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现在天师道有反贼之名,沾上都得小心,但他在情急之下做错了动作,完全可以被谅解的嘛。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那少年压抑着怒气,奋力一扯,将自己从孙恩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却轮到孙恩惊讶了:“等等,你戴着的那个项链……”
他的眼力好得出奇。
别人或许留意不到,他却在那须臾之间,看到那少年的衣领里闪过了一枚饰牌,上面绘制着——
“双鸟纹?我记得这是……”
这是匈奴的习俗!
魏晋乱世,百姓之中混有胡人血统并不少见,可双鸟纹饰牌就不多见了,还是乍看起来便觉精细的那种。
刘勃勃面色骤变,却还是以高超的应变能力答道:“什么双鸟纹,皇室有双龙戏珠,我雕个两鸡抢米还不行吗?”
孙恩:“……”
刘勃勃又进一步:“我还没说你呢,你上来就踩掉我的鞋子,是不是想挤走一个对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举荐进来的!”
他有后台的。
孙恩唯恐闹起来会有人来详查他的身份,连忙打了个圆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看,咱俩的体格在这一众候选里也算出挑的,保不准将来就是同袍了,不必闹得这麽难看。”
“那你的意思是?”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件事就这麽算了,稍后我想办法赔偿你一双鞋子。”
刘勃勃闻言,恢复了温良做派:“也好,日后若是同袍,该当——”
“该当同为皇后殿下效力!”
孙恩眼见周围有人看向这头,一句话脱口而出。
……
这一声,喊得别提有多响亮了,直传到了最该听到这话的人耳中。
“那是什么人如此有觉悟?”王神爱伸手一指,“将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
第24章 大军班师与历阳之变
孙恩人都要傻了。
此次募兵,募招的是皇后亲兵,其实算不上是朝廷的正规兵马。不知道为何能有五六千人来抢这两千人的位置,已很不寻常。
他在这人挤人的地方,上来就险些暴露身份,更是运气不佳。
现在怎麽还能遇到更倒霉的事情?
都说皇后殿下代行天子权柄,既需筹划用兵之事,为北府军筹措军粮,又需处理朝堂政务,将各地因天幕造成的乱象镇压下去,应当日理万机、格外忙碌才是。等亲兵选拔完毕再来审查也不迟,怎麽就……
“怎麽就亲自来了这里,还盯上我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那句话。”刘勃勃忍不住回道。
对他来说,能尽快见到主事之人,当然是莫大的好事。但今日这情况有些不对。
他旁边这个疑似出自天师道的家夥,万一在贵人面前暴露了身份,就麻烦了。这家夥死不要紧,若是在死前将他给攀咬出来怎麽办?
再者,他与别人说“他有后台”说得有底气,但他到底是被王珣举荐来的。
别以为他没从当日王珣遇袭的表现后看出,皇后和王珣看起来并非一条心。
他还没靠着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就被带到了皇后面前,未必是一件好事。
果然,当他和孙恩一并被带到王神爱面前的时候,他瞧见一名抱着名册的士卒快步走到了皇后殿下的身边,低语了两句。
随即就见,皇后扭头看向了他,清淡的眸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兴味与打量。
“早前左仆射在城中遇袭,是你救了他?”
刘勃勃行礼道:“不敢言救,只是恰好路过,将为祸的贼人惊走而已。”
人都是他趁机安排的,看到他来了能不走吗?
王神爱唇角闪过了一缕笑意:“那也是你的本事。听说你也姓刘?”
刘勃勃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情,不知道为何又突然忐忑了起来。明明眼前的皇后比他的年纪还要小几岁,身上也并无沙场征伐之气,就是无端从那个“也”字里,听到了些令人发憷的意思。
他定了定心神,答道:“草民祖上有匈奴血统,昔日匈奴向往汉家文化,多有取汉姓为刘的,也将这个姓氏传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王神爱点头。
身旁的士卒指向了名册里的另外一条,让她忽然转向了孙恩,奇道:“你也恰好姓刘?”
孙恩心中暗骂了一句,这还不是因为他没法用“孙恩”这个本名,干脆随手抓了个可用的身份。回道:“草民有幸,乃是大汉高祖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第二十一世孙收养的嗣子的儿子,故而姓刘。”
“……”王神爱努力绷住了嘴角,才没因为这句话直接笑出来。
这个姓氏追溯,听起来比中山靖王之后还要不靠谱得多,也亏他能说得出来。
不过这也得怪天幕,非得说什么刘大将军。别看刘牢之和刘裕已经领兵在外,天幕之下的百姓里仍有不少人抱着平地飞升的心愿。
此次报名募兵的五六千人里,竟有足足两千人姓刘!
查验户籍就会发现,这其中有大半是改了姓氏的。
可流寓州的户口登记不严,隐户有缺漏上报,有一些也确实查不出来。
朝廷凭什么说他们不姓刘呢?
就如眼前的“刘恩”,他说自己有籍贯证明,可实则有部分模糊,报出个二十三世孙的身份,也没人能即刻抓出漏洞。
就当都姓刘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神爱转念一想,便不打算深究了,问道:“先前我听你高呼了那一句,怎麽想的?”
孙恩答道:“此次既是皇后殿下募兵,我等便为皇后效力,有什么不对吗?”
“不,当然对。”
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要不然她怎麽会觉得这两人很有悟性呢。
不过更准确的说,她也一眼瞧见,在这众多应募招前来的人里,这两人宛然鹤立鸡群,和其他人等不是一个水平的。
尤其是这位自称有匈奴血统的“刘勃”,绝不只是因为扛着柴火兜售养成的体格,更像是精通骑射的人方能有的表现。若是将他放到刘裕的身边,一点也不违和。
这人的来历,必定不简单!
王神爱话锋一转:“有此见识已不容易,两位看来也非拳脚无力之人,不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话音未落,孙恩已下意识地往刘勃勃瞥了一眼,心中暗自估量,若是皇后说要让他们两人打一架以决定谁能胜出,他到底能在这小子面前撑过几招。
哪知道他还没想出个名堂,就听王神爱道:“若是让你们领三五百人,要如何将他们训练成一支精兵?”
“就从……从你开始吧。”她伸手一指,率先指向了刘勃勃。
刘勃勃回答得不假思索:“既要精兵,便需以一当十。三五百人里,有精兵之能的至多五十。先辨士卒长短,取长为精,其余人等各归其位,负责游击扰敌,两翼戍防,押解辎重,刻录战功等等。以战养战,让强者愈强……”
“你说的是北方的养兵方式吧。”王神爱莞尔,“但你这精者愈精,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算错。你呢?”
孙恩吞咽了一下,没敢说自己其实没领过兵,不知道应该从何讲起。
他倒是听出来了,那个匈奴血统的小子好像真的领过兵,说起话来一股子杀人也不过如此的味道。还好先前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把柄,才没当场和人打起来。
眼见王神爱看向自己格外认真,孙恩连忙一个机灵,答道:“首先该给他们确立一个口号。精兵未成精兵前,便需确保他们将来绝不会叛变。比如——效忠皇后殿下!”
他们传教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先把口号打出去,将人引来到自己这里再说。
就像早年间太平道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王神爱无奈:“你不要在这里光顾着讨好我,说说后面的。”
孙恩嗫嚅了片刻,忽然说得顺溜了起来:“然后便是统领这一支精兵的将领,要能有镇压众人的本事,让军队先做到令行禁止。”
——比如他和叔叔,就经常玩点变戏法的花样,显示出一点和常人不同的神异之处。这样下面的信徒就听话多了。
“再需给下面的士卒制定循序渐进的目标,一边练兵一边让他们明白,自己今日的待遇是比旁人更好的,为此该当更加勤勉。”
——天师道混在一众其他派系的道教、佛教还有一些沿海的小教派中,要想立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诛杀异己”。这个诛杀倒不是非要杀人,主要还是要让信徒从对比中确立信心。
那麽引申到带兵上应该也是一样的。
叔叔给他取的表字“灵秀”,果然一点都没错。
他真是个举一反三的天才!
刘勃勃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张口反驳道:“你这不是光让士卒一股脑跟着你跑吗?但战场又不是街头打架,把人数压上去就完事了!”
主帅光顾着树立精神信仰了,结果自己带错了方向,手下的人该找谁说理去?不分主次的队伍,遇到敌军围剿,处境是最艰难的,连逃都逃不走。
这话孙恩就很不爱听:“那你这法子也有问题。若是真能以战养战,士卒里最差的也能分到一口肉吃,倒也无妨。若是接连打输,好东西还是聚集在那五十人身上,你看下面的人要不要闹起来。”
刘勃勃额角一跳:“我又没说,我只有这几句约束部下的办法!”
“你……”
“好了!”王神爱一句清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你们也别在这里争了。”
她转头看向了那边的募兵候选,拍了板:“等这两千人都选出来,你们各领二百人,我给你们……”
王神爱的余光扫过了头顶的天幕,眼中闪过了片刻的忧思,说出的话里却不见任何端倪,“我给你们十日的时间训练士卒,十日之后,在校场上比试一番高低!”
就这样吧。
谁胜谁负都不重要,能选出可用之才更为重要。
刘勃勃和孙恩也不瞪着对方了,抱拳应道:“谨遵皇后殿下旨意。”
又听王神爱一边将名册交还给旁边的士卒,一边道:“今日落选的人,为他们提供一顿饭食再回去。但若遴选之时发生争端,务必严正处理。”
二人当即站直了身子。
皇后这句话说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候选人,更是在点他们呢……
这一次,算是他们运气好,因为他们的谈吐表现确实与其他人不同,这才高抬贵手。
下一次,或许就不是这麽简单的破格提拔了。
想到这里,刘勃勃率先一步朝着孙恩拱手道:“先前得罪了。”
他本就生得漂亮,又习惯于压抑着自己的仇恨,摆出一副迷惑人的做派,如今终于找到了落脚处,这种先前的“好品质”便已重新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