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别看燕军已自琅琊撤兵,但就在前日,自北方传来了一条紧急军报。
燕国兵马在邺城遭到了魏国的围攻,城破之时,燕国国君慕容宝被杀,燕国宗室大将几无存活。邺城动乱之下,燕国兵马外逃,一部分向东北龙城而去,投奔身在此地的燕国太子,一部分则渡过黄河,逃窜向南。
黄河长江之间的各州屡次易主,多年动乱,琅琊既在其中,也难免破败,更不知会不会被南来的北地胡人掠境而过,如何是能让士族在此刻便驻扎的地方!
饶是他想到了自己被抓来此地,许会被陛下问责,也万没想到,会先因为“琅琊”二字,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发落。
眼见那力大的少年已不管不顾地擒住了他,就要将他拖拽离开,这典虞丞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与勇气,极力挣扎着试图停在原地,“我等自称琅琊王氏,实为不忘郡望出身……”
“是啊,所以要额外依照南徐州的律令,不遵我大应新立定州的规矩。”王神爱莞尔,“那还待在我定州的地界做什么。”
“……定,定州?”哪来的定州?
王神爱过于镇定的语气,让这典虞丞又发愣了一瞬,甚至险些没能反应过来,这“定州”二字,只怕是她刚刚才说出的,也在刚刚才被敲定。
可一地的子民用一地的官员与律令管辖,又仿佛正是他们自己仰仗的规矩。
“刘校尉,带一队精兵将他送往琅琊,顺势探查前线战报,获知燕、魏交战情况后,即刻回报。”
“是!”刘勃勃答应得痛快。
说起来,他可真是羡慕拓跋圭的情况。十六岁的拓跋圭能称王立国,又在二十六岁抗衡着天幕带来的影响,提前发起对燕国的进攻,还真已达成了几近灭国的战绩。可他却不得不流亡南下,为人效力。若非效忠的这位永安陛下同样是个让他捉摸不透的人,在这对比面前,他又怎会如此安分。
如今有再往北方走一趟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但他是行动得痛快了,对那王氏子来说,却等同于是死亡的宣告。
他一边挣扎着试图拖延行动,一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何止是对他的行事不满,更是对持有郡望之名的世家不满,连忙喊道:“这琅琊之称,早年间王氏任职于各州之时,便是如此!就连陛下……陛下您不也是琅琊王氏出身吗?”
怎能以此等断章取义之法将他丢去琅琊。在这雷厉风行的举动面前,他毫不怀疑,王神爱会不会随即将王氏的更多人一并以这个理由发落去琅琊。
在北方极快推进的军事行动面前,琅琊必不安全!
不,不仅是安不安全的问题。背井离乡之下,基业便要彻底葬送,与将他夺官之后抄家有何区别。
可陛下她也是琅琊王氏的人呐。
新皇登基,不说重用家族之人,以形成护持皇位的宗室力量,也不该屡次将刀动在自己家人的身上。
别说是他,那杵在一旁的壮汉都已彻底看呆了。
直到王神爱的一句话,落在了这人声寥寥的街道之上:“笑话!朕自登基之日起,何时承认过朕出自琅琊王氏。不过是欲王天下,故而以王为姓而已。”
那人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何为宗室?既宗庙未立,那麽自朕之后,方为宗室。”
她摆了摆手,眉眼间是再不想见到此等蠢人的厌烦:“带走!至于你们几个——”
她看向了那头的官员:“定州新立,不分晋陵、南徐州、南中山之名,朕既亲至,便要将此地的官员委任与户籍造册逐一审阅,将这三人也一并拿下!”
惶惶对望的三人早不复先前的散漫,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自救。
但先一步传来此地的声音,还是被拖拽远走的前典虞丞发出的。眼见生死难定,他竟也顾不上许多,高喊出了一句话,“陛下,您糊涂啊——”
“糊涂吗?”王神爱冷笑,“我若不处置了他,不撇开这所谓的宗族,才真叫糊涂!”
……
“方今局面,若不快刀斩乱麻,乱世用重典,如何能在北方的咄咄逼人面前发起反抗,甚至逆流北上!穆之,你说是吗?”
此刻的王神爱已不在那先前的街市之上,而是与刘穆之策马于江边。
这句坚决毅然的话伴着那滔滔江水,竟让人有些出神,不知这是不是就是天幕所提及的场面。
刘穆之缓缓定下了心神,方才说道:“……快刀斩乱麻这个词听来新鲜,倒是格外适合陛下的处断分明。陛下所说,也并未有错。只是——”
“这定州宗族籍贯太乱,恐怕不是三两日间就能定下新秩序的,那剥夺郡望称呼之事,也难在数日间遍及全境。”
王神爱摇头:“我固然希望凡事图快,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起码在春耕之前,还定州以新局面吧。”
“我虽很想在即刻间将疆域推至黄河之前,与拓跋圭决胜于邺城,但也知道,我此刻最适合北望的地方,仍在这里。”
在这京口之地!
路要一步一步走,否则,便只会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让此刻的拓跋圭,也自邺城之前的平丘越过黄河向着南方看来。
吞并燕国大半兵力,魏国的实力在极短的时间内膨胀了数倍,让他此刻被秋风拂过的面容上,终于少了先前的憔悴,更让他此刻近乎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越过眼前的一条大河、一条大江,与京口的那位帝王遥遥相望。
也就像王神爱此刻不会图谋北上一样,拓跋圭的目光先行,军队却不会擅自越过黄河。
因为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另外的一件事。
以魏王的身份与应帝相斗,终究是落在了下风,所以他必须挟此大胜之势,在北方称帝!
只有帝王之名,才能让他掌控更多的主动权。
可就像王神爱此刻需要面对宗族南迁百年间留下的影响,将流寓侨居之事从头梳理,拓跋圭此刻也面对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他要称帝,都城定在何处呢?
若是以他的霸业雄心,这个都城最该选的地方,就是邺城,若是黄河长江之间的地界能归他所有,毫无疑问这就是领地的中心。
可无论是他的本部旧臣,还是崔宏,都给出了一个反对的建议。
“你也觉得,我应该回到平城去称帝?”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身后的年轻人问道。
当日慕容麟未能逃走,多亏崔浩领兵堵截。拓跋圭随后与他交谈,惊喜地发觉这年轻人何止饱读诗书,颇有大局观,就连在军事上也有着极高的天分,在这方面比他父亲还要强得多,说是一块璞玉也不为过。
大争之世,哪有什么非要到了年纪才出来办事的说法,于是他立刻就将崔浩带在了身边。
朔风渐紧,风中传来了一声崔浩的叹息:“其实您也知道这个道理,您的内核势力还是以拓跋部为首的草原诸部,虽以精兵攻杀慕容氏,但人口劣势依然暴露无遗。若立足邺城,北方的后路被太行山中断,容易被南方抓住机会。或许不仅是南方,秦国的姚兴也会伺机而动。”
“拓跋部的文化与经济,也暂时无法确保,当阖族搬迁至邺城后,能够适应水土。再有骑射游牧习俗的影响……”
“好了,你不必说了!”拓跋圭抬手打断了崔浩的话。“你将话已说得明白,我也还没到急火上头贪功冒进的时候。但我希望——”
“当我退回平城之后,你和你父亲都能尽快将律法礼仪以及推行文化的种种,都给制定出来!”
他要称帝,就不想只做草原的皇帝,要做就做那天下之主!哪怕还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他也绝不想要轻易认输。
崔浩没有即刻作答,只因就在此刻,又已沉寂了将近一月的天幕就这样在他们的眼前亮了起来。
就仿佛,亮起在了两方的对望之间。
一方在长江之南,一方在黄河之北。
徐徐展开的天幕,正成了这道对谁而言都暂时难以越过的鸿沟。
王神爱仰头而望,听见那天幕接续着当日中断的话说了下去。
……
【德舆,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不只是洛阳,位于四战之地的子民还会相信王师吗,还有那黄河以北土地上的百姓,还会相信,有朝一日王师能够抵达他们的面前吗?】
【这是一个对当时来说,极难回答的问题,因为距离晋朝的迁都,已过去了将近百年。】
【对于生育年龄几乎都在十几岁的古代人来说,这都是五代、甚至六代人了。汉人的血统与胡人混在一起,甚至可能都分辨不出来了。】
【但作为未来的大应之主,永安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我想回应他们的期许。】
第41章 决战类人生物之巅
【这个应字啊,是这浑浊的世道之中,民声无应,自我倾听。】
【大应未来的国号,也是自此而来。】
对上了,全对上了!
天幕之下,大应朝臣望向天幕的眼神,有多少道是如释重负,惊喜万分地亮了起来,便有多少 道是忽然暗沉了下去。
先前王神爱毫不停歇,在弑君篡位后选择不再等待天幕所说,就已议定国号,即刻登基,在一些仍不愿相信王朝更叠的朝臣看来,简直是在自取灭亡。
倘若她今日决定的国号与天幕所说的不同,哪怕先前已被报出了名字,又怎知不会折损威望。话说的好听,实际上能不能真如她想的那样发展,就真不好说了。
她毕竟是一位根基浅薄的帝王!
可今日……今日天幕刚刚重启,便已将这个国号宣读了出来,作为对天幕之下立国定号之人的回应,仿佛是一记重重的巴掌,扇在了这些意图看热闹的人脸上。
比如此刻正在为司马道子“守灵”的谢重,就两眼发直地朝着天幕看去。
他因答卷表现不当而被褫夺官职、送离建康的时候,心中仍有一线微弱的希冀,希望王神爱的激烈冒进会给她带来麻烦,那麽他们这些人也就有了聚集起来反抗的机会。可现在……
“怎麽会这样呢?”他失神地喃喃,像是照镜子一般,从周围的人脸上看到了与自己此刻相同的神色。
全完了……全完了!
有这句天幕上下呼应在,永安本就攥取在手的民心将会更为稳固。
更可怕的是,她那句“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原本也只是传入建康百姓的耳中,传到原本隶属于晋朝的领土上,现在因天幕投照,便能越过眼前的长江,越过更远处的黄河,抵达北方的疆土。
人力的声音所不能抵达的距离,就这样被一种超自然的方式拉近了。
那些人相不相信不要紧,起码他们听到了。
就连站在拓跋圭身后的崔浩,都有刹那的恍神。只是想到那位永安大帝对于世家的打压,才渐渐找回了神思镇定下来,唯余黄河之前的一声叹息。
……
【其实,如果永安将这句话早说一些,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但对于收到这个问题的刘裕来说,正是合适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这位本该位居深宫的皇后,先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发展当上了太后,而后在京口做出了这一系列脚踏实地的建设大事。】
【那麽这句展望,就是出自一位将“人”放在心口、忧国忧民之人的嘴里。】
【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若不在此时做出回应,会不会等到再想打回去的时候,别人就已再不相信了呢……】
【刘德舆,未来的刘大将军刘裕给出了答案——】
【若您有征伐天下之心,臣愿为您先给北方送去一个答案。】
【姚兴趁着拓跋圭纠缠于北方战事无暇顾及,出兵向西进发,弘农告急,洛阳有变,当皇帝的司马德文与权臣桓玄都没空管那头的情况,或者是懒得去管这鸡肋一般的地方,那就由我们来管!】
【刘穆之看出了永安的野心,刘裕也不例外,而正因这句表态的话,这位至关重要的武将选择了效忠。】
刘裕抓握缰绳的手都险些因此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