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天幕的轨迹和现在的发展看似不同,却又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竟让人在这错位而一致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潮澎湃。
但一想到他距离那个往北方打去的刘大将军还有莫大的距离,刘裕当即心神一定,朝着前方指挥道:“动作快一些,别耽误了陛下的要事。”
在他的面前,一众本该身着华服的人因一封突如其来的诏令,被捆缚了起来,被迫向着北方移动。
他们本该因王神爱登基,成为当今皇帝的宗室,却不仅没额外得到富贵,还被强行征调往琅琊戍守于乱战之地。
琅琊王氏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当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正是王敦、王导等人扶持着司马氏登基,也是他们王氏与江东世家交涉,确保了朝廷的利益,于是多年间声名不衰。
“琅琊王氏”的“琅琊”二字,昭示着他们北方士族的尊贵身份,是郡望所在,怎就——
怎就被断章取义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就在方才,还有人在人群中说,陛下行此自断根基之举,等同于开罪天下士族,就算先前已有大半世家因她手握兵权而暂时屈服,现在也势必要对王氏遭遇种种而感同身受,毅然揭竿而起。
却不料这天幕所说的国号竟又为她送上了一份厚礼,昭示着何为天命正统!
那他们此刻就算真掀起了反抗,又真能起到多少效果呢?
在愈发凝聚的民心面前,他们的部从佃户都未必会听他们的……
人群中忽然奔出了个身影,冲到了刘裕的马前,若非他勒马及时,险些能将人直接撞出去。这人也随即被监守的士卒按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抬起了头,顾不得散发的不体面,高声喊道:“敢问刘大将军,陛下可有明言,若我自此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愿不称郡望,迁徙荆州,或是广州,可还需要往琅琊戍边!”
刘裕答道:“自是不必。”
他抬了抬下颌,向着一旁的士卒吩咐:“为他松绑。”
给这个愿意做出取舍的聪明人松绑!
陛下的来信中说,她不在乎这些人是暂时愿意舍弃郡望的称谓,暗中仍在蛰伏,还是真要只当个姓王的普通人。反正,当他们被拆散向各处后,多过几代,也就再难名正言顺地追根溯源了。
而在此期间,新的州郡名字早已重新敲定,土断被彻底执行,整个新朝的发展已步入正轨,还怕他们做什么集合篡权的勾当吗?
在此之前,她也会让寒门黔首中,有更多的人才站到台前的。
这第一刀砍向了琅琊王氏,确是一场借题发挥的豪赌,也因打着“铲除宗室”的名号,能将麻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借此观望其他几家的表现。
幸好,她赌对了!
天幕的一句“大应”,给了她继续执行此事、压制住动乱的底气。
当然,就算没有这句话,她也并不会怕面对紧随而来的挑战!
刘裕一边听着周遭嘈杂的声音,一边往天幕上看去,不得不感慨,如今的局面虽是步步险境,需要每一步都走得更快更稳,但相比于天幕上的步步为营,此刻军政大权总还是握在手中的。
天幕之上的陛下和他这位臣子,面对的是何等艰难的局面啊……
可就算如此,她依然给出了那样的发愿,也因他刘裕的认同,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刘裕的认可,对当时的永安来说,是一记至关重要的强心针。】
【当然,问题也有很多。比如说,刘裕长期征战的地方就是京口和京口往北的豫州,作战的规模也不大,要突然调往关中,他的作战经验够不够?】
【永安刚刚在京口以修建堤坝水渠为名,组建了一支初具雏形的军队不假,但这支军队的根基因拖家带口,还是在扬州的。这些人可能愿意为了一口稳定的饭,为了永安拿出的农业革新技术,听从她的号令,却并不会为了所谓的响应洛阳百姓的呼声,就背井离乡、转战他处。】
【此外,在皇帝和权臣都不想打的情况下,她一个太后想打有什么用?本来皇帝就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对她多少有了些提防的想法,若是真由她这麽明确地提出要守卫洛阳,还要借机谋夺军权,这个怀疑就会继续被扩大了。】
【不仅是目前仍算盟友的皇帝,桓玄也得再怀疑她一回。先前就已捅了一刀,估计桓玄也不会介意再多捅一刀,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臣不敢!”随队在后的桓玄当场就跪了下来。
王神爱笑了笑,转头去将人扶了起来,“朕都已经说了,往事无需多提,天幕上的事情也已经翻篇,何必行此重礼。”
“我看这天幕要说的东西还很多,难道你接下来要次次都跪吗?”
桓玄闷声称了句“是”。
陛下是没说什么,奈何头顶天幕的声音,仿佛是对他的再次公开处刑——
【所以最后,永安做出了一个决定。洛阳,要保,但必须迂回着来保。她刚刚募招到手的新兵,也不适合远距离调度,从扬州奔向洛阳作战。若是洛阳真的无法保全,会落入姚兴的手中,这次行动起码有一个目的要达成,那就是给刘裕查找实战的机会。】
【她的起步局面太难了,现在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位天赋型将领的效忠,必须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要如何争取这个实战机会呢?反正和司马德文说肯定没什么用,还容易暴露她的底牌,她干脆以谋士的身份去见了一趟桓玄。】
【虽然那个只会说好的傻子皇帝被杀了,这不是还有个容易拿捏的桓玄吗?】
【她是这样与桓玄说的——】
【将军若真有取代司马氏之心,有些态度就要表露得更明确一些。铲除江东世家积聚军资,让军心向着您还远远不够,民心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洛阳丢地失人,百姓或许会谴责皇帝无为,但也一定会将一部分罪责怪到您的头上。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表现出您比晋朝皇帝更为高瞻远瞩。】
【桓玄就问了,他现在江东的事情还没办完,若是调兵往洛阳,万一这边出现反扑呢?还有,洛阳毕竟距离建康太远,他调兵走了,万一小皇帝在背后搞事,切断了他的后路,又该怎麽办呢?】
【永安理直气壮,我什么时候要您亲自出兵洛阳了?表明态度是一回事,大改计划就是另一回事了。您手下,不是有一个非常适合出兵洛阳的人选吗?】
【这个人选,叫做苻宏。】
【苻宏是什么人?】
【先前我们说到过淝水之战。在这场战争中,南方王朝陷入了莫大的危机之中。当时的北方,因为大秦天王苻坚的统兵有方、治国有术,因为已故丞相王猛的改革,已经几乎一统,国力兵力都处于顶峰。可惜一场淝水之战的战败,秦国高速扩张的泡沫一瞬间崩塌,苻坚没能让自己变成秦始皇一般的人物,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帝国四分五裂。】
【苻坚的庶长子前往关东重新收拢民心,而他的嫡子苻宏,则在苻坚遇害后,带领宗族、母族数千人渡过了长江,投奔了晋朝。因为同时被接应过江的,还有那枚象征正统的传国玉玺,苻宏得到了东晋王朝的厚待,不仅毫不介意他父亲先前和东晋之间的敌对,还给这个丧父的可怜人安排了一个九江郡内史的官职。】
【当然,这个内史的官职其实没那麽大的权力,好巧不巧,他还成了桓玄的下属。桓玄举兵攻杀司马道子之后,苻宏也随之得到了提拔。】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选。】
【众所周知,此次意图攻向洛阳的姚兴,其父姚苌曾是苻坚的部将,是在淝水之战后才叛变的。在姚苌没有弑杀自己的君主,接过秦国的名号之前,他的儿子姚兴——曾经是苻宏的伴读。】
【永安的意思就很明确了。】
【让苻宏作为主将前去迎战姚兴,是礼法道义上最站得住脚的,打昔日的伴读和叛臣嘛!而且,苻宏的实力并不算太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就算真打赢了这一场,要将他调回来也容易。若是还对他不太放心的话,那就再派一人作为副将从旁辅佐监督好了。】
这对于天幕之下的某些人来说,可真是个熟悉的场面。
在往出兵的队伍里塞自己人这方面,王神爱真可谓是炉火纯青。
庾楷坐在监牢里,摸着自己仍未好全的腿,很有些怀疑,作为主将的苻宏会不会也被人在街上套麻袋打断腿,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由刘裕接过主将的位置。
可惜天幕显然没有这个给他申冤的机会,因为,前秦太子苻宏的腿好好地撑到了出征的时候,只是刘裕因永安的举荐,出任了副将的位置,随同苻宏一起赶赴洛阳。
换了谁是桓玄也不会觉得这个建议有任何的问题。
让苻宏出任主将,去解决他和他伴读的问题,就势必能将前秦旧部投入这个战场中,对于桓玄来说可谓是省时省力。
需要消耗的兵卒都不是他出的,那打输打赢确实没什么关系。总归,里子面子他都已经因为这个出兵的决定拿到了。
至于刘裕,只是一个还算听话的将领,因家世低微容易拿捏,因阖家都在京口不会跟随苻宏叛变,简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副将人选。
而提出建议的永安,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桓玄视为上等谋臣。
【这世上还有这麽好用的谋士吗?桓玄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调度,还不忘和永安说,若你是男子,你我的关系,便如王猛之于苻坚,张宾之于石勒,诸葛亮之于刘备啊!】
【永安:嗯嗯嗯,是这样没错。】
【太和谐了!什么捅一刀,没有的,不存在的事情。】
【总之,就这样,在东晋朝廷的一片和睦中,永安成功地给刘裕争取到了这个出兵历练的机会。又因为苻宏出征,压力给到了姚兴的这一头。】
【按照姚兴的想法,这个时候无论是晋朝还是魏国,都应该没空管他在干什么,偏偏就有一方还能抽空伸出了一只手。】
【说实话,姚兴确实是个能人。因为提到姚兴,也就不得不提到他的父亲姚苌。】
【两晋十六国时期类人生物层出不穷,别人是人类群星闪耀时,他们就是类人群星闪耀时。而在其中,姚苌绝对可以决战类人生物之巅。】
身在关中的姚兴一把捏住了龙椅的扶手,额角的青筋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按了下去。
这天幕的说辞中有一些不是当下常用的词,但他听得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做“类人生物”?类似于人但不是人的东西呗!
再看看他父亲死前干出的一系列好事,简直再好理解也没有了。
周围投来的一道道目光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也已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天幕随后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早期的姚苌其实还是很正常的,在兄长姚襄被暴君苻生杀死后,他投靠在了苻坚的麾下,在苻坚成为首领后,更是地位一步步高升,因先后参与南征北讨,变成了苻坚的心腹。苻坚成为大秦天王之前,曾领过龙骧将军的官职,这个封号也被苻坚托付到了姚苌的手中,其中的器重与希冀不必多言。】
【面对苻坚的委以重任,当时的姚苌应当也想要誓死以报。可就是在这个时候,苻坚无视了王猛遗言之中的劝阻,在北方强行统一后就挥兵南下,秦国四分五裂,其中慕容氏的慕容泓当先背叛。】
【这个时候的姚苌还未反叛,而是陪同苻坚的儿子苻睿一起讨伐慕容泓,哪知道苻睿兵败身死,作为随军司马的姚苌自知有罪,派使者向苻坚报丧。兵败、背叛、丧子之痛汇聚在一起,让苻坚做出了一个极其不明智的决定——】
【他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姚苌的使者。】
【姚苌一想,你连我的使者都杀,那我也肯定讨不了好啊,我也反叛了吧。】
【到此为止,姚苌的所有想法都非常合理。对于向来难成帝业的羌人来说,姚苌也绝对能算是难得一见的卓越领袖。包括他随后趁火打劫,将苻坚包围在五将山,因讨要玉玺不成反而遭到了苻坚的痛骂,便将苻坚勒杀在了山上的新平佛寺内,也都还在乱世将领的正常表现范围内。既然要反叛,那就反叛个彻底,除掉那个曾经的主君。】
【可接下来,他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向着类人生物的方向狂奔而去,一去不回了。】
作为姚苌的儿子,姚兴已经一把捂住了脸。
【苻坚死后,他的庶长子苻丕留在北方,但真正扛起苻坚留下大旗的,是苻坚的从孙苻登。苻登脾性义烈慷慨,很得士卒之心,他的妻子毛皇后也是一位能领兵的巾帼将领,与姚苌对上后屡次取胜。】
【苻登很清楚,苻坚虽死,但他作为氐人精神领袖的地位从未改过,在领兵讨伐姚苌之时,还在军中打造了一尊苻坚的神像,日日焚香祈祷,希望能从其中得到作战胜利的勇气。为了防止神像有损,他还专门让精兵保护此像。】
【就在这个时候,姚苌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也在军中立了一个苻坚的神像!】
【哎想不到吧,人是他杀的,他是个背叛旧主的臣子,他还好意思觉得苻坚能保佑军队胜利,不如也立个神像。不仅如此,他还在神像前祷告,说天王啊,杀你不是我的想法,是我兄长姚襄的意思啊,你看我认识你比苻登认识你要久吧,你是不是更应该保佑我才对?】
【苻坚听到这个话都应该从坟墓里跳出来打人了。不仅是苻坚,还有个人也应该找姚苌算账,就是他那句祷告里提到的姚襄。】
【苍天啊,姚襄他都死了三十年了,还能当理由呢!】
【可能因为我脸皮不够厚吧,我理解不了这个类人生物的脑回路。立个像也就算了,结果自从立了这个像,他军营里士卒每夜惊恐万分,打仗还输得更多了,于是,姚苌又有骚操作了。】
【他觉得苻天王太不够义气了,怎麽就光顾着保佑对面不保佑他呢,明明对面扯着复仇的旗号嗷嗷大哭,他也让士兵对着哭呢,很给苻坚面子的。既然天王不保佑他,那也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他一怒之下,把那个苻坚雕像的脑袋给砍了,给对面送了过去。】
【苻登:不是你有病吧!!!我祖爷爷不保佑我难道还保佑你这个杀人叛将吗???】
【姚苌不仅有病,还显然病得不轻。他的前半生和苻坚纠缠得太深了,尤其是那个近乎命运的龙骧将军封号,让他一边将自己当作苻坚的继承人,一边又生活在杀死苻坚的阴影之中。】
【这位精神疯癫的秦王紧接着就以战事失利为由,将苻坚的尸体从坟里刨了出来,鞭尸之后仍不解气,还将遗体绑上了荆条才重新下葬,要苻坚死而不得安宁。】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操作,加重了他的精神崩溃,竟然在恍惚之中,屡次梦见苻坚带着天官鬼兵突入营中前来索命。为了抗衡鬼兵,姚苌命令侍卫在他身边举矛应战,以刺杀前来的恶鬼,但不知道是驱鬼仪式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天幕上忽然冒出了一道笑声,仿佛是说话的人努力许久,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总之,有一支兵刃“误中苌阴,出血石余”,翻译过来,就是扎中了姚苌的关键部位,驱鬼不成,反而造成了某种伤势,还很快恶化。这事情吧就很离奇,但造成的结果,和鬼兵突袭也没什么区别了。姚苌紧急托孤之后便不治身亡。】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这个死法比较猎奇,还是司马曜的死法比较特别……】
【姚苌就这样死了,将自己这一通发疯之后留下的烂摊子全丢给了自己的儿子姚兴。若不是姚兴确实厉害,凭借着秘不发丧混淆视线,利用苻登对他的轻视,直接一通反击杀死了苻登,姚苌的基业恐怕也会即刻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