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我们不仅不能退,还要进!巩固军容,迅速出击!”这就是崔浩的答案。
“可你又怎知,这不会是又一次洛阳之战呢?”刘夫人质疑。
在洛阳之战前,没人将这些被放弃的百姓当作是作战的兵员,可也就是这些人,用最为粗陋的攻击手段,挡住了汹汹来袭的魏军。现在,河北的土地上,永安一呼百应,又怎知这样的队伍聚集在一起时,不能发挥出奇效呢?
但这个质问,非但没有让崔浩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归属和信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创建起来的东西。”
文化的隔阂,就是一道天堑。
……
“所以,他对魏国的归属,也算不上有多少。”魏王后冷声评价。
“那您还敢让他带走七成的兵力,按照他说的,前去进攻应军?”随从惊道。
刘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苦笑:“可到了这个时候,我除了相信他的判断,还能相信谁呢?大王都说,崔浩心性坚韧,确是可造之材,之前没能被败仗给打倒,也就意味着他会以更稳健的心态评判局势。”
“从我选择接任王后开始,我就在赌,我选择发兵邺城,还是在赌,而现在,我也只能赌一把!”
但愿,崔浩别让她失望。
明明魏军才是在天幕播出后先打向河北,在此地覆灭燕国大半宗室的“胜利者”,现在居然只能寄希望于,应军吃不下这万众归心的兵力。
“走,我们按崔先生所说,向东撤离一段。”
应军的旗号打出后,他们一旦因遇袭而落败,撤离的方向一定是南方。魏国剩下的三成精锐,直接阻挡在别人求生的路上,拦不住背水一战的逃兵,但一定能半渡而击,吞掉溃败的残部。
刘夫人冷着一张脸,指挥着剩下的兵力向东退入曲梁城中,随后派出了哨探,向着崔浩进军的方向刺探军情。
做完这一切,天色终于彻底黑沉了下来。
但有城墙的庇护,也并不代表着她能得到安寝,而是站在城头向远方眺望,仿佛这样的目光传递,就能让主动前往关中的拓跋圭早日归来,来到此地主持大局,真正调动起魏军的反击之势。
而对于赶路中的崔浩来说,今夜也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因兵马阵仗摆在这里,周遭的野兽都绝不敢靠近此地,为免遭到夜袭,崔浩还选择了一片视野空旷的地带,并无流水林木隔阂,也就意味着,此地本不该有多少声音。
可他总觉得自己的鼓膜轰鸣作响,像是在这黑夜之中,有着无数蛰伏的呐喊与脚步声,混杂成了一种奔涌流动、又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强行捂着自己的耳朵,迫使自己睡过去,可当醒来的时候,天边连一点泛白的痕迹都不见,只有心脏声咚咚作响。
“……出行前王后铸金人得成,卜卦大吉。”
崔浩用打湿的巾帕擦去了额上的冷汗,又对着自己说了一次:“卜卦,大吉。”
这是鲜卑的习俗,他如今入乡随俗,也该接受这个信号暗示。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好像忽然听到了大地撕裂的响动。
“发生了何事!”
几乎就是在崔浩步出军帐的那一刻,一声激烈的号角吹响在了远处。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只因他知道,这是他向斥候告知,若是来不及折返报信,就想尽一切办法发出的声音。
他会让沿途之间的斥候听到响动,就吹响同样的号角,起码也要给军中留出足够的应变时间。
可他怎麽也没想到,在号角到达的同时,敌军的声音也一并到了!
却不是寻常的敌军。
当他匆匆披上外衣,踉跄着登上巢车时,惊恐地看到,在远处的地平上,在本不是太阳升起的方向,燃烧起了一线不容忽视的烈火。
直到那一道赤红烧向了近前,他才终于看到,那是一群拖拽着火焰的奔马。
“砰”的一声巨响。先头的马匹被拖拽着的布条烈焰刺激下,已不顾疼痛地撞开了营外的蒺藜,悍然冲入了最近的军营。营中的士卒还未来得及撤出,就已被拖拽向前。
布条因这碰撞勾缠被留在了营帐内,士卒挂在马后的牵拉,却仍让这匹烈马处在狂躁之中。
与此同时,后方的马群也已冲入了营中。
“拦住——”
不,这怎麽拦得住呢。火光迸溅,迅速撕破了黑夜,马蹄声则更是毫不留情地踏向了人声!
崔浩匆匆下了巢车,登上了战车,一边指挥着士卒将战车启动,避开那群疯狂的奔马,一边向军中发起号令,试图让士卒尽快出营结阵。
可在这突如其来、乃至于不计后果的进攻面前,他的大半声音都被淹没在了混乱当中。
足有数千匹的奔马袭营,更是在短短一炷香的工夫里,就将营中划分成了数片,其中还被那烈焰隔断,迫使士卒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逃。
崔浩惊怒交加,却不能在脸上表露出分毫。
他沉声怒喝:“击鼓!鸣号!让人全向东北角聚集!”
“应军绝不能只是让马匹袭营,在后招到来前,擅逃者斩!”
可在战车向那士卒聚集的方向行去时,他又忍不住低头怒骂了一声:“败家子!”
马匹是何等宝贵的资源,就算魏国是从草原起家,也绝不敢用这样的手段,复刻昔年田单的火牛阵和杨璇的火马冲阵。这几千匹骏马经过了这样的疯狂奔走,经历过惊吓,绝不会再为人所用,也几乎注定了会折损大半。
得是什么见鬼的将领,又有多麽败家,才能想出这样的损招来!
可他又哪里知道,负责统兵的桓玄还真就有够败家,现在也破罐子破摔,在将家业用在打造战船上后,更有了花钱的本事。
而这一批战马,也恰恰是他最敢用来糟蹋的东西。
……
慕容熙却是满眼的心疼:“那可是两千匹好马啊!咱们接连抄没了这麽多北地名门才积攒起来的!!你就是少用一些,也比现在一口气全放出去要好吧。”
桓玄却不当回事,怒瞪他一眼:“那也总比牺牲人命要好。你没看见这火马冲营之后的效果吗?”
正因为他们抛弃了后方的步兵,用骑兵全速赶完这最后一段路,利用鲜卑族人驱策马群的本事,将这批骏马全部押送到营前,随后点燃了这最后一把火,才让魏军毫无征兆地遭到了这样的迎头痛击。
这损失算什么?还不是为了随后的进攻。
桓玄回头,看到了依稀分明的天色里,那一路路从各地赶来的北方勇士,当即高声喊道:“请诸位尽情捕猎吧!”
“请诸位——尽情捕猎吧——”
他的亲卫将这个声音向着后方不断地传递,也让那些早已躁动起来的队伍,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呼和。
“好!”
“遵楚侯之命!”
“走!”
随着一道令旗落下,他们便有若脱缰的野马一般,向着前方奔袭而去。
若是自高处看下,这些踏过失控马群留下的痕迹、攻向魏军的兵马,可能连联兵都算不上,可当他们被冠以“捕猎”之名的时候,又分明是一群最为凶悍的猎手!
十数名魏军士卒刚逃脱烈马的冲撞,也终于从那惊恐中缓过神来,预备向着东北角撤去,就被一丛淩空落下的箭雨打断了撤退的行动。一名戎装的鲜卑女子随性地驾驭着一匹骏马,越过了栅栏,手中修缮完毕的角弓再度举起,只见上面已重新搭上了一支新箭,也嗖的一声贯穿了前方一名魏军的头颅。
而还有更加捕猎凶悍的骑手,手中的缰绳已一把绕过了一名魏卒的脖颈,将其拖拽向前,提起在了半道,随即拧断了脖子,丢进了前方的土沟中。
同行的夥伴则举起了长刀,砍向了慌乱逃窜的余下众人。
“哈哈,这大应的楚侯,在指挥上果然有些门道!”
“我来时还怕自己听不惯军令,结果是让我们这样来争战功。”
“喂——”
“那边的,敢不敢来比比,谁摘下的脑袋更多?”
这句挑衅的话一点也没影响到他的发挥。
一名魏军士卒之前躲藏在营帐之中,抱着长戟发抖,现在忽然看到了这样一个向敌军出击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挺着长戟向前刺去。
可先一步到达的,不是他的武器,而是一支袖箭贯穿了他的前额。
而这,绝不只是此刻魏军大营中的偶然。
崔浩自己都还未能抵达会合的地方,回头向着敌军来袭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这样惊掉下巴的一幕。
他更是随即看到,因声音的指引,有数支队伍已向他所在的方向杀来。
在竞争与狩猎引爆的热血面前,仓促聚拢的魏军士卒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就已纷纷倒了下去,徒留崔浩面色惨淡里透着一股疯狂。
“谁指挥的!这是谁指挥的东西!”
什么叫做各自为战,在他眼前所呈现出来的就是了。
他几乎可以断言,此刻领兵的人并不具有规训这支野路子队伍的能力,也根本没能让这些土生土长的鲜卑人收心,于是干脆选择在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后,放大了他们的破坏力。
偏偏,还真叫他把这事给办成了。放纵的打法生效了。
这些杀奔而来、各自为政的骑兵此刻杀红了眼,将眼前的魏军当作是需要捕获的猎物,向他们的新君表现自己的忠诚,宛然是第二批冲撞过境、屁股上点着火焰的奔马。
做出这一切的桓玄却没那麽高兴,而是面色沉沉地望着前方。他深知,这些鲜卑人若要归化,汉化,其实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可如今的局势里,他却不得不用出这样的一招。
为防这等不可能复刻的交战达不成效果,他已向前方发出了又一道军令。
“找到敌军统帅,取他性命者,永安陛下将会亲自接见册封!”
慕容熙眼皮一跳,就看到,那张“可回收利用”的圣旨又被举了起来。
但在这一刻,他又不得不承认,身处这样热血沸腾的战场,哪怕明知道圣旨之中可能空无一字,他也想要拍马入营,去找到敌军的统帅。
“找到敌军统帅——”
“取他性命者——封侯拜相,就在眼前了!”
一名魏卒被削去头颅前,直接被抓了起来,头晕目眩地听到,在他的面前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在问,“喂,醒醒,你们的统帅在哪里?”
好像他答出了这个问题,就可以不必被杀。
可他费力地睁开视线模糊的眼睛,才恍惚意识到,他好像有一阵子没听到崔先生的号令了。
“我……不知……”
“问下一个!”
但当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仅限最后一瞬的视线里,他却又好像看到了那个指挥者的身影。
那个人……那个人正艰难地试图从翻倒的兵车中爬出,去查找个躲避的地方,抢夺一匹战马逃离出这捕猎的屠宰场,却被一匹无主的战马直接从他的脖颈上践踏了过去。
“唔——”
可怕的压力从马蹄上压向了脆弱的咽喉,也让崔浩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瞪直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下一刻,一个瘦弱些的捕猎者两眼放光地剁下了他的头颅,如获至宝地抱在手中,仿佛在庆幸,自己还能从天而降这样的好运,得到一个计算战功的脑袋。
他将其挂在了马边,跟上了同伴的脚步,在这已经彻底大乱的军营中如同助长声势地喊出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