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这就是想法太小了。
但相比这种紧张,崔浩更怕的是想法太大。
倘若陛下并不满足于向北退往平城,也后悔了先前商议的进攻洛阳主次之分,打算在这华夏古都完成登基仪式,再回北方去,对魏国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称帝一事,除非如同永安一般占尽天时地利,否则还是该当徐徐图之。放在自己能掌握住的地盘上,面对的敌人也会少一些。而不是直接就放到了让天下人瞩目的位置。
他崔浩已看到了被天幕逼迫向前,以至于揠苗助长的坏处,又怎麽会希望,自己的君主也是这样的情况。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公孙兰一声叹气,打断了崔浩的话,“什么想法太大太小,我不是你们这种读书人,我听不明白,总之,有后援到来,我们必须击退洛阳的大应兵马,就是这麽简单!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不堪重负!”
“是,你说得对。”崔浩一把将书信塞回了袖中,刚要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等!”
“怎麽了?”
崔浩眼神微变:“你我可能被应军骗了!”
拓跋圭将至的急报,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他的头上,既让他觉得天幕造成的恶劣影响已蛰伏在了魏国的前路上,又让他不免重新审视了一次当下的局面,这一看便察觉出了异常。
“你觉得应军近日的屡次强攻,想要将我们从邙山驱逐出去,是正常的。”
“对。”公孙兰不明就里地答道。
多正常啊。要不是应军自上而下都是这样的强硬做派,他怎麽会在山中就遭到一堆洛阳百姓的袭击。
“错了!”崔浩面色凝重,“倘若忽略掉最开始的这一出,正常的两军交锋中,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方明知无法达成目标,也要不断强势进攻?”
公孙兰犹豫着答道:“为了让人觉得他们的援兵将至,将我们吓退,或者,为了掩盖另外的目的?”
崔浩冷笑了一声:“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的人手何止是不宽裕,不如说是空虚!”
他们在虚张声势。
……
崔浩的这个猜测一点也没错。
早在他与公孙兰会合后不久,刘裕便已带兵疾驰奔赴函谷关。
洛阳的军民一心,外加上陛下在后方徐徐推进,让他并不那 麽担心洛阳的归属,但他怕函谷关落入秦国手中!
这将会是天大的麻烦。
昔日函谷关在那个“秦国”的手中,让其成为了拦截其余六国的要塞。
倘若羌人自洛阳方向进攻,杀死了函谷关上的守军,就算随后陛下亲至洛阳,有姚兴从关中方向支持,要想将函谷关夺回,也没那麽简单。那就等于是将一座重镇,一把出关的钥匙仍留给了对手,也让洛阳的一处门户,依然朝着敌军洞开。
无论是为了接下来与姚兴的交手也好,为了往后的洛阳戍卫也罢,这函谷关都必须尽快回到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果断地将洛阳方向迷惑对手的重任,交给了桓玄和洛阳百姓自发组成的卫队,自己则亲率一路精兵直奔函谷关。
先前的噩耗果然成了真。
当先行一步的斥候趁着夜色向函谷关方向摸去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座结束交战的城关。
这座北接黄河南靠秦岭的要塞之下,丢着荆州军的尸体,而在城关之上,已立起了秦军的旗帜。
毫无疑问,原本驻守于此的荆州军怎会想到,从洛阳方向前来的不是他们的援军,而是一路敌军,在这突如其来的交锋面前,甚至未能发挥出这险关要塞的作用。
羌人霸占了函谷关,将门户已夺的消息,向着姚兴所在的弘农送出。
倘若姚兴的行军够快的话,只需要数日的时间,他就可以将大军推向函谷关,在关上守军的接应下,向洛阳进发。
刘裕停也未停,便已朝着同行的士卒下达了指令——
休息一夜一日,随后连夜夺关!
这场决定函谷关归属的交锋,厮杀得异常酷烈,造成的人员伤亡甚至远超当日洛水之前的那一战。
若非刘裕本人身先士卒,顶着数名羌兵的围攻,完成了先登的壮举,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效仿占据了高地,这场交锋还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幸好……秦军派往这头的人数并不多。”
饶是刘裕体格健壮,勇猛非常,此刻也忍不住倒在了城墙之上,用手盖住了努力压制困意而有些酸胀的眼睛。
鼻息之间的血腥味又好像在告诉他,那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这一路羌人人数不多,也是因为,先前守关的荆州兵消耗了他们的人力。
这是一场先来者与后继者合作的胜利。
“刘将军——”一个脚步匆匆停在了他的身边,问道,“秦军的旗帜都已收缴下来了……”
“挂回去!”刘裕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见士卒仍定在原地,又重复了一次,“把它们都挂回去。”
“咱们的血不能白流,这东西还能派上用场!”
事已至此,他要给姚兴一个惊喜!
……
“叔叔……”
“叔叔!”
桓玄一个激灵,猛地从走神中清醒了过来。就见面前的小姑娘一脸哀怨,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刚说什么?”
她问道:“桓将军的桓字怎麽写?”
洛阳昔日,也曾是王朝文化鼎盛之地,就在百年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太学所在呢。但永嘉南渡,先逃的当然是会认字的那一群人,再不然,也能凭借着学识,在番邦胡人的手下混个官职。
剩下无力逃离洛阳的,哪有什么认字的。
最多认得铜板上的几个字样,知道个一二三。
反正没人知道桓字怎麽写。
眼见这稚童刚负责给医官跑腿,现在又是满眼求知欲地望着他,桓玄有片刻的怔愣,还是握着那把没出鞘的刀,在地上写出了一个桓字。
“就是这个。”
却听那孩童并未得到满足,而是又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
外人提到龙亢桓氏,谁会没事去问桓字是什么意思!桓家就是桓家,是出过大司马桓温的那个桓家。
可或许是因为眼前之人问话的缘由,又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在这连日的佯攻中太累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便已答道:“城门、桥梁那儿极有标志性的柱子,就叫桓,因是成双而立,所以也可以叫做桓门,明白了吗?”
孩童歪着头:“所以是支撑城门、桥梁的栋梁的意思?桓谦将军是,您也是?”
桓玄:“……你觉得是就是吧。”
陛下要废郡望之名,算来龙亢桓氏已只能叫做桓氏,现在多个释义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因为天幕所说,他现在对什么“国之栋梁”“大应忠臣”有点本能发憷。
“叔叔,我还想问……”
“你先别问了。”桓玄忽然目光一顿,猛地持刀站了起来,“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在答复问题的时候,也没完全挪开向一个方向望去的视线。
此刻眼见那头有一片红色的示警旗幡摇动,顿时意识到了某个不详的信号。
再听遥遥从远处传来的地动之声,这种预告已无需多说,甚至,情况可能要比他所估量的更为糟糕!因为这是一阵远比先前都要响亮的地动声。
“传令,敌军来袭,即刻备战!”
倘若他的耳朵还算灵便,并没有听错的话,这一次的声音昭示的还是——敌军大举来袭!
第54章 陛下到了!
“怎麽会这麽快?”
桓玄匆匆向那头传讯的士卒走去,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敌军自孟津方向增兵了。”
不仅如此,这批增兵而来的军队在与前头的兵马会合后,连一点稍事停留的时间都没留下,就已即刻自邙山另一条山道杀奔洛阳而来。
桓玄紧抿着唇:“……还是瞒不住了!”
对面行动如此之快,显然并不只是因为援军抵达,也因为这糊弄人的障眼法,还是被看穿了。
但好在,算算时间,刘裕应当已在函谷关下,若是没出什么岔子,凭他的本事足以将函谷关夺回。
那这浑水摸鱼的伎俩,就没白用!
只是这洛阳方向——
……
“我是真搞不懂你们怎麽回事,若我在这儿,哪容对面这般放肆!”身着精甲的将领手持一把漆黑的长槊,朝着洛阳指去,扬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穿此地,速克洛阳!”
跟随这位于栗磾将军前来的,都是魏国精锐啊。
后方的拓跋圭留驻晋城,未出太行山陉口,但要越过河东抵达此地,也只需数日而已,更是让这群随同御驾出征的士卒热血沸腾。
此刻听从将军号令,发出了一声声响彻山谷的呼和,便有前军当先,朝着南面杀去。
唯有落在后面的公孙兰与崔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于栗磾显然不能理解他们先前的种种遭遇,在听说洛阳空虚的现状后,便觉还是他们两人不够大胆。
既然进攻洛阳是拓跋圭想要达成的事情,姚兴又还并未被接应入关,这攻城的主次关系变上一变,又有何妨?
当年的前赵皇帝刘曜都能杀入洛阳,掘了司马氏的皇陵,魏王是要称帝的,部将却还要被拦截在邙山山口吗?
天大的笑话!
于将军虽把崔浩的警告也放在了心上,但这路援军自邙山和洛阳交接的隘口杀出时,自洛阳宫城的城头望去,仍觉看到的像是一幅悍匪出山的场面。
可当人数够多的时候,这悍匪出山,也就变成了一片压向洛阳的黑潮。
崔浩并未随军,而是登上了邙山,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那头看去,以便看清大略的战况。
这座昔日的古都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荣光。
不止是当日刚刚抵达时从南方洛水所见,北面更是一片荒芜。
旧日林园一度让皇城的城墙延伸到与邙山交接的位置,现在这一片城墙早已被当年的匈奴入侵给拆毁,变成了一片聚集的民舍。
又因先前数次的魏、应交锋,几乎已变成了废墟。
此刻于栗磾领兵速攻,便如潮水上岸一般,迅疾地涌过了这些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