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后续赶来的部伍们未曾亲眼见到战况,只扫见这满地的疮痍与将死的惨状,以为是何等强敌,心中战意先退却了一半。停马在街外,未第一时间赶上前去。
因两侧民宅坍陷,主道的视野陡然拓宽了一半,不少外围的百姓由此窥见了这片破败惨淡的残墟。
众人能模糊看见的其实只有一排断壁,再听闻各路行伍正从四面八方应召而来,一身铁衣,秣马厉兵,自行猜想出了余下的事由。
“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有人谋反,冲进城主府,要杀城主!”
“什么?人族谋反?!哪个人族如此大胆?!”
“好些人族反了,甚至连妖兵都打不过,被拦在了城主府外头!”
“只有依北城的人族有这样的本事,他们的小娃儿全都要送去学一种叫什么神通!”
“依北城的人族打来了?!”
各种谣言甚嚣尘上,借着万里东风转瞬吹遍昌碣。
人族听得心惊肉跳,遥想起当年赵鹤眠带着人奴叛离昌碣后,犀渠在城中大肆捉捕人族,挂到城外虐杀的可怖事迹。一时间远隔了十几年的冰冷骇意,被凿穿了洞,又从四肢百骸翻腾着涨涌上来。
上了年纪的百姓不管不顾,颤抖着呼喊道:
“跑——!”
“快跑!城主要杀人了!快些逃命去!”
局势变化得比想象更快。
任谁都没料到,这边还在猜测犀渠是与谁缠斗,那边犀渠已要屠尽城内人族了。
多年来在刀锋上忐忑行走的人族,本就有如惊弓之鸟,时刻提悬着自己的脑袋。稍有风吹草动便坐立难安。
而今天上陡然砸下那么大一块陨石,将长空都要割裂了,众人哪里还能有冷静理智可言?
魂魄都被摄去九重天外,满脑子悲观至极的想法。
士兵们正不知所措。各个武将带领着自己的兵卫占据了城主府外的四条街巷。谁也不愿先进,又不敢先退。
正僵持不下,一统领听见远处人族奔走中的呼喊,眉梢动了动,小声询问身边的同伴:“城主说要抓人族了吗?”
青年愣道:“不知道啊?不曾吧?”
统领思量片刻,说:“抓了总不会错。若前来偷袭的悍匪是人族,便同城主当年一样拿人族相挟,逼他们就擒。若不是人族,就命这帮人族在前为我等冲锋,也算他们死得其所。”
青年赞同点头:“有理!”
他当即转身,冲着后方的兵卒命令道:“前去捉拿作乱的人族!将在城中散布流言的人族尽数捉来,听城主发落!”
此号令一出,队列中的妖兵们没有随令行动,而是面面相觑,分化成数派,停在原地略显踯躅。
青年倏然沉下脸,责骂道:“反了天了?要违逆军令不是?!”
士兵们犹豫片晌,还是在他人带动下,跟着去捉拿附近的人族。
本就骚动的百姓登时觉得自己猜测成真,以为又是一场无妄的灭顶之灾,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起来。
此时人群里,一帮百姓在仓惶往外逃命,也有一群衣着古怪的商客货郎,在逆着人流朝里拥挤。
这些人彼此或许并不相识,可潦草一个眼神的交汇,便明了各自的身份。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气度,只有他们映蔚的人有。
“我们城主好像在里头?”
“在!除却貔貅这等瑞兽的无上威能,还有谁能吹出一里地的雄浑妖力,直接折杀人家上千兵马?”
“城主威武!早看不惯昌碣这里胡闹的规矩,是该将这宝地也收入自己的钱袋!只是城主为何单枪匹马地来?我映蔚的大好儿郎们呢?”
“儿郎们!城主在昌碣起事,我等要不要帮!”
“算我一个热闹!”
“怎么凑这热闹?总该有个挑事的在前,我等才好追随。不能叫我们自己做这出头鸟!”
“且等等!许是我主在诱敌深入,出头鸟还未出来!”
一群人在昌碣行商,整日街头巷尾地乱逛,到处与人胡吹鬼扯,也认得不少熟脸。
见到平日几个还算交情不错的人族,干脆也把他们扯了过来,添油加醋地劝说:
“跑什么跑?你们城主铁了心要杀人族,城外定留有重兵把守,你跑哪里去不是等死?与其窝囊地跪着死,不如跟着我们一道杀敌!若护我城主有功,我等向城主美言,将你一并带到映蔚去,一同过逍遥日子!”
“是啊!你不是向往依北的那座人城吗?依北与映蔚相邻,届时我们捎带你过去,何必还在昌碣做不如人的牛马?”
那人族迷惘道:$1!?”
“念你是个好汉才同你说这多废话,你啊个什么啊?别做孬种,紧跟着我们!”
偌大的城主府外,短短时间内围了一群没头的苍蝇,各怀鬼胎,晕头转向。
百姓离心可见一斑。
妖兵们火速拿了一群来不及撤逃的人族,大多是妇孺老幼。将他们压在阵前,用刀贴住他们的脖颈,想引诱暗中的反贼出手。
一些老人当场吓得晕死过去,孩童尿崩,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吵闹间听不进任何声音。
一货郎脱下身上的麻衣,揉成一束系在腰间,忽而察觉前方妖力冲涌,抬起头,激动指着远处一个位置高声道:“是谢引晖!是不是!”
只见昌碣的妖兵阵营里,有几棵巨木突兀如高楼拔地而起,争高直指,冲入云霄。
数根干枯的枝条在空中勾连缠绕,拧成一把钝口的巨刃,将大惊失色的妖兵们横扫出去。
先前还对着人族耀武扬威的小妖,数息后只落得个丢盔弃甲的狼狈下场。
那些被抓作俘虏的人奴,也被一根根连接的藤蔓卷住,带离了兵荒马乱的战场。
映蔚的行商们见状喜出望外,手舞足蹈道:
“城主原来是跟着谢引晖在做大事?”
“怎不是谢引晖跟着我主?”
“管他们谁跟谁,这二人联起手来,还怕个犀渠作甚?!杀他们个痛快!”
“昌碣的人族百姓们,你们人城的主子都来了,还不赶紧爬起来拥护,要等到什么时日!”
“从龙之功啊兄弟啊!带上家伙什冲啊!”
“谢城主——!我等前来助你——!”
貔貅听到外间响彻行云的喧腾,逃至屋顶,眺望着远处的场景,回头对倾风说了一句:“你师叔可算是来了!再不来人族都要遭难了!他做事磨磨蹭蹭,总赶这最后一步,叫人看着心烦,你下回也说说他。”
他这人逃跑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高,在高空腾掠如履平地,身后遛着一个犀渠,还有闲情对外观战,只可惜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听倾风频频追问,挠头迷惑道:“外头这什么阵仗啊,我怎么看不懂?全乱成一锅粥了!”
倾风不满道:“你怎么这么蠢?你下来,换我上!”
第161章 千峰似剑
(一脚一个法宝,难道不该是个虚词吗?!)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对话, 犀渠跟着听了一耳朵,竟没气得癫狂,反停下动作感受了下外间的妖力。怀疑这两人是在虚张声势地恫吓他。
“呵, 九尾狐一族也敢亲至昌碣?那妖王也该起兵边地了!狐狸若真有那胆魄,何必屈于人下数百年!”犀渠满脸窥破真相的自傲,笑容讽刺,“你师叔是哪个狐狸?怎么一点九尾狐的妖力都不曾有?”
貔貅没想到他能越猜越离谱,头回见到比白重景还愚鲁的妖,热闹都不屑于看了, 新奇地审视起他,咋舌说:“你这蠢牛,真是一点脑子都不带?怎么到现在还拐不过弯儿来?”
他心道,这把可能亏大发了!
将犀渠带去映蔚走一遭,他的东西不全成自己的了?
府外太多人在喊叫,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本已到顶的呼声又往上推高了一层,叠浪似地翻过高墙。
多数人鬼哭狼嚎的都是同一个名字,于是那嘶哑得不成调的几个字, 从万种噪音里脱颖而出,依稀可以辨认出, 是在叫“谢引晖——”。
犀渠脸色又变了变。凶狠的眼神中闪过诸多头绪,致使视线出现短暂的游离。
倾风见他脑子转得快要烧起来了, 索性道:“莫为我胡乱攀什么亲戚, 我师叔可不是九尾狐, 正是谢引晖。”
“九尾狐的人, 早与谢引晖勾连, 还结上了师门之谊?!”犀渠错愕之外, 因同族中又出一奸贼而气得冷笑,七情六欲里唯剩下“怒”这一字火焰高涨,尖声吼道,“我就知道,他们两族早就暗通款曲!九尾狐蛇鼠两端,若非是他私下救济,依北哪里能存于今日?亏负妖王信任,究竟将我妖境至于何地?好一大道正统,好一白泽弟子,我呸!连山匪的道义都不如,不过是条东食西宿的卑鄙鬣狗!”
倾风同貔貅:“……”
貔貅由衷道:“你死得不冤枉。”
这头也不好看啊,还这么大个人顶在脖子上,当什么用?
比之倾风等人的口头挑衅,犀渠显然更憎恨于九尾狐的背信。
凡与人族勾结窃夺妖族权柄的,皆是卖族求荣,在他这里该遭五雷轰顶。
“平苼、依北、映蔚——好啊好,我今日能杀死两位城主,为妖境剔去你们这帮噬肉的蠹虫,也算是老天开眼!”犀渠牙齿几乎咬出了血,说话时声音有种含糊,“休怪我不留情,去死——!”
犀渠身形随着他周身妖力的暴涨,猛地又拔高了两分,面上皮肤稍稍发青,表面爬出几道蛛网似的血丝,本就旺盛的毛发更恣意地抽长,浑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乱流盔甲。
其妖力铺天盖地,甚至比倾风当初在否泰山上直面过的活尸傀儡还要赫赫盛大。兵气弥天,带动大地随之呼吸。
倾风心脏跳如擂鼓,筋脉也被他爆发出的蓬勃妖力所牵动,脖颈上的青筋暴突出来,一下一下地猛力弹跳。
若非是白泽送她的那几枚灵石压制,恐怕此刻已受不住他这霸道的妖力冲击。
倾风面上不敢显露,抬起剑,抖去上面的一串血珠,控制住发颤的手脚,哂笑道:“你又不是女娲的补天石,我不信你真的刀枪不入。就看你这金刚不坏的本事能维持多久。是我的剑先坏,还是你先死!”
犀渠只剩下一个角,这回不敢再脱手往外丢,膝盖微屈,佯装要朝屋顶上的貔貅袭去,末了旋踵回身,握着那钢铁似的黑棍朝着倾风鞭打而去。
犀渠与倾风之间尚离着半人的距离,纵是兵器上灌满了气劲,不算兵刃上的交锋,也不难挡下这一击。
可当倾风将长剑甩至左手,自后腰抽剑格挡时,分明感受到左臂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勒紧了。
待她想止住冲势已是不及,剧痛顺着手肘往上半寸的位置清晰传进脑海,随即便眼睁睁看着手臂被无形之力绞断,分离开去,断口处不见一点血。
倾风知道这画面不真实,可也确实失去了左手的控制权,仿佛身体被剖作了两半,自己只能二择其一。
有刹那错觉,思维迟滞住了,真以为自己断了条手。
在她意识动摇之际,一条丝线从斜上方急射而来,将那断臂与她的肩膀接了回去。
倾风陡然清醒,从惊骇的迷离中回神,紧跟着半边身体被那丝线提起,在貔貅的操控下,纸人似地僵硬起跳,朝后飞腾,躲过了犀渠杀气凛冽的两记捶击。
“切莫大意!”貔貅厉声警告道,“这院子里全是他布下的陷阱,你一脚踩一个法宝!看仔细了!”
倾风也是一阵后怕,不明了方才那是什么诡异的妖术,使得全无征兆。若非貔貅机敏,来年坟头都不见能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