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至于另一边真在提建议,希望改变现状的,将意见集成成册,不必标注各项提议由谁提出,明日朝堂上人手一份,逐一商议。”
“对了。”王神爱忽而语气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给车武子也送一份。”
车武子,原名车胤,正是她确定了国号的那夜,有人暗中联系,希望能出来骂一骂人的硬骨头。
算起来,这位老臣年少贫寒无名时,还有一个传扬于后世的故事,正是囊萤映雪里的“囊萤”取光。
“替我问一问他,三百七十六份答卷中,仅有八十余份在谈国事,竟还有凭空揣测、胡乱妄言的,这就是有些人心中应当延续国祚的晋朝吗?”
他一个昔年连蜡烛都买不起的读书人,难道就是要为这样的时代守节吗?
请他表个态吧。
作为——某一类人的表率。
见褚灵媛一脸叹服,却并未如她所说尽快行动起来,王神爱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了!”褚灵媛如梦初醒,抱着那几沓试卷就要走,又突然停住了脚步,脸色有些复杂,像是梦呓一般开口:“我就是忽然觉得……原来,官员也不过如此。”
她早年间在建康街头走过,总觉得那些穿红着紫的朝堂官员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能高谈阔论天下大事,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气派人。
因褚家没落,她那两个兄长格外希望能寻到家族复兴的机会,更在言语中,对那些朝堂上炙手可热的臣子多有吹捧。
也正是这些话,让褚灵媛对朝臣,乃至于朝堂,都有了一种美化过后的印象。
可无论是她长大后看到的东西,司马曜被杀后那些朝臣表现出的丑态,还是在这一份份答卷中被披露揭穿的人心,好像都在不断地昭示着一个事实。
官员也是人,不是什么非要被尊敬的人。
那层印象突然之间就崩塌了下来,让她心中倍感五味杂陈。
但另一种想法,也取而代之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些人是这样……
“所以你为何还要问我,自己能不能做这个臣子呢?”王神爱问道。
褚灵媛想都不想地答道:“您说得对,我当然行!”
比如现在,她就能办好陛下对这些考卷的安排。
王神爱忍着笑意,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活蹦乱跳地消失在了门外,眼看是要捋起袖子大干一场。她先前被那堆答卷给气得够呛的心情,又好转了不少。
可当她起身站在窗口朝北望去的时候,又不由冷下了神情。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长江的天险拦住了意图南下入侵的胡人,却也让南方朝廷明知当下乃是大争之世,竟仍是这样的心态。
可北方呢?在凶残而野蛮的“你方唱罢我即登场”中,并不仅仅是出现时机合适的人,要席卷北方成为霸主,更是在摸索汉人文化融合带来的朝政民生优势,从游牧文明转入立足中原的阶段。
留给她清理晋朝余孽的时间不多了。
也不知道北方此刻如何了。
天幕之下,必然不是人人都只仰头而看,发出惊愕的唏嘘……
她也再不能以对于历史的认知,去揣测北方的对手。可同样的——
她的对手也不能依照天幕来认识她!
……
慕容宝一声接续的惨叫,被人拖拽着经过长街,直到抵达拓跋圭的面前。
邺城的长街之上满是入城巷战之后的残尸与遗落的兵器,两侧的民舍上,燃烧的烈火也还未曾被扑灭。
以至于当慕容宝挣扎着抬头去看拓跋圭时,只见对方的脸有半边被映照在火光之中,加之连日行军来不及剃去胡髭,更显凶蛮异常有如魔神。
拓跋圭一声冷笑,便将慕容宝踩在了脚底,“真是可笑,慕容垂英明一世,怎麽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儿子,还立为太子作为继承人!”
慕容宝咬牙,发不出声来,只听得拓跋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哦,我忘了,你的嫡亲兄长因王猛的金刀计而死,慕容垂确有几个有本事的庶子,但名正言顺的只剩你一个,你不当太子谁当太子?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燕国已故的皇帝慕容垂有诸子擅战,唯独这位太子不行!
参合陂一战打得燕国丢盔卸甲,正是此人指挥不当所致。
至于如今……也要多亏慕容宝因天幕所说种种而失了方寸。
数日前,拓跋圭连夜领兵奇袭中山。
彼时天幕刚刚结束不久,中山还沉浸在一片刚刚得知永安身份的迷茫当中,便忽然遭到了魏军的攻伐。
慕容宝的三哥慕容农匆匆领兵作战,由慕容隆带着慕容宝撤向邺城。
慕容农是员良将,先前若非北方战事,也不会从暴打东晋的战场上撤回,可惜这一次,战机显然没有落在他这一边。
在魏王汹汹来袭的亲征大军面前,燕国的殊死抵抗,也仅仅持续了半日,就已因城防有被攻破的缺口而告破。
慕容农北边的援军未到,便已死在了乱军之中。
拓跋圭一面让崔宏安抚燕国降卒,以消弭天幕所说的“燕人死战”影响,一面继续带兵追击慕容宝。
逃亡之中的燕军军容不整,在行军速度上还不如晚一步从中山动身的魏军。
不止如此,另一路从并州进发的魏军已抢先一步抵达了邺城之下,让慕容宝等人来不及布下足够坚固的城防。
当对峙于城上城下的时候,两方的士气已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或许更为准确地说,当老将慕容垂当年没能一鼓作气消灭拓跋圭,反而先一步被拓跋圭熬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燕国的结局。
慕容宝这位新君,压不住饱含野心的亲王,比不过才华横溢的庶出兄弟,勉强值得称道的继承人又备受他的防备。
以至于当守城的士卒看到魏军之中还有燕国降卒时,才被动员起来的士气又已跌落了谷底。
这就一点也不奇怪,拓跋圭的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统兵的慕容隆本想虚晃一枪,趁着城中动乱之时,带着慕容宝往北撤离。
只要回到燕国的王都龙城,回到他们的大本营辽东,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此刻,慕容隆已乱箭加身,被践踏在了马下死于非命,而慕容宝则以战俘的身份被拖到了魏王的面前。
拓跋圭毫不留情的一脚让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总算缓过了劲来,可还没等他发出求饶的话,就已听到了一句死亡的审判。
“虽然你燕国宗室甚多,但你这颗脑袋,总还该当有些分量!”
慕容宝瞳孔一缩。可在那一层泼溅至眼前的血雾之后,这双眼睛很快就已失去了焦距,慢慢地趋于涣散无神。
魏王手中的槊刀本已在鏖战中染血,此刻更是狠辣地斩断了慕容宝的头颅。
火光泼洒在血色之上,烧得愈发炽烈。
拓跋圭扬起了一个残酷的笑意:“收兵,休整一日,继续北上!”
他不会给慕容垂的那位好圣孙任何一点机会,让这些姓慕容的家夥搞出一个又一个的燕国。慕容宝之死,必须代表着鲜卑慕容氏的王业自此断绝。
而他拓跋圭,才是……
“大王——大王!”
一列士卒忽然夹带着欢呼朝着他这边奔来。
拓跋圭眯着眼睛,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觑,就见一个年轻的卫兵被另外的一群人簇拥在当中,在他们的后头,还跟着一串被五花大绑的俘虏。俨然是一副要来向他邀功领赏的样子。
他起先还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年轻卫兵的身上,只见这个有着汉人面孔的士卒年纪有些小,充其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已能从他身上看出沉稳而老辣的气质,也似乎……让他看着有些面熟。
可再一看那一行人,尤其是后头的俘虏,拓跋圭的眼神霎时一变。
他向前两步正迎上了那一众喜气洋洋的魏卒,听得为首的人向他报喜:“大王!咱们抓了个大人物,此贼狡猾,还真险些叫他给逃了!多亏有崔兄弟出谋划策,算准了他的去路。咱们本是在城外预防燕国援兵的,正逮住了他!”
被捆缚成一团的男人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慕容宝头颅,再看近处这一众人,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剩眉眼间还剩下的三分凶悍。
“燕国的赵王慕容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拓跋圭提刀拍了拍他的脸,对于这个甚觉不齿的对手没打算拿出什么好态度。
虽说他们鲜卑人没什么礼义廉耻之说,但如慕容麟一般屡次出卖亲族只为自己图存的狡狐,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将他放跑了,虽然不见得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可总会拖延不少进程。没想到啊,这个老狐狸居然被一群外围驻守的士卒给抓回来了。
慕容麟被擒,那麽燕国慕容氏还剩下的,就真是屈指可数了!
拓跋圭大喜:“你们干得不错。你刚才说——”
他朝向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你也姓崔?”
他见对方的第一眼,就觉他眼熟,听到那个崔字,可算想起来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那年轻人旋即朝着他行了个礼:“草民崔浩,乃是崔宏长子。今日斗胆设伏,为大王效力!”
“……好!干得好!”拓跋圭只愣神了短短一瞬,便已一掌拍在了崔浩的肩头。
他自己便是年少成名,又怎会介怀崔浩今日的自作主张!
他只望如同崔浩这样的人才,能多来几个,让他追击慕容氏余孽的脚步,能走得更稳更快一些。“你与你父亲,都是我的好臣子。”
“传令下去——”
他将刀一横,朗声喝道:“将慕容氏四兄弟的人头悬于邺城之外,扬我军威!”
待剪除了慕容氏驻守龙城的残部之后,他要用称帝之举,给南方送去一份战书。
自谢安谢玄死后,南方诸子不足为惧,这是一封——只给永安的战书。
……
两颗已辨认不太清面貌的头颅与另外两颗新砍下的头颅,很快被一并挂在了战火渐熄的邺城之上。
无独有偶,此刻的南方,有三颗包裹在石灰之中的人头以锦盒呈递,被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他看着面前再度到来的谢道韫,发觉愈发难以从对方体面老去的面容上,读出任何一点多余的情绪。
而被同样作为“礼物”送来的王珣,却是拼命在给他使眼色,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司马德文、司马德宗、司马尚之却已是永远闭上了嘴,变成了三份失去血色的厚礼。
桓玄怔愣了良久,方才从先前的失神中缓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谢道韫不疾不徐:“大应陛下有旨,请桓将军给她一个答案。”
桓玄希望王神爱先不必想到他的美梦,终于还是破碎了。他也更没有想到,她已用世所罕见的速度称帝,让对外宣称的话语中,已是一句“大应陛下”!
答案……
是效忠还是举兵反叛的答案。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刀,竟有着重逾千斤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