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打眼望去,还真有一番统帅的气度。
他也已经先退让了,越发让人无从生气。
孙恩扯了扯嘴角,应声:“好说,好说……”
他现在越发不敢确定,自己今日的遭遇到底是福是祸了。
更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凭借着混入皇城之举,找到那位永安大帝。
他叔叔孙泰可还在海岛上等着呢!
还有个麻烦事啊。
若是天幕很快就会再度出现,直接叫破永安大帝的身份,以他现在拿到的二百人,估计来不及将人救出去吧……
……
他沉浸在思绪之中,竟没留意到,远处还有人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这才朝着王神爱走去。
王神爱循声回头,当即迎了上去:“谢夫人怎麽来了?”
“你请我入宫为幕僚,我若什么都不做,也对不起这个身份。”谢道韫温声答道。
她的腿脚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如今正是刚入建康多看多学的时候,怎能错过此地的热闹。
先前王神爱说,谢琰统兵在外,希望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在朝中占上一席之地,听来像是一句戏言,但出出主意,还是办得到的。
她与王神爱走到了一处,又回头遥望向孙恩已在士卒领路下离去的方向,再度开口:“我虽先前没见过此人,但看他无论是举止还是长相,都肖似一位故人。”
“故人?”
谢道韫答道:“钱塘天师道领袖孙泰。”
她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句判断也说得笃定。
王神爱也信得过这句。
“孙泰……孙恩……刘恩。”她面露恍然,“原来是他!难怪我觉得他说的练兵之法,不像在练兵,更像在培养信徒。这人居然混到皇城里来了。”
这叫什么缘分!
谢道韫颔首:“或许是为了永安大帝而来吧。若是只看我早年间与天师道打交道的经历,我是不希望你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放在身边的。但今日局势不同,此人虽然来历特殊,也不妨一用。”
王神爱笑道:“所谓不拘一格,就是如此,不是吗?”
“不拘一格……”谢道韫垂眸思量了片刻,忽然也爽朗地笑了,“好一个不拘一格!”
这“不拘一格”四字,又何止是在启用孙恩这件事上,就连她也在其中。
这又哪里只是一位皇后的气度!
王神爱信步而行,又道:“谢夫人先前离得远,或许没听到另一位的话。我看此人也不仅是个敢于拼杀的勇夫,更是出身不凡。您可还记得,天幕中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匈奴铁弗部的孩子,会凭借着自己的相貌与才学扶摇直上,却在得势之后杀了自己的岳父,自己拥兵建国?”
“记得。”谢道韫隐隐蹙眉,“您是怀疑——?”
“这个人的身份对于天幕之下的人来说,是个秘密,对于北方部落,尤其是收留了他的秦国将领来说,一定不是!若是北方混不下去了,他有没有可能逃亡到南方来呢?”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会在庾楷遇袭之后借题发挥,选中了恰好落单的王珣,既给了他自己跻身上位的机会,也让王神爱能够借题发挥。
又抓着王珣给出的那封举荐书,为自己谋求一个正式统兵的身份。
多有意思的一位野心家。
“总之,他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有他在,还正好能测试一下,另一位自称姓刘的,到底是不是孙恩。”
“说到姓刘,”谢道韫忍不住提醒,“近来涌现出的、还投效在你麾下的刘姓将领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天幕所说,到底不能全信,名将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变成名将的,光以姓氏定高低,还是有些武断。”
王神爱笑了,为自己辩解道:“这也不是我有意收集啊。”
她又没干什么事情,最多就是在听到刘裕名字的时候将他提拔了上来,其他人可不是她有意放在一起的。
他们自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能说,是她命定该有这些“刘将军”罢了。
“就算这其中有人将我视为跳板,等待永安现世,那又如何呢?”
谢道韫恍惚觉得,自己在眼前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朝阳临照的光彩。
王神爱道:“他们又何尝不是我的跳板。起码,在永安出现之前,他们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住局势,也能让他们的战功算在我的头上!”
就比如……
皇后亲卫的选拔还未结束,刘牢之领兵大胜的消息,就已先一步传入了建康城中。
出征选在了傍晚,让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以为是寻常调度,甚至都没怎麽在意这其中的变化。
但刘牢之得胜的消息传回,就是掀起了建康城中讨论的浪潮。
一下子,就给秋日的寒凉里平添了一份燥热。
“王恭,哪个王恭?”
“天幕里不是说了吗?就是那个说要讨贼,领兵打来建康,结果几句话就被劝回去的那个。说要忠君爱国,结果就这?”
“谁知道是真的忠君爱国,还是就想先等着司马道子搞乱了朝政,他才好来讨伐呢!”
“这种人手握军权,简直是个灾难!”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人在司马道子手下过的什么日子,他是不管的,他的士卒会不会因为他的优柔寡断送命,他也是不管的!”
“也难怪皇后殿下要让刘将军出兵讨伐他,把军权夺回来。”
起码皇后知道当兵的要吃多少米粮,知道连坐规则有问题,也知道谁才是更适合领兵的将领。
虽然还是免不得有泼冷水的声音。
“皇后讨伐王恭,那也只是那些上等人的权力斗争而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也没见让我们少交一点税。”
“要我说,还得看看那位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
哪怕天幕还没说到他是如何扫平的乱世,又是如何治理这破败的民生,已隐约透露出的 “百姓为贵”,就已足够让人心向往之。
可在皇后代行权柄、谋夺兵权、稳住了朝政的情况下,永安大帝还有出头的机会吗?
会不会已如褚秀之一般,被世家强权密谋杀害了……
“你低声些!若是皇后殿下能从天幕中吸取教训,一步步改变,那也——”
总归是个盼头。
可若是因为反对朝政、抗衡王权,被人直接拿下处置了,那就真的什么希望都没了。
被勒令闭嘴的刺头仍旧不满:“我又没说错,这些人你来我往,还不就是彼此客套。兵权是从王恭这里收回来了,他也要做官的。当将领和做一地的父母官,哪有什么区别!”
“你瞎说什么呢,没听到战报里怎麽说的吗?王恭是逆臣,被当场斩杀了,刘将军凯旋,正要将他的项上人头送回建康,以示朝廷有心一正务实之风!”
“……你抓我干什么!你不信的话,你自己去听。”
刺头咬牙:“我是想问你,朝廷在哪里迎接大军班师?”
“东门。”
“哎——不是今天,你别跑那麽快!”
当然不是今天!
战后的交接与清扫,比起当日的突袭战还要费事得多。
刘牢之的战报送抵建康后又过了三日,大军才正式折返建康,留下了孙无终统领一路人马,与原本留守在京口的兵马会合。刘牢之与刘裕则带着余下部众,押解王恭旧部以及他的尸首前来建康。
班师的队伍中,刘裕握住缰绳的手,仍有微不可见的颤抖。
他没有辜负皇后对他的器重,借着这次罕有的领兵机会站稳了脚跟,在回朝奏报之时也有了底气。
他混迹军中这麽多年,才一朝扬名,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但他又忍不住在想,若是让他再来一次的话,无论是奇袭王恭军营,还是后面的收尾,他都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刘牢之的发问:“你在想什么?”
刘裕回道:“我在想战船。这些年,战船拍竿的设计屡有改动,越来越适合水战发挥,只用来近距离限制敌船,好像还是局限了用途,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其他地方。”
刘牢之哈哈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在想回建康得到的封赏。”
这家夥是不是也太老实了一点。
那回话,倒让他觉得,自己先前的妒忌情绪实属不该。
他高声道:“前头可就是建康城了!”
不知是因大军班师心情舒畅,还是因秋高气爽,远处的建康城仿佛脱落了一层斑驳陈旧的表皮,沐浴在金辉之下。
而在这灿金的颜色里,一列华盖迎风而立,宣告着迎接大军之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刘牢之的笑意顿时一敛,面露惊愕:“皇后殿下?”
居然是皇后殿下亲自出城相迎。
将领收到的最高礼节,是天子率百官出城,而后降阶相迎。但在如今的朝堂上,天子痴傻,不堪重用,原本就是一个司马氏皇权的标志,反而是皇后主持朝政。
由皇后亲临,与天子亲至有何区别!
那也更像是一种宣告,昭示着今日班师的大军,到底是因谁才有的战功,又是在为谁效力。
他们真正的幕后指挥者,正是皇后殿下。
她就站在那华盖之下的梯台上,望着这支队伍走向她。
大军很快停了下来,由刘牢之、刘裕还有庾鸿等人带领亲卫上前。随行的,还有已被简单收拾过的王恭尸身,就被草草装殓在了一口薄棺内,说出去都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曾经地位卓然的士族代表。
更远处的建康百姓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位皇后殿下作为一个变量,带来了一场格外有意义的胜利。
她明明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没有多久,却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该当备受尊敬。
可也就是在此时,远处忽有一道急促的马蹄,朝着此地疾奔而来,打破了这君臣相对的和睦场面。
什么情况?
尘土飞扬,一匹快马载着士卒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有眼力好的人即刻便能看到,在士卒的腰间别着一支黄色的小旗,代表着他所携带的,正是一封紧急军情!
“报——”
这道高声呼喊像是对刘牢之等人按下了暂停键,让他得以抢先一步奔到了皇后面前,随即翻身下马匆匆跪倒,将手中的军情奏报送到王神爱的手中。
眼见这一幕,朝臣之中当即有人急问:“发生了何事?”
王神爱一目十行看完了军报,语气沉沉:“历阳来报,谢将军擅作主张,进攻桓玄,不幸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