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头念经
看着拥缚礼又守在自己床榻边的睡颜,单茸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拥缚礼第一次不尊礼法,和她同屋而眠了。
只是比起之前那次共枕,拥缚礼如今还是懂了些许分寸,至少没有再主动上单茸的塌,仅仅是抱着手臂,倚靠在单茸的床边。
少年的侧脸映着晨光,褪去了阴郁与算计,反倒衬出了几分不流于皮囊的柔和来.
不过再怎么好看的脸,看上去再如何人畜无害,也不能掩盖他手段狠辣的本质,心就是黑的!
单茸有些不忿地伸手,毫不留情地推了推拥缚礼的后腰。
在睡梦中被人搅扰的滋味显然让拥缚礼很是不满,他抓住了身后作乱的手,意识到这是在单茸的房里后,又放下了几分警惕。
那双眸中的狠戾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令他抽身的疲倦。
单茸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只是转瞬间又觉得自己做的没错。
看样子,拥缚礼应当是才从诏狱回来。
为了参倒单逢时,将他的罪名钉死,拥缚礼已经昼夜颠倒了好几日,今日回来得虽晚,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来单茸的屋里坐坐。
两个人也算是隔着血海深仇,如何能安坐?
更何况拥缚礼从来不是那种能放心他人的性子,这人在自己房中睡觉都要在枕头下放匕首,遑论在单茸房中。
她毫无心里负担地狠狠推醒了拥缚礼,登时清醒了的人也不恼,手下意识地去捉单茸贴来的手,疲惫道:“今日可以去见他了。”
单茸闻言愣住了。
此刻拥缚礼会同意她见的人,除了单逢时之外不做他想,如今他身在诏狱,能见面的机会本就屈指可数,拥缚礼这些天忙进忙出,想必都是在上下打点。
单逢时只差认罪而已,现在让单茸与他见面,或许也只是一种攻心的手段罢了。
可她还是情不自禁放松了自己原本打算挣扎的手,任由拥缚礼将她的手握着,算是一种得偿所愿的妥协。
拥缚礼垂眸看着她不再抗拒的手,眼底浮现出一丝嘲弄,随后那只手被他放在了床榻上,那些情绪都被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去,只剩一身冷意。
拥缚礼为单茸安排会面的时间不长,带路的狱卒满脸讨好,嘱咐道:“拥大人已经提前打点过了,只是这诏狱中毕竟人多眼杂,单小姐还请长话短说。”
单茸福了福身,感激道:“有劳了。”
诏狱和单府地下的密室大差不差,都让单茸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她走在不见天日的甬道中,周遭环绕着血腥气,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受刑人的哀嚎,听得单茸毛骨悚然。
狱卒将单茸带到了单逢时的囚室后,便识趣地退下了,单茸的目光一寸寸挪进阴暗的牢房,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失语片刻。
单逢时的身上还没有重刑拷打的伤口,可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身子状况大不如前,双手双脚也被上了枷锁与铁链,在这逼仄的囚室内,想必起来走动几步都成问题。是以他只是佝偻着背,缩在一片有阳光照进来的角落里,好晒一晒自己身上的霉气。
单茸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她扶住牢门,还来不及恶心潮湿的木头黏腻的触感,试探性地唤道:“爹爹?”
听见单茸的声音,单逢时从干草上撑起来,将自己不曾打理的头发捋了捋,铁链哗哗作响。
他站起身,尽量往单茸所在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可终究行动不便,只能让他颓丧地遮住了自己身上的、属于囚犯的铁链。
单逢时叹息道:“怎么不在府上避祸?这样的地方,不是姑娘家家该涉足的。”
单茸压低了声音问:“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该不该来?能见这一面已是不易,阿爹想想,还有无转圜的机会?”
拥缚礼虽然是答应了单茸进来看一眼单逢时,却不可能不在牢里留几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她生怕这难得一见的机会被拥缚礼当作弹压的机会,说话时眼神也警惕地看着四周。
“难上加难,”单逢时摇了摇头,“有些事到底是过了我的手,即便是陛下授意,可数罪并罚下来,倒不如让我死得干净利落,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牢狱之灾虽是飞来横祸,可那些被拥缚礼查出来的事倒算不得做假,除了那封伪造的书信之外,其余桩桩件件,都算得上他官场浮沉多年,亲手造下的孽。
如今,也不过算得上咎由自取罢了。
单逢时换了个稍显体面的坐姿,无奈道:“这些罪行认下便罢了,我无愧于心,倘若说有愧,便是没能为你先安排好后路……”
说到这里,他又重重叹息一声,两手抱住自己的头,将那点真心实意的眼泪藏在褴褛之后。
单茸见了也有些动容,单逢时是奸臣不假,可她一不是政敌家眷,二没有利益冲突,又是真真正正见过单逢时对家人如何好的。
即便他罪该万死,可在单茸心中,也总是会对他留有一些怜悯之心。
更何况,在数月之前,她从未放弃过和单逢时一起离开京都,哪怕从此隐居山林,也算得上得偿所愿。
单逢时若当真是贪恋权势之人,必定不会答应单茸辞官归隐的。
只是一切到了当下,都是空谈罢了。
单茸拭去眼角莫名生出的泪水,带着哭腔道:“可爹爹,我还是想救你。”
无论如何,只要人活着,何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倘若皇帝不下旨斩立决,那单逢时尚且有几分生机,连带着单茸也会有些盼头。
可单逢时只是尽力伸出手去,试图在这狭小的囚室中够到单茸的手。单茸见状,连忙将自己的手伸出去,让单逢时捧在手心里。
他爱怜地摸了摸单茸娇养得白嫩的手背,老泪纵横道:“爹爹没有后路便罢了,这么多年呼风唤雨,活也活够了。拥缚礼前几日同我开了条件,只要认了他家的罪,便会在朝上尽力为我转圜,至少要留你一命,不会让你死。”
拥缚礼开的条件。
单茸听得如坠冰窟,总算是咂摸清楚了几分他非要求娶自己的原因。
一个将死的佞臣势必遗臭万年,可拥缚礼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单茸所谓的名分,原来不是什么日久生情,只是早有预谋罢了。
拥缚礼这一手不能不算是深谋远虑,他刻意演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戏码,却又为了防止世人诟病,在亲手将单逢时送入诏狱后,以婚嫁之事来保全单茸。
在外人眼里,拥缚礼此举不可谓忠孝两全,既为国锄奸,又并非忘恩负义之徒,这些年来的恩义也算是一并还了。
想到拥缚礼的煞费苦心,单茸徒劳地攥紧了拳,怔怔地看着单逢时:“当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吗?”
单逢时扯出个安抚她的笑来,拍着单茸的手背,道:“这是抄家夷族之罪,府上那些家产也不能为你变现,这么看来,他要为了天下悠悠众口庇佑你一时,总不会落得同我一样的下场。兴许再过几年,便会休了你,放你自由身了。”
单茸哪里敢想什么自由身,可眼下单逢时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她也不好在这时扫了他的兴,只能低声应着:“但愿吧。”
久别重逢,又或许下次见面便是刑场,单逢时拉着单茸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话,单茸蹲在牢门这边,听单逢时从呱呱坠地说到前几日她惦念的糕饼,有些原书里没写的,单茸也一并记在了心里,权当对单逢时的慰藉。
狱卒来转告单茸该走了时,单逢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单茸站起身,想说保重,终究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在牢狱之中如何保重呢?左不过是成日里睁着眼睛熬刑罢了,只要还没丢了性命,那便都是一样的。
单逢时似乎也说累了,坐在地上,摆了摆手说:“走罢。”
他不想看见单茸舍不得的泪,也不愿让单茸在此刻再窥见他的狼狈,只是默默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单茸了。
单茸的内心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大的悲伤,她对单逢时本没有什么感情的,自己做鱼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这样的亲情牵绊,虽说跑路的时候也算计着带上单逢时一起跑,大多还是出自于对原主的偿还。
偏偏在最后一面上,她在这个异世界中第一个真心待她,且完全不求回报的老父亲身上,找到了几分近乎于人的孺慕之情。
单茸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匆匆赶出了诏狱。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总觉得只要这时候不说再见,那总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讽刺的是,今日天气晴好,诏狱之外一片阳光万里。
拥缚礼站在马车前,同领单茸出来的狱卒简单交谈了几句,看见单茸的身影,竟然还对她露出个笑来。
倘若是与他毫无交集的女子见了这笑,怕是要立时为他神魂颠倒,将他看作天仙良配。
拥缚礼生了一副能惑人的眉眼,笑起来时尤其温润端方,可单茸站在原地看着,只觉得背后一凉。那笑中不知埋了多少城府心计,只消一眼,便能让单茸如坠深渊。
二人携手回府的路上,拥缚礼翻看着放在马车上的卷宗,也不问单茸在狱中都和单逢时聊了什么,大概在他心中,无论单逢时还有什么后手,只要单茸在他手上,对方也只能乖乖认罪。
不信真情的人,往往最能操纵真情。
单茸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熙熙攘攘的街道,那些过路的陌生人比起现在的她来说,自由太多。
57
第57章
◎晋江独发◎
没过几日,廷尉便上了折子,定了单逢时的罪。
单茸深居闺阁,拥缚礼借口要准备大婚之时,不大让她出门,可单逢时这样的人物倒台是大事,无论怎么遮掩,都会有消息传到单茸的耳朵里。
更何况,拥缚礼本也没打算瞒她,这何尝不是一种欺辱她的手段?
唯一令单茸没想到的是,皇帝看了折子,并没有同意廷尉所写的秋后处决,反倒是亲自批红,只贬为庶人,入冬后流徙北地。
单茸多少放下了心来,至少这样,单逢时的命暂时算是保住了,在入冬之前,也不会有人将单逢时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她粗略算了算,如今正是炎炎夏日,离单逢时刺配边疆约莫还有四个月,人想必还是会如这几日那般关在狱里,单茸还有机会多多和单逢时见上几面。
天塌下来,只要人还活着,总算是几分生机。
如今奸相落马,自然是要论功行赏。
单府原本是该作为充公家产,不过鉴于拥缚礼在查证单逢时一事上出力不少,拥家又沉冤昭雪,本该赏赐座新府邸,以作嘉奖,皇帝干脆拍板,重新赐了匾额给拥缚礼,原地将单府变成了拥府,权当是拥缚礼锄奸有功,不必劳民伤财。
换匾额那天,单茸站在院内,看着来来往往放炮卸匾的下人,面上无悲无喜。
她对单府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充其量只是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在她漫长的鱼生中,也占不了太多岁月。
可单茸依旧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就好像作为“单茸”的“单”已经消失了,那她又还有多长时间能活呢?
这糟烂人生,一点盼头都没有。
单茸转过身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过了一阵,有下人来单茸院里请她。来人依旧是单茸不认识的人,传话说:“少爷回来了,还请姑娘去正厅用膳。”
她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手帕,低声答道:“知道了。”
进了正厅,果然是拥缚礼正在净手。下人在他身边回话,说:“少爷,姑娘带到了。”
拥缚礼看到她,心情也好了不少,温声到:“阿姐来了。”
单茸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分明带着少年的棱角,唯有眼底带着几分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老成持重。拥缚礼常年待在书房内,是以皮肤较正经武将家的公子要更白一些,如今忙于政事,更是熬出了些病态的苍白来。
看罢,单茸摇了摇头,道:“你该多吃点饭了。”
拥缚礼被她语气中莫名带出的、长姐的熟稔听得一愣,心下还没觉得舒坦,旁边的下人便打量着他的脸色,低声道:“有小姐来陪少爷,少爷总能比平时多吃一些。”
听了这话,单茸眼底的笑意退去。
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面前摆好的碗碟,轻声说:“那就好。”
拥缚礼看着单茸闷不吭声往自己碗里夹菜的模样,不动声色地示意布菜的人将单茸爱吃的菜放在她面前,没再说什么刺激单茸的话。
用过了午膳,单茸便很迅速调理好了自己的心态,她苦中作乐地想,要是爹爹回来的话,自己也能多吃一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