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而且该说不说,姚兴此人对“国师”确是一等一的好,在此地放了如此之多的箱子,恐怕其中财货不少,若能带回国去,也是一笔不菲的家资了。
只是当姚硕德离去后,支妙音从起初的震惊和迷茫中慢慢冷静了过来,忽然又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不对……这不太对。
姚兴没这个必要,在这个关头放弃她这根救命稻草,用佛教信徒的身份将她送走!
有另一种可能,立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之前,她向姚兴提议,说“我佛引路,天下之大,向西自有生机。”而姚兴的回答是现在不成。
会不会是洛阳方向有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算盘!
但直接走,恐怕会即刻遭到追兵,于是换一种方式保全自己。
支妙音不敢犹豫,连忙将这个猜测说给了慧果听,也立刻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那我们现在该怎麽办?”
“要证明这件事也很容易,”支妙音目光沉沉,一把拉着慧果向一个方向走去,“那些护卫看守着的随行物资,放在偏院的禅房之中,那里,之前被我额外挖了个信道,原本是用来应急躲藏的,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走这条地道,有办法避开他们的视线,看到其中的东西。”
姚兴他们若是要走,一定会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她自认还有几分眼力,能辨别得出来。
两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堆放着箱子的屋中,却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此地有些怪异的气味,好像是香料放多了。
“就算是礼佛,也没必要带这麽多吧……”支妙音心中腹诽,信手推了两个箱子,惊讶地发现这其中是空的。
空的?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下一刻,支妙音便已是心中一紧,只因她的那个猜测,仿佛是进一步地得到了证实。
既然是君主赏赐给禅师西行的物资,怎麽可能有空箱子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用来给人躲藏的。
姚兴果然要跑!
可是,秦国宗室要跑也就算了,干什么非得拉上她一起,搞得她想要给陛下报信都做不到了,还得担心一下对方会不会卸磨杀驴。这简直是让她在用命来卧底。
支妙音脸上镇定,心中却已忍不住又骂了姚兴一声。
思忖间,她的手已搭上了第三个箱子,发觉这个倒是和之前的两个不同,是个装了东西的。幸好这箱子的锁扣解开方便,能让她在不惊动外间的情况下,打开看看其中的东西。
“要是看到的是姚兴自己的东西,应该就真的坐实他突然想跑了……”
“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对陛下来说是好是坏。”
“洛阳那边是不是又忘记给我传递消息了?”
“……!!!!”
支妙音的所有想法都终结在了掀开箱子的一瞬。
她惊得蹬蹬后退了数步,慧果唯恐她踩到什么发声的东西,连忙上前来搀扶住了她,却只是随意地往箱中瞥了一眼,也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还是支妙音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握住了她的嘴,才让两人都不曾发出什么额外的响动。
但在这一刻,她们彼此对望的目光中,都已是彻底打碎了平静的惊愕,试图依靠着看向对方来保持平静。
稀薄的月光透过了纸糊的窗户,照进了这间禅房,也勉强照亮了这个被打开的箱子。
那箱中没有珍宝,只是先露出了一张彻底失去了血色的面容。
也让人无比震惊地看到,躺在其中,或者说,蜷缩在一堆香料当中的,赫然是……
是秦王姚兴的遗体!
第121章 关中易主
这都不能只用惊吓来形容了!
支妙音该当庆幸,她亲眼目睹过晋朝宫中的兄弟相斗,体验过体察圣意如履薄冰,经历过天幕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危机,见证过永安陛下夺权的宫变,远比天下间绝大多数人更为沉稳。
以至于在惊见姚兴身死的这一刻,她竟然经过了数次深呼吸,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平静,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在快速检阅过姚兴的遗体和此地的其他箱子后,与慧果默契地退了出去,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可当两人坐于禅室之中时,仍不免面面相觑,仍旧并未彻底从方才的惊变里缓过神来。
又过了有一会儿,才听到慧果的声音响起:“秦王……是正常死亡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支妙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答道,“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还经历了一场刺杀,加重了病情,但不应该死得这麽快。”
“难道说……”慧果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之前的姚崇被囚传闻。
“不,我有另外的一个猜测。”
支妙音毕竟曾为姚兴当过一段时间的心灵导师,对于姚兴的情绪还算清楚。
再结合姚硕德让人来说的这个远遁之事,这个猜测也多了几分可能。
“当一个人一直在试图坚持的东西,被他不得不放弃,甚至是只能放弃的时候,身体尚好的人可能都撑不住,更何况是姚兴这样的情况。”
更具有嘲讽效果的是,对于永安来说,秦王不是像魏王一样,需要她亲自出兵征讨的对象,而是一个可以安排到所有东西后面的、可以轻易摘取的战利品。
姚兴本就已经不知道关中的去路在何方了,又遭到了这样的一份打击,不崩溃都算是他心理素质好。
他也终究没有选择竭泽而渔,用关中的生灵来成就他的奋力一搏,也没有选择让依然支持他的宗室与他一起走向末路,而是选择了走,将关中拱手让出。
但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固然放过了姚硕德和姚崇,却将自己也终于推到了悬崖边缘。
应该说,他死于自己的选择。
……
“我猜得对吗?”
坐在支妙音对面的姚崇沉默不语,只是眼眶发红。
从被支妙音自车队的一角请到马车上来到此刻,他都像是仍旧丢了魂一般。按说被人揭穿,秦王姚兴已死,大司马姚崇从禁足转为偷渡出境,姚硕德名为护送实为同行,姚崇早就应该把手中的剑抽出来,砍了对面的脑袋。
但近日他受到的刺激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手中沉沉,迟迟没有反应。
甚至在只能听到车马声响的对视中,他目光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竟像是将面前的人当作了倾诉的对象:“那你觉得,他会被后世如何评价呢?”
没等支妙音回答,姚崇已经自己说了下去,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其实或许从一开始,真正的大秦天王不去打那场仗,没有淝水之战的溃败,我们都会比现在过得更自在。人人都说苻坚对我父亲有恩,但他儿子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罪责?那我们只能反!”
“反到了最后,其实也没有退路了,既然曾经的君主撞到了我们的手里,那就只能杀。他的后裔要为他报仇,我们也尽管应招。但我们都不知道,父亲会一步步走到那个死胡同里,直到把一堆烂摊子丢给兄长。”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如何当好一个皇帝一个国君的教育,只能被一步步推着往前走。”
“那他为何不愿意因天幕而投降呢?”支妙音问道。
“输了的皇帝,输了的姓氏是没有好结果的。这麽多年,我们见得太多了。他真的干成了父亲没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不敢试一试违逆天命呢?”姚崇苦笑,“可惜,永安终究是永安。”
他们尝试过了,也失败了,然后就成了围城里的猎物。世道公允莫过于此。
不过好歹,姚兴的遗体可以不必再困于关中,而是可以随同他崇尚的佛教一起向西漂流。
或许,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
姚崇忽然抬头,用终于聚焦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后世会如何评价他呢?”
这个问题,姚兴在做出那个让出关中的决定时,可能已经不会在乎了,但姚崇觉得,他还是想要在乎一下。
支妙音没有犹豫地答道:“我想这取决于,关中是如何交到应朝手中的。”
姚崇当即反问:“还能怎麽交?我不信应军能把童谣传入关中,却没这个本事尽快发现关中的异动。秦国的大王和股肱将才都已撤出关中,潼关守备几近于无,若是这样的情况下,那位永安陛下还要玩缓兵之计,那她也配不上这千古明君之称!”
支妙音摇了摇头:“但应军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关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知道他是因何做出了抉择,只会知道他当了逃兵。关中的秦国贵族中若有人能侥幸被应朝招安,会协助应朝书写羌族的历史,那麽之前为了民望而盘剥他们的秦王,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丑角!”
“你!”姚崇猛地瞪大了眼睛,淩厉的眼神中杀机顿现,却又在支妙音平静如水的目光中败下了阵来。
支妙音:“我在实话实说。我敬佩秦王没在最后时刻发疯,不管他是被名声这个东西困住了也好,是被永安对比着不敢这麽做,还是一直反复规劝自己不能学自己的父亲起到了效果,又或者是他恰好没活到那个失控的年纪,他起码对得起关中。但后世如何评价,与他们看到了什么休戚相关。”
这就是她的答案,也是她的推波助澜。
与他们看到了什么休戚相关……
是这样吗?
姚崇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因攥得太紧,甚至被指尖抵住的掌心都传来了一阵刺痛。他脸上的颜色接连幻变,突然变成了一记重锤,砸在了车中的桌案上,“停车!”
姚硕德一勒缰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跳,就见姚崇跳下了马车,还来不及出声,就见他已抢过了一匹骏马,一声清喝,便有数名护卫聚集在了他的身侧。
“你这是要做什么!”姚硕德惊声怒喝,“别忘了大王临走之前……”
“我当然知道,我没忘!”姚崇面色惨淡,却又在眼底跳动着一缕火光,迎上了姚硕德的目光,“我就是没忘,才觉得我应该再为他做点事情。”
他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王叔,你走吧,我回关中——再做一件事情!”
“你……”
姚崇没顾得上姚硕德还要和他说的话,已调转马头,停在了支妙音的车前,也正见支妙音推开了车窗向他望来。
面对着这张依然无懈可击的面容,他终于长叹一声:“法师,虽然王兄觉得你没问题,但我依然觉得,我那天没有听错话。你来得太巧,提出的建议也太契合那一位的利益了,但事已至此,我不想计较这麽多,反而给关中招来祸患,也破坏了王兄的遗愿。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他抬眸,目光希冀:“你能否,看在我王兄尊你为国师的份上,将他护送至天竺安葬,也算全了他的心愿?”
支妙音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姚崇笑了:“好,那麽我纵然死也安心了!”
“走!”
姚硕德怔怔地望着姚崇决绝而去的背影,对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恍惚有了一个猜测。但望着那具仿佛并不应该叫做棺材的木箱,他下意识抬起的手又重新放了回去,预备继续向前行路。
从支妙音的角度,正能见到这张已算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叹息,像是一尊称职拱卫在宝藏之前的雕塑。
而姚崇的身影,已随同着那一应护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他奔马不息,迅速地赶回了关中,回到了已经无主的秦王宫中。
在这短短数日间,秦宫上下虽因姚兴再度抱病感到了惊讶,但对其中内情仍是知之甚少,更不必说是知道姚兴已死。
他们看到姚崇重新出现在视线中,甚至上来就控制住了宫中禁卫,第一反应竟是:坏了,真让他们见到兄弟阋墙了!
“你糊涂啊!大王已将你立为王太弟,待他出事后,你就是继承人,你为何要行此等叛逆之事!”
一名朝臣大着胆子,仗着自己与姚崇相熟,试图跟上他的脚步,急急追去:“大王之前犯了浑,将你软禁了起来,但你这不是毫发无损吗?人人都因天幕知道,几位王子扶不起来,你……”
“你给我闭嘴!”姚崇满目血丝,怒瞪了这唠叨的家夥一眼,“还有,谁告诉你我在行叛逆之事了?”
他举起了手中曾经属于姚兴的王玺,一字一顿:“我奉大王之名调兵,你有什么意见?”
他身后的士卒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便已拔剑在手,向他露出了威胁的目光与剑身上的冷光。
他顿时僵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崇步步远去,很快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