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哦……对对对,走!”同伴蹭的一下,扯下了两个悬挂着的箭囊,跟了上来。
……
这营帐之中的对话虽然罕见,但当燕国士卒,或者说已该叫应国士卒的众人将消息乘风送出时,在从黑夜到白天,白天又到黑夜的短短数日间,北方地界上已掀起了一场抉择的狂潮。
有人依然秉持着族群的偏见,绝不愿意向汉人皇帝投降,反而觉得,燕军此举正是没了风骨没了胆魄的表现,若是此时聚众来袭,会否能够起到奇效。
可当这一支支队伍聚集在一起时,有人在联系中答应得痛快,正到了碰面出兵的时候,却直接混战成了一团。
只因有更多的人,早在一次又一次天幕的变化中,在一个个从南北交战的战况中,更愿意相信,永安才是缔造盛世的明君。
那麽,为何还要从贼呢?
满身是血的男人狠狠地啐出了一口嘴里的鲜血,一刀砍下了“敌军”的头颅,向着后方同行的夥伴招手,放出了胜利的信号。
直到此地的交战平息,他的妻子拎着另一位重要人物的脑袋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才短暂地出了一口气。
但这张容长脸上,仍绷着一层阴云。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自己和妻子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现在还是不敢确定,我们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我们和汉人不是同样的习性,若要强行融入未必会适应的!”
“你觉得一位统一天下的君主会考虑不到这个吗?”妻子反问道。“你别忘了,我们选择响应应军的号召,还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一个被天幕盖棺定论为“乱臣”“有称帝野心的蠢蛋”的人,都能得到这样一份重任,来到敌军的后方,永安陛下的肚量已无需多言。
他们还觉得,燕军可以舍弃自己的国号,在此时打出了归顺永安的名头,正式以应军自居,那麽在前方魏军拦截的阵仗之后,也一定会有应军支持的队伍!
相比于雪中送炭,他们此时的抉择更接近于锦上添花。
而对于祖辈之中有汉人血脉的人来说,楚侯桓玄代表永安发出的这道诏令,则仿佛是一道揭开他们归途的咒语。
来,为何不来?
当魏王因洛阳之败被迫暂时放弃了称帝宏愿的时候,永安早已将自己的位置定在了“天下共主”上。
当魏王不得不去与姚兴联手,谋划如何反击的时候,永安早已不疾不徐地稳固了后方,选拔了贤才,又派遣出了一支扎根在魏军后方的队伍。
胜负未分,高下已判。
他们又为何还要有那些不必要的坚持。
连魏都平城之中的士卒,都有人羡慕于永安疆土内的百姓待遇,更何况是这些身处乱战之地的百姓。
慕容氏只知征战,从不治理,就连算得上英明领袖的慕容垂,内政都是个位数的得分。
拓跋氏攻城暴戾,根基不稳就已遭到惨败,还上来就与北方士族联手。
在此鲜明对比之下,不选永安,又能选谁呢?
就如此刻,这坐在交战血泊之中的一众鲜卑人,忽然像是被灌入了某种精力,重新振奋了精神,翻身跳上了马背,拎着那些代表战功的头颅,向着应军募兵的方向奔驰而去。
……
慕容熙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震撼了。
他此前从来没想过,打出大应的旗号,能有这样的奇效。
被作为投奔理由之一的楚侯不比慕容熙平静到哪里去,但总算天幕的数次打击,让他养出了比先前更厚的脸皮,在外人面前能做到临危不乱,喜怒不形于色。
他站在高处的望楼上,看着那些陆续涌来的新一批“应军”,眼中翻涌的情绪只变成了一句平静的话:“这就是滚雪球的力量。”
若是陛下因天幕的提前剧透,没能从晋朝的围城中跳出来,夭折在了还未起步的时候,所谓的天命就单薄得如同一张随时能戳破的纸。
若是陛下未能如此果断地驰援洛阳,将天下百姓都视为她的子民,那她和其他竞争上位的魏王秦王也没什么不同。
若是陛下只想着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些天然崇敬强者的胡人只怕还囿于种族之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若是……
不,没有那麽多若是!桓玄甚至有种奇怪的直觉,上一次他在洛阳险些丧命,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放弃,于是等来了陛下的支持,现在,他也依然能够等到奇迹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握住了面前的扶栏,用坚定的声音开口:“你没有真正见过陛下,甚至这些前来投奔的人都没有,都已是今日的局面,而这还只是应朝的一角而已。”
现在的场面既让人热血沸腾,又让人感到了一点遗憾。
比如说,好像少了一个改姓为刘的保留项目。
不过或许,等到陛下统一之后,这个异族改姓的传统节目,就会变成以“王”为姓了!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探路的士卒匆匆奔来,“报——”
他连忙自巢车之上探出了头来:“前方如何?”
“魏军先锋已至五十里外!”
桓玄顿时正色,与慕容熙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该去给魏军一个惊喜了!”
让他们看看,何为大势所趋!
……
魏军的车马正在辘辘向北。
当崔浩手执战旗,立足于战车之上的时候,谁都看得到,在这个明明还很年轻的男人头上,已过早地长出了华发,让他看起来比起实际年纪几乎沧桑了一倍。
从两日前,前线的斥候就已经带不回前方的战报了。能够侥幸回来的,甚至是派遣出去士卒的少数,这让崔浩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更重要的还是另一批人的死活。
清河崔氏之中的要员,都已搬迁到了魏国的平城中,但因魏国对燕国的胜利,留守河北的那一部分,仍旧据地而守,也正在……正在燕军与桓玄合兵前行的沿途。
他与父亲崔宏尚且性命无虞,甚至因拓跋圭的器重地位不低,却仿佛已能预见到,此刻的族人会是何种惨状。
永安不对世家仁慈,桓玄能被她派来此地必定也是一样。燕军又与魏国有着血仇,不杀个鸡犬不留,都算是网开一面。
可他们……
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今日阴沉的天色就覆盖在那战车之上,让崔浩明明望着的是前方,却无端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早在洛阳之战的开端就死去的人。
那个人,也是士族出身,被人草率地割下了头颅,死于荒野,却给洛阳之战带来了众多的变量,也将姓名留在了那块他曾经途经的石碑上。
他的族人也像是要为他报仇,出现在了对面。
而他崔浩,明明此刻在军中地位仅次于魏王后,却总觉一阵阵心惊肉跳。不仅不知道那些族人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何种结果。
“军师——”一声仓皇的急报忽然打破了沉闷的行军,宛如一道霹雳落在了崔浩的面前。
他猛地收回了神思,向前问道:“发现了什么?”
这赶回来的斥候咬着牙,并未即刻吭声,仿佛见到了什么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事情。
“说啊!”一阵焦躁的情绪浮上了崔浩的心头。
“你这样逼问有什么用?”身着戎装的刘夫人策马而来,向着斥候道,“给你三息的时间平复情绪,把所见所闻如实说来,不可贻误军情。”
这个冷静的声音让士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斥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连珠炮一般说道。
“我终于知道我们的斥候为何会回不来了,从此地向前二十里,全是各种交战的痕迹,有许多小部落互相打起来了,我们的人被卷入其中,死伤惨重。”
甚至都有可能不是被卷入的,而是被人专门当作了猎物。
“再往前十里,有大批各个方向的车马痕迹都指向了一个方向,像是往那边会合的,草草估计,起码有数千人。”
也有可能会更多,因为马蹄印都是重合在一起的,车辙压着车辙,变成了北方少见的深深印痕。
“我还……捡到了一封告示。”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翻出了那张不慎卷入尘土中才让他捡到的告示,展开在了魏王后和崔浩的面前。
崔浩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告示是用鲜卑的文本写成的,可其上的内容却分明出自汉人之手。
也是一句充满了铁血战意的告示!
“燕军已作应军,征河北四方兵卒,南下破敌,以迎王师!”
第106章 崔浩的归宿
“燕军已作应军……”
燕军已作应军!
崔浩的脸上更少了一层血色。他从斥候手中几乎是将那张告示抓到的自己手中,十指下意识地收紧,将这张羊皮卷的边缘蹂。躏出了褶皱。
“这不是正应了崔先生之前的猜测吗?为何要因此失态,乱我军心呢?”刘夫人冷声开口,将崔浩从沉浸入告示中的思绪里一把抓了出来。
崔浩低着头,挤出了一个字:“是……”
之前他就说了,光是凭靠着燕国的实力,不可能在溃败的时候发起这样的反击,直接解决了拦在前方的长孙将军。
燕军的作风,也一向不会在没必要的地方硬碰硬,比如说在进驻中山之前,就先在河北地界上大肆屠杀北方士族。
燕军之中一定有应朝的人马。
可崔浩没有想过,这个“军中有应朝人马”会在突然之间一跃而上,变成直接宣告归并入应朝。
这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意味着,他们要拦截的,不是一路重新拾掇起气势的燕军残部,而是应朝的分支!
崔浩甚至无法在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判断出——
对方敢于这样宣称,到底在背后得到了何种支持。
这些向北方而去的车辙、马蹄,又代表着,永安大帝在北方的声望,已在无形中到了何种地步。
他反复几次深呼吸,任凭将近夜色的北方原野上有些发冷的空气,灌注入他的肺腑当中,迫使他尽快冷静下来。“不,这不完全是个坏消息……”
“燕……应军选择向四方征募人手,也不全是为了宣告永安的旗帜已现身此地,更是因为,他们的兵马比我们要少!”
否则他们应该做的,是先击溃魏军,再名正言顺地宣告霸主的地位。
崔浩终于彻底找回了自己声音里的冷静:“还有,他们看似召集了各方鲜卑部落,让他们为了向永安表示忠心,在应朝建功立业,快速地汇入军中,实际上也让兵马变得冗杂,难以轻易听凭调派。这一点,在行军中恰恰是致命的!”
“王后!”崔浩的眼神淩厉,做出了判断,“敌军看似声势壮大,还是天幕钦定的胜利者,但他们贪功冒进,毫无节制地调派人手,反而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