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第124章

作者:退戈 标签: 励志人生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古代言情

  翌日早晨,倾风是被远处传来的钟鸣声吵醒的。

  那钟声隔了数里长的距离,传到这冷僻的院落时仅剩下一点余韵。

  否泰山峰顶的晨钟每日差不多也是在这时响起,倾风仅是听着那模糊的尾声,便倏然睁开眼睛,抬手摸向身上的长剑,准备起身练剑。

  待看清陌生的房顶,才回忆起自己如今身在妖境。

  她洗了把脸走出门,就见林别叙仰着头,静立在廊下听滴水声。

  丰沛的水气萦绕在空气中,院里摆着的几口大缸已经打满了。被碎小白石压着的杂草一夜间似长高了足有一寸,蓬勃生气几是迎面扑来。

  倾风左右张望不见那碍人眼的壮汉,压着嗓子问:“走了?”

  林别叙说:“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打发他去买点吃的。”

  “这狗皮膏药,登徒子。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呢?”倾风低低骂了两句,还戒备着周围的动静,小声道,“他跑来缠着我们做什么?”

  林别叙笑说:“他没能带我回去,总得带另外一个人回去交差才好。”

  倾风将信将疑:“他昨晚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骗你的理由。重明鸟孤洁寡欲,高义薄云,胸无城府,素来没有戏耍人心的喜好。”林别叙语气里多出一抹兴味,“我想他自己都不确切知道,为何要回来找你。或许是我们倾风大侠,当初允诺了他要做妖境的剑主。”

  倾风擦去回廊上的水渍,靠着长柱坐下,闻言高声澄清道:“我不曾!我当时说话可是留了余地的!”

  “可他性情憨直,许是将你的余地当了真。”林别叙笑着揶揄道,“倾风大侠可不能翻脸不认啊。”

  倾风顿感一个头三个大:“这不能怪我吧?还是因为你的缘故!谁叫你老跟在我身边打转。”

  她不想就这问题深究,趁人不在,将昨晚忍下的问题拎了出来:“说来,我们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跟妖境的美人跑了?”

  “陛下……”林别叙沉吟着,难得词穷才尽,半晌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来,只能含糊地道,“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

  倾风还在仔细推敲他这句话的意思,余光中衣袍一闪,林别叙已坐到她身侧。宽袖半边铺在她腿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块糕点,摊开在手心。

  倾风抓了过来,就听他声线平缓地往下详述:“想是当时人境平定太久,先帝趁先生闭关修炼时,做下了不少荒唐事。气得先生险没亲自动手杀了他。”

  倾风新鲜道:“先生还会生气呢?”

  “白泽又不是块石头,自然也有喜怒哀乐。”林别叙措词委婉地道。“陛下其实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先帝觉得他出身羞耻,将他关在一处深院里,不许宫人与他说话,更不许教他识字,当条野猫野狗一样地养着。是后来先生获知此事,大发雷霆,才闯进宫中将他救出。先生为陛下压制住妖族的血脉,带在身边耐心教习。所以此事鲜有人知,大多的朝廷官员也只当他是先帝流落在外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倾风冷不丁听到这么个诞罔不经的秘密,惊得只能冒出一句:$1!?”

  林别叙轻描淡写地续道:“后来人境遭逢大劫,几位皇子争权夺利,闹得很是难堪。都被纪钦明设计杀了,只留下一个年幼的陛下。纪师叔与朝臣逼着先帝禅位,扶持幼帝登基。第二年,先帝也病死在床塌上。”

  “咳!”倾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1!?!”

  “怎么?想不到纪师叔如此果决?也有过这般壮阔的经历?”林别叙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浅笑了下,眸光里却是略显渺远的幽沉,唏嘘着道,“当年他可也是凭着铁腕手段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否则如何能在陛下无故失踪后,稳定天下,独揽朝政而无人敢议。”

  倾风身在界南,想象不到大劫后京城时局的混乱。

  百姓人心惶惶,众臣争权攘利,要不是纪钦明雷厉风行,将百年来的沉冗痼疾大刀阔斧地斩去,想必人境如今也早已颓势难掩,毁于党争冲流之下。

  林别叙说:“你来刑妖司该也看见了。先生式微,一国无主,多方党派互相倾轧,争斗不止。形势如此险恶,可人境三年多里不曾有过动荡。纪师叔行事向来决绝,常有种义无反顾的孤勇,说难听点也可叫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他从不与人解释,自然惹下不少仇家。世人多以为刑妖司的派系不和全因他放纵,其实也诚然是他无力着手。巍巍高楼,不管抽去哪一块木头,都要叫心惊胆寒啊。所以无论后来纪府出过多少流言,先生都未疑过他的忠心,只是可惜,到底是人至暮年,犯了回糊涂。”

  倾风见到纪钦明时,他身上的棱角早已被消磨,锋芒尽数内藏,露在外面的仅有一身的沉稳与落寞。再加上陈冀隔着光阴的不算恰当的形容,倾风对他的认知朦朦胧胧。最深的记忆不过是他凄凉孤苦的晚景。

  与另外三位结义的兄弟相比,纪钦明似乎一生白首蹉跎,没有过酣畅淋漓的搏击,笼罩于无声无息的烟火。

  在权势与算计中奔忙劳碌,行差步错,满盘皆空,含恨而终。

  却是此刻才意识到,他也曾沐风栉雨地顶起过一片天。

  那层灰白的印象,瞬间多出了鲜活的色彩。

  可惜人已经死了。

  倾风五味杂陈地道:“纪师叔啊……”

  林别叙朝门外一瞥,说:“他该要回来了。”

  倾风赶忙收拾起混乱而残破的心情,拍拍屁股起身:“我要去找王道询了。”

第142章 千峰似剑

  (你穷得毛都要秃了,我都不屑于害你!)

  倾风拿了王道询送她的腰牌, 去问街上的巡卫,很快便有人为她指明了方向。

  对方此刻该在当值,巡卫说帮忙前去通报, 请她先去王家等候。

  那是一间碧瓦朱檐的大宅院,老旧的祖宅看着平日不怎么修葺,墙角下长了一排杂草,阶前的青石板也因年久碎裂却不曾更换。

  家中有几位奴仆侍奉,但看数量称不上什么富贵人家,该是户家道中落了的望族豪绅。

  倾风身上衣着朴素, 妖力也收束在内,过来开门的老仆看着她,上下打量一番,表情中没什么尊崇之意。

  听到倾风开口要找王道询,更是眉眼一耷,只说了声“不在”,便要离开,无意请她进去。

  看来王道询这小妖在家中不大受重视。

  倾风心下称奇。

  王道询如何也是犀渠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一名妖将,按照身份绝对配得上这破落了的门户, 竟是这番对待,着实不大应该。

  倾风本是不屑于要进他王府的家门, 抱着手臂徘徊在街头看行人南来北往。可出行前刚被林别叙塞了一耳朵的奇闻,胸腔内正被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堵得烦闷, 这下脑子里全是老奴那张横眉竖眼的脸, 便更觉得不爽利, 性情叛逆起来, 干脆不走正门了, 直接从侧墙翻了进去。

  她也没怎么遮掩, 左右府里没什么人,飞身跃上最高的一栋楼阁屋顶,自高处往下俯视。

  王道询那套黑色的布衣就挂在西面的院落里,打眼一看便知那边是他的住所。

  倾风脚下运劲,踩碎了檐顶不少瓦片,听着碎块簌簌往下掉落,朝着西面飞速跑去。

  落进王道询的院里,才发现这小妖汲汲营营,宦途通畅,日子过得却算清寒。

  透过窗口瞥见的屋内鲜有多余的摆设,几套桌椅颜色陈旧,看着已有年岁。门口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树下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也因久疏打理快被杂草掩盖。

  一墙之隔便是热闹的坊市,街上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可谓是既冷清又嘈杂。还比不上倾风几人暂住的那所荒居。

  倾风闲逛了一圈,在后方找到了一间小柴房。

  也是奇怪,王道询出门办公,自己的书房寝居不上锁,倒是在这角落的破屋门上挂了两把。倾风伸出一根手指顶住木门,从缝隙朝里窥探,只见里面堆的全是些没用的器具,扔去街上都不定会有人捡,不知为何还要防贼。

  她绕着这小屋走了一圈,随即仗着自己身量小,从墙面上方开着的一个小口里钻了进去。

  柴房内阴冷潮湿,物品摆放杂乱,可打扫得竟很干净。她从上方跳下,衣摆没惊起一点灰尘。

  一块高挂着的白色帘布随着屋顶漏进来的凉风不停摆动,倾风草草环顾一圈,准备抬手将它拨开。

  布匹飘荡间,露出后方紧靠着墙面的一张灵牌。

  自头顶传来的风声呜咽凄紧,配上晦暗光色下始料未及的木质牌位,叫倾风陡然感觉天灵盖被人掀开,灌了一脑门子的冷水。

  她屏住呼吸,脊背僵了一瞬,随即冷静下来,走上前认真读了遍上面的字,先妣……什么什么之灵位。

  不知道是几百年来,妖境的字变得与人境略为不同了,还是倾风过于才疏学浅,亦或者是立牌者压根儿只在上面随意画了几道。

  反正名上的字倾风是一个也不认识。

  她又走近了步,伸出手想去擦拭桌案。靠在墙上的一根棍子忽然倒了下来,响声惊得她一个激灵,纵是不信鬼神也差点以为是神魂显灵了,迅如雷霆似地将手收了回来,背到腰后。

  反应过来后自己也哭笑不得,两手合十朝灵位拜了两拜,虔诚道:“冒犯冒犯,前辈请安息。”

  她蹑手蹑脚地过去扶起倒地的木棍,没再叨扰,从窗口溜了出去。

  不多时,王道询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倾风坐在房顶抛着石子等候,见他原地打转没发现自己,出言叫了声:“喂。”

  王道询仰起头,舒出口气,将手里的佩剑放到空桌上,问:“狐君,何故来我家做贼?”

  倾风耸了耸肩:“什么叫作贼?我可没偷你家的东西。”

  王道询说:“回来时管事正在骂,说谁拿石头砸了我们家屋子,满地的碎瓦。”

  倾风将石子往地上一抛,拍着手面不改色道:“许是那老奴自己欠下的债吧。你看他拉着的那张臭脸,活像是欠了人千八百,早晚要赔。”

  王道询也无意与她深究此事,垂目在地上扫了眼,见那片杂草有弯折的痕迹,笃定地道:“你进我后面的屋子了。”

  倾风单手撑在膝盖上,懒懒散散地笑道:“只许你查我,不许我查你吗?当日在村里你非要掀我的门,今日算是扯平了。”

  王道询按着后脖颈,说:“请狐君下来吧。这样说话太累。”

  倾风纵身跳下,随意挑了把椅子坐着。

  王道询收了院里的衣服,一把抱回屋里,出来后主动开口说:“那个是我母亲。”

  倾风婉转地道:“令堂……”

  王道询背靠着墙,立在檐下,直白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倾风放心了,嘀咕道:“原来不是我不识字。”

  王道询:“……”

  “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不过是个人奴。我父亲觉得她貌美,将她买下放在家中做粗工。买她用了不到五两银子。白日除却扫洗,供人打骂,夜里还要受我父亲欺辱。生下我后,她便撒手人寰了。到死也没个坟冢,草席卷了往城外一丢,让野兽叼走吃了。”王道询说着低头一笑,又补了句,“也可能是活活叫他们打死了。谁又知道。”

  倾风闭着嘴没吭声。

  王道询声线平坦,叫人听不出情绪:“这些全是我的兄弟姐妹告诉我的。包括生我时她才十六岁,而我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父亲本想把我活埋,挖好坑后又反悔了,但不是因为不忍心,而是觉得来日将我发卖,不定也能值点钱。一直怨恨怎么没生个女儿……”

  倾风打断他说:“可以了。别说了。”

  王道询笑着问她:“你不是想知道吗?”

  他一脸真诚,好似是真心告知。

  倾风摸不准是他这样的人生气便是这种无动于衷的模样。还是他压抑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正常人来倾诉他那些阴秽悲凉的心曲。

  总归二十几年来的供奉祭拜,牌位上几次落笔又没有定文的划痕,都暴露出其内里的悲喜,远不似他表现得那么平淡。

  可她确实没有兴趣去旁观别人的狼狈。

  “主要我这人向来讲究礼尚往来,可我没有这般凄惨的身世能与你交换。”倾风说,“像我的生平就很简单了。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父亲。五岁的时候全城被你们妖王给屠了。后来一直跟着我师父学艺。我师父也没带过孩子,好几次差点把我给养死了。幸好我命大,跟蚯蚓一样,断个两截埋点土也能活。”

  王道询:“……”

  倾风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纵观她前半生,有悲有苦,但无怨恨也无屈辱,能称得上一个坦荡。前两者是能熬过去的,唯独那股血气少年人大多难以忍受。所以倾风觉得自己没他凄楚。

  她刚要开口再说,转念想了想,才明白是自己露馅儿了。

  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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