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什么叫侵略如火,在魏军的发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率先抵达魏军面前的百余名胡人,因争功而气势汹汹,却出刀慢了一步,被赤红着双眼的魏军举起了长槊,毫不留情地扎下了马来。
“杀!”
槊刀横扫,在抖落了敌军尸体的下一刻,便劈砍向了失去主人的骏马,一点也没有犹豫。
在这一刻,马匹不是他们能够掌握的资源,而是追兵的助力。
悲鸣而倒下的骏马,还恰恰成了阻拦敌军脚步的障碍,于是,也不知道魏军是从何处得来的力气,又将其重新抬起,上扬,挑向了下一个人的咽喉。
两军碰撞,厮杀只在一瞬之间。
浓烈的血色立刻抢夺去了城头的火光,绽放在了土地上。
这支由劲卒组成的钢铁洪流,也随即碾过了这群不成气候的拦截兵马,向着北方夺路而去。
在开道的骑兵得手的同时,从后方燃烧着的曲梁城中,也走出了一批批的步兵,用尽可能快的脚步跟随了上来。
不过,他们显然没法这麽顺利。
刘勃勃的兵马也在此刻扑向了他们。
为首的年轻将领目光如炬,瞧见了那一张张面容上近乎沸腾的血色。
有短暂的一瞬,他无法分清,那到底是因为被城中的浓烟烈火熏烤出了颜色,还是因为破釜沉舟的觉悟,让他们选择了卖力发狠。
他只是不理解。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为何非要为了那即将落幕的魏国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与魏国的血仇,早在他上一次纵马邺城的时候,消退了大半,又在洛阳开垦水渠之时,被逐渐打磨完善的心志中被他遗忘,现在这份对魏军感到的遗憾,也称得上是真心诚意。
不过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发出得比他更快。
魏军的一轮骑射与步射,和应军压上前来的铁盾碰撞,发出了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声响,却也没压住一个声音。
“敢问,这就是王后的抉择吗?”
贺麟乘于马上,更显身姿矫健,新得的官职还未有官服相配,借了块大应的军旗充当披风,倒也自有一番英气飒爽。
她其实不认识刘夫人这位魏国王后,但她看到了此刻随军突围的女将军,也忍不住喊出了声,发出了这句高声的问话。
“大应陛下已至,厚待我等愿为应朝效力之人,番邦华夏并无不同,我便可作证!何以至此!!”
可回应于她的,不是刘夫人的话,而是魏军愈发汹汹的气势。
他们再度举起了利刃,向前冲锋杀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夫人咬紧了牙关,竟不知自己该当是喜是悲。
喜的是,魏军之前因损兵折将和援军不至,一度已让士气跌落到了谷底,现在却因悍然出击,接连杀敌,重新找回了征战的信念。
悲的是,她要如何回答贺麟的这句话呢?
敌对的立场若是这样简单就能消弭,这世上国与国的征战就不会这麽简单。
当她选择了命运的主动权,以手铸金人举起王后冠冕的时候,她的决定也就更加举足轻重,也与魏国休戚相关。
她不是贺娀,不是那个已经亲自用叛逃行动证明立场的人,更不像她一样,拥有一个被天幕提及会“弑父”的孩子。
她也不是贺麟,只因在她的背后还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联系,让她在背水一战时也依然并不自由。
所以她羡慕贺娀,羡慕贺麟,却无法成为她们。
当然,她还羡慕一个人。
“呜——”
“随我杀!”
尖锐的号角猛地从一侧响起,魏军的弓箭手正在试图拦截刘勃勃和贺麟的兵马,竟没察觉到,有一队精锐已悄无声息地绕后而来,也在此时有如一支利箭刺向了腹心!
负责统兵的小将军将手中的黑槊舞得密不透风,狠狠地在人群中杀了个进出。
哪怕从刘夫人的位置,其实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也能感觉到那种鲜活到逼人的恣意。
以及一种谁都无法忽略掉的进取。
“退!先退!”刘义明没察觉到刘夫人的目光有一阵子落在她的身后,只是在察觉到此行能造成的杀伤有限后,又立刻中断了行动,毅然地抽身后撤。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支大应精锐直接杀了弓队的侧翼一个人仰马翻,要重新填补损失并不那麽容易,也恰恰为她的队友提供了机会。
在这个空当之中,不止是刘勃勃的兵马已再度配合着压了上来,桓玄所统御的昔日燕军,也已经拦截在了前方。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慕容会”带兵,挡在了刘夫人的去路上。
燕、魏之间的仇恨,让此刻的两军对阵显得格外眼红。
众人也丝毫不需要怀疑,这批能够杀回河北复仇的士卒,面对穷途末路的魏军,到底能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
可就在这铁壁阻挡站定的下一刻,慕容熙的喉咙里险些要发出一声尖叫。
只因他清楚地看到,在魏军之中,有一把剑,以发号施令的方式举了起来,也异常果断地指向了他的方向。
下一刻,那支先一步杀出城来的精兵,立刻就将他视为了冲锋的目标。
“拦住他们!”慕容熙脱口而出。
但这话,显然说出得慢了一步。
守御能力,原本就不是北方胡人的强项,更何况是他这样半路出家、冒名顶替的将领。
慕容熙不知道,对面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份有异。
他只知道,那支擒王的精锐面色更红,却没先让自己被这温度给烧坏了,而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向着他狠狠地压了过来。
可只想阻拦的兵马,要如何去与求生的猛士相斗呢?
“吁——”慕容熙完全凭借着本能,在魏军杀来的第一时间,便已调转了马头,向着斜后方冲出了一段距离,这才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魏军的冲锋。
在被刘勃勃的兵马捞出来的那一刻,他更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又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
“头没……”
“这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情吗!”刘勃勃怒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恨其不争。
在这混乱中,魏军的兵马再度打开了一条撤离的信道,也让后方的步兵先自当中杀出,由这些越发凶悍的骑兵在缠斗中断后。
这支旧日的燕军不仅没能阻拦他们的去路,反而因交战之中的混乱,变成了魏军阻拦其他敌军的屏障。
要不是刘勃勃已从桓玄的口中得知,慕容熙此人年纪没有对外声称的大,还是被赶鸭子上架套上的“慕容会”之名,他简直要以为,这是魏军派遣到他们这边的卧底!
幸好,与此同时,刘义明已自另外一侧再度出动,仰仗着惊人的机动性,拦截在了那一众步兵的前方。
她没选择直接用马匹来挡路,而是放出了一轮弓箭,打断了魏军撤离之势。
后方更多的兵马,也终于在桓玄的整顿中慢慢包围了上来。
但前方的一片乱战,依然让楚侯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他看得到,此刻的魏军固然又一次被挡住了去路,但更多的还是被一部分兵马拖累的。
也就意味着,这火烧城池,背水一战的战略,其实起到了效果。
若是那位魏王后再是果断一些,干脆只带着骑兵撤离,在已经打出声势的士气中,也不是做不到的!
只要她……再心狠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当然是够狠的。
之前和应军的周旋,再到现在,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刘夫人一剑捅向了一名燕人的胸膛,手中的颤抖只维系了一瞬,就又变成了坚定握剑的动作。她驾驭着战马,在收剑而回的刹那,重新置身于十数名亲卫的护持当中,神情凛冽得足可以刮起一道寒风。
以至于无人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瞬的犹豫。
因为在这片碰撞中不息的血色里,她真的看到了突围、然后回到后方平城的希望。
可又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样逃回去,与她死在此地,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她此刻做的,便是重新举起了剑,试图在这孤注一掷的缠斗中,重新找到一个破局之处。
但她怎麽也没想到,就是在她重新举剑的刹那,她竟忽然听到,在兵刃碰撞、战马嘶鸣的声音里,从远处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一个浩荡而嘹亮的声音,远远地传递了过来。
声势如浪。
那原本不是专注于战场的她应该去关注的消息,可这个声音的出现,竟是让整片战场短暂地陷入了静止,也就难以避免地,变成了一道劈在她头上的惊雷。
她发直的目光,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也听到了一句因重复呼喊,绝不容人错认的话。
“急报——急报——”
“陛下已亲自擒杀拓跋圭!陛下将至,印信先行!”
“拓跋圭已死——”
“魏军若有甘愿投降者,可既往不咎!!!”
像是唯恐有人听不到那最重要的一条,穿插在那一个个声音里,有一条最为震耳的,又被强调了一次。
“拓跋圭已伏诛!!陛下——将至!”
“拓跋圭——”
不只是应军的动作,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停了下来,以桓玄为首的众人惊愕难当地朝着那一队传令使者看去,甚至有人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唯恐是一个不慎听错了话。
原本正在激烈搏杀的魏军也放慢了速度,难以置信地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也在片刻的沉寂后,忽然就炸开了锅。
“假的,一定是假的!”一个声音喊道,“魏王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杀,必定是敌军的计策。”
“不错,一定是假的!”
“他们在骗我们!”
“枉费他们还用鲜卑的语言重复了几次……”
这骗术也太精明了。
可他们怎麽不想想呢?
拓跋圭征战十余年,数次险死还生,就连和久负盛名的慕容垂交手,也以他熬死了慕容垂结束,怎麽可能会在还未抵达河北战场的时候,就已突然死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