作者：王非梦河
她倒真的很想知道对方会说什么。
是感叹于自己的身世吗？或者本以为自己是父亲和大伯最爱的唯一的孩子,结果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也没人最爱他。甚至发现了自己不是董家兄弟的血脉？
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被爱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这其中或许也包括从来不缺钱但缺少关注的董天龙？
谁知，董天龙说了句令人意外的话：“我完完全全是董一健的儿子和Kris的侄子——法理上是这样。基因上，我可以同时管他们两个叫亲爹。”
文冲眸光微敛，忽然抬头：“你的出生经过了基因编译？”
“是的。”董天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出一种澎湃但讽刺的虚弱笑容，他扬起苍白的脸，“我的基因很完美，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遗传所能得到的他俩共同的所有双胞胎基因,另一半则来自于据说很厉害的母系基因捐赠者。”
李傲问道：“是Kris当年大学的那个女朋友吗？”
董天龙略惊了下,复杂地看他们一眼，回答：“不对,她已经死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她死在我出生挺多年之前。我的母系基因来自于那个女士的表妹，多少沾一点边。”
李傲皱了下眉：“她完全自愿吗？而且你就因为基因编译恨上了董家兄弟？”
“说什么呢。我的身体非常好。”董天龙扭了扭健壮的脖颈，忽然面朝文冲李傲二人,露出了一个诡秘的微笑,“但我的灵魂出了大问题。我无时无刻不感到非常恶心。”
文冲接过话头：“灵魂？”
董天龙点点头：“我宁愿我只有一具身体，当植物人也好，行尸走肉越好，我不要这样的灵魂。”
文冲看他绝望极了，不禁为了他的心理健康淡淡解释了两句：“从灵魂理论来讲，每个睁开眼的婴儿的灵魂都是从宇宙意识体中分出的一小份，完全是新的，干净的。”
董天龙麻木地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更深刻的自我厌恶。他四下打量，好像要找个地方撞断自己的头，但最终失败了，于是用颤抖的气声说：“我的灵魂不是那样的。”
李傲：“那是哪样的？”
董天龙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吞咽一只蟑螂，艰涩道：“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你们听说过我大伯的那个女朋……不是校园里的，是电脑……”
“他有一位AI妻子。”文冲回答道。
董天龙快速点头，“就是那个，那个东西的原身我猜是Kris的女朋友，但她曾
经是有灵魂的……”他语无伦次地蠕动嘴唇，“她是我基因的母系提供者，还有灵魂的大部分来源……”
李傲听得脸色发沉：“这是什么意思？请说清楚些。”
董天龙吞了口气，“维奥拉，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维奥拉在自杀时留下了灵魂的副本，而Kris拿到了它。他决定用它干点什么。于是副本被再次复制，洗去记忆和经验，变成了它最开始的属于婴胎的样子……然后，放进了基因编译培养出来的……我的身体！”
也就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董天龙就是维奥拉的另一化身？
Kris编译自己兄弟的父系基因，再加上亡女友表妹的母系基因，最终注入亡女友的空白灵魂……然后给自己弟弟造了个儿子？
“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董天龙又歇斯底里地否认了自己前言的可怕程度，“最重要的是这！这！”
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正面，位于头颅和胸膛之间，董天龙说：“你们给我照过镜子吗？”
李傲看向侧面连接观察室的单向镜，意思是不是一直在照吗。却被文冲按下，文冲盯着董天龙说：“你参与旁观过天国集团和德世医院的灵魂改造项目？”
照镜子是天国集团内部以至于全世界顶尖灵魂技术行业的黑话，意思是“看看ta的魂”。
董天龙这种不学无术的，若非深度参与业务，怎么会知道这种话？
董天龙虚弱地笑了笑，“当然没有，我是自己偷偷查到的。”
文冲瞬间明了：“是你二十岁出头时和父伯闹翻的那件事。”
“你说得没错。”董天龙整了整脸色，缓缓道：“我发现我的灵魂和别人不一样。我最开始只想装个X，吓唬一下我的狗哥们，但当我真的照到了镜子……你们直接看吧。”
文冲让人搬入了扫描灵魂状态的仪器，它有点像小号的、介于B超机和X光机之间的东西，探头连着沉重的机器本体。她让董天龙坐定，从上到下扫描了他的身体。
出来的影像果然不是肉体凡胎，而是忽略皮囊后的灵魂的样子。
在场的众人全都窒息了。
为了做对照试验，文冲现场扫描了张努莉和李傲的灵魂影像，和董天龙的排列在一起，所有看见这组影像的人都脸色发白，小张和老魏直接转身捂嘴干呕起来。
不是生理上的恶心，而是精神上的冲击感。
张努莉和李傲和灵魂都是完完整整的灵魂的样子，和涂蓝埙见到的其他灵魂差不多，一个灰色的模模糊糊的人形发光体，能看清张努莉和李傲各自的长相，有种说不上来的和身体既像又不像的感觉。
而董天龙的灵魂完全不是这回事。
那是一团同样人形——但非完整，更像是碎尸后拼接复原的人形，有点歪还有点诡异——的灵魂，整体呈灰红色。
大部分的灰色属于灵魂本身，但肢体有种被撕扯过的放大感，而灰色面部给了他们答案，那根本不是董天龙的脸。而是另一张书卷气的女性面容，带一些异国气息，不难猜测是维奥拉。
完全没有董天龙的面部痕迹啊。
这个中青年公子哥的身体里，完全是一个碎尸般的、陌生的、死去多年的女性的灵魂。还是人造的。
“那些连接灰色碎块的红色东西是什么？”涂蓝埙比较快地缓过气来，问文冲。
文冲的声音难得有些复杂，说道：“也是灵魂，但属于其他人。换句话说，在董天龙出生的那一年里，天国集团乃至世界范围内的灵魂技术都处于萌芽状态，这一向是项隐秘的研究。所以Kris兄弟俩没能将维奥拉的灵魂副本成功还原送入董天龙的胚胎。”
“是的。我看过项目数据，虽然我看不懂，但报告写明，那个女人的灵魂碎了。”董天龙几乎是瘫在审讯椅中，麻木道：“为了将她粘起来，他们用了挺多其他实验者的灵魂碎片，这个词儿可能太好听了，根本不是灵魂碎片，就是‘屠宰场’的边角料！”
所以那些五湖四海的、未存录原主是谁的灵魂边角料，就变成了维奥拉灵魂的黏合剂，捏出了现在董天龙。
董天龙似哭似笑地说：“你们知道吗，我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东西，我不是个人。我的身体是预制罐头，我的灵魂是一具碎尸被用乱七八糟的肉馅黏在一起的怪物。我……我到底是谁呢……”
他完全没有维奥拉的记忆和性格，长得也是两模两样，打心里就不认为自己是维奥拉。
他的出生不是世界自然循环的产物，也非爱或者欲望的结合，他的到来从头到尾都被非人的价值观定义。就像一个人发现自己是被人吐掉的口香糖成精而来似的。
这恰恰也是痛苦的来源。
人们真的知道皮囊之下，自己的灵魂是个什么样子吗？
有没有可能灵魂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或者另一种东西？
涂蓝埙在心里画了个问号。董天龙的这项发现，和发觉自己身体里遍布扭动的寄生虫巢穴没有区别，表面无从察觉，但内里的恶心感会不断穿透思维，让人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折磨。
而且他除了自杀好像别无他法。
不，自杀也解决不了董天龙的问题。
董天龙萎靡极了，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说：“我去找我爸吵，我爸不理我，我又去骂Kris，你猜Kris和我说什么？”他癫笑两声，“Kris劝我珍惜生命，别问来路，忘了这事好好活着。”
“因为死了也没用。哈哈哈哈哈……”
“他说死了我就会回到灵魂状态，彻底变成那个尸块怪物……哈哈……连现在的这张叫董天龙的脸都保不住了……我想继续过灯红酒绿的生活，我麻痹自己，我麻痹……”
在众人有些同情的目光中，董天龙笑着啜泣起来，将脸压向双手，开始抠自己的脸皮，“你们听过画皮的故事吗，现在我就是这个皮囊，我只想要身体不想要魂儿……你们能不能给我换个灵魂……”
没人能做到。
他的出生就是一种错误。
在董天龙的脸被自己抠出道道血痕之前，他被文冲和李傲制住，已经因精神崩溃而胡言乱语，文冲让人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送到了配套医院中。
站在医院门口，文冲推李傲回去整理笔录材料，转头对涂蓝埙说：“小琨山的调查差不多了，你猜怎么着？”
涂蓝埙看出文冲有些疲惫，配合接话：“怎么啦？”
文冲笑了笑：“小琨山的那个红色空间，和幸福泉路的红色空间相连。现在我们预备派遣灵魂体尝试进入，你那边有备选人员吗？”
涂蓝埙的眼珠转了一下，赶紧：“有！”
第139章 芝麻开门
涂蓝埙打算请出索倪亚和鲜于青云。
身份合适的鬼中,这两个人在碧海潮生待的时间最长，而且她们与天国集团的人接触最多。或许能在开门途中感应到什么蛛丝马迹。
最重要的是,她俩是在游管局眼皮下面过了明路的，这是N和米哈伊尔远远及不上的优势。
涂蓝埙向文冲汇报了这一点，文冲一口答应下来。
鲜于青云和索倪亚很快被带出便利店门，鲜于青云即将被外派往小琨山地带，与她同行的还有北分局和市局的警察，安风和之前见过一面的郑冬阳也在其中。
警车后排郑重其事地给她空出了一个位子，涂蓝埙亲手上前拉开门，一开一合,车座上还是空的,但众人已经知道“乘客”到了,都是微微一悚。
涂蓝埙对他们笑眯眯：“路上辛苦啦，一定将人好好给我带回来。”
鲁炼冰已经提前在小琨山准备接应,有这个明眼人在,她倒不怕鲜于青云路上走丢了。
“再见，涂顾问。”
“拜拜，安警官,小郑警官,还有大家。”涂蓝埙继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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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蓝埙回到南分局的时候，文冲已经一头扎进临时占地的实验室中，她走进去，用消毒剂洗了把手，问道：“游管局的楼什么时候盖好？”
之所以将办公地点挤进南分局，一方面南分局是鹿城空间最宽裕的分局之一，另一方面这个地方距离开发区最近，方便管理,也能保证游戏管理局前期的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事风格。
但现在到底情况不同了，游管局即将亮相成为与警察局同身并立的双胞胎单位，不管是不是一套班底两块牌子，反正办公地点肯定要在一起了。所以纠结的方案也不过是在南分局单独划两层来给游管局，还是扩建小院另起一座办公楼。
“没定下来呢。”文冲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她面前好像是个数据模拟模型，当中一个人形是董天龙灵魂的样子，一遍遍被光波扫描过。
见她没有出发去幸福泉路的意思，涂蓝埙在旁边坐下：“你在破解董天龙灵魂上的技术？”
“那个
技术很老，不用破解。”文冲无情道：“我在思考Kris董一健父子这么做的原因。”
涂蓝埙暗暗叹了口气。是了，如果那黑心的哥俩只是想要个继承人，做到平均基因编译和寻求维奥拉近亲血缘这两点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改造一个灵魂呢？
董天龙甚至不是原生的自然人，他是维奥拉灵魂拷贝品的废弃版本。
“他们为什么要将董天龙设定成男性？”涂蓝埙问了个不太着调的问题，“如果他们想再造维奥拉，设计成女儿不是更加容易？”也长得更像。
文冲的眼眸一动不动，“不，他们不想复活一个活的维奥拉。否则没必要加入自己的基因。他们想的是最大程度上……让维奥拉……”
涂蓝埙反应过来了：“让维奥拉在这个可笑的世界上至少有一个纪念品。董天龙不是儿子，也不是血脉传承，是一个融合了他们三个人基因的行走的纪念品。”
就像某人玩建造模式的《我的世界》，ta总会想着在那片平平的绿泥草天地之间，留下点自己制造的东西。
“或许这也解释了Kris董一健为什么对其他人那么残忍，他们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当成了这个游戏的玩家——假设地球是个游戏——这里的清醒的、将真实自我置于外部世界的玩家只有三个，起码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文冲淡淡接话：“维奥拉，Kris，董一健。”
涂蓝埙深吸一口气，“维奥拉自杀不仅是因为自身凡体即将痛苦终结于绝症，更是因为她窥见了地球外部的世界，对地球产生逃离和俯视的心理。后面也证明，地球之外有大大小小很多个恐怖游戏世界，可能还有别的。”
维奥拉的自杀直接或间接点醒了Kris这一点，他没有直接离开地球的决心，但开始用脑子研究，可能带上了自己同样聪明绝伦的好弟弟董一健。
“维奥拉，维奥拉。她不仅是Kris的AI妻子，不是那种有恋爱功能的建模游戏人，而是Kris的所有至高情感的融合投射体。”涂蓝埙只觉得如今才窥破Kris的内心一二，缓缓说道：“爱情，梦想，遗憾，憧憬另一个世界的彼岸，自我强大实力的尊严……”
甚至于Kris的诡异入侵地球的天国计划，也有远在星河和维度之外的维奥拉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