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岂料少年说:“不是这回事。”
他强调地重复了一遍:“你只能选一个。”
倾风只能道:“他挑了年龄最大的, 那我就挑个最小的。”
小的那几个孩子瞧着都一般大,很难看出年龄。不过都已经能跑能跳了,只要肯听话,差别不到哪里去。
少年点点头,拍着手道:“那就定下了。师父没有抛下徒弟的,等一会儿聊完了,我带你们去见见你们的小弟子。”
双方都因为这有些脆弱的关系而松弛下来,放下了一部分防备。
倾风捡起地上那草编的短剑,想起自己丢失的又一把不长命的神兵, 哀怨叹出一声,干脆问出自己最困惑的事情:“冒昧一句, 这座村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妖?”
“嗯?你也说了,因为这里是少元山啊。”
少年身形一歪, 又开始没正形地坐着, 抓起斗笠, 缓缓给自己扇风, 解答道:“当年龙脉复苏, 天下多少苍生因其受惠。妖族的数量翻了数倍不止, 人族也因此群英辈出。这座妖域里还留了些龙脉的灵气,自然也孕育出不少大妖。再者说,自龙脉濒危起,能在这村里活到现在的,只能是大妖。你们人族哪有那么长的寿命啊?”
倾风眼皮一跳,听他再提少元山的“灵气”,这回是不得不信了,顺着他话中的意思,诧异道:“少元山上还有精纯的灵力?这村子从两界封闭起就有了?”
“不错。”少年抬起两腿,盘腿而坐,“天下间没有东西能把好事情占全了的。你瞧着这地方钟秀,可我们轻易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倾风听糊涂了,在手心拍打着那草编,问:“你既然知晓外界动向,怎么会出不去?既然关切人间境遇,又怎么会不想出去?”
“此事说来话长了啊……”
少年提起这句本该是老气横秋的话,却是一点惆怅都不带,而是一种期待了许久,一个话痨压抑多年总算被掀开话匣子的喜出望外。
他到底还是矜持了下,抿了抿唇,没马上开始他的往事追叙,故作高深地清清嗓子,说:“外面的事情,其实是我遇到赵鹤眠之后才知道的。以前我也只能闭锁在这村庄,困守一界。”
倾风脑海里隐约冒出几条线,只是太杂乱,串不成前因后果,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赵鹤眠?”
少年抬手比了下高度,乐不可支道:“当年赵鹤眠还不是这么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听信了民间说少远山上留有龙魂的传闻孤身来闯,差点死在山道上。不料他那小子是有点真本事,被煞气伤得遍体鳞伤,还拼着苟延残喘的那口气,硬生生爬到了少元山断口的边上。”
他说完这段,双目黑亮地看着倾风。
倾风对他对视片刻,三分真三分假,抑扬顿挫地问道:“那传闻不是真的吗?赵鹤眠最后不是领悟出龙脉遗泽了吗?”
少年高声接过话头,用力拍拍胸口,志得意满道:“哪有那么简单?全亏了我!”
说完这句,他想起什么遗憾事,整个人的精气神又泄了出去。
“少元山的龙脉还活着是真,可想靠着这蠢办法领悟出什么遗泽,那全然是痴人说梦。不如指望妖境再出个白泽来得合理……哦,后来确实是出了。”少年看一眼林别叙,拍拍屁股底下的树根,“同在少元山上,我与龙脉算是同气连枝。我在这村庄为它镇守最后一丝灵智,作为条件,也分得它一点神通。这是我胜禄折冲的地方。他得不到龙脉的传承。不过禄折冲的实力确实比我强,他强盛之时,我是出不去的。”
倾风不由跟着低头看了看脚下。
少年重新戴上斗笠,深沉中难得有了些老成模样:“委实是赵鹤眠命大,碰巧当时禄折冲受了重伤,叫我能分出心力来沟通外界,再远一点都不行,偏在断口附近看见了命悬一线的赵姓小子。彼时山上埋了多少前赴后继的尸骨,一些是为了求道,一些是实在走投无路。赵鹤眠天资确实卓越,我不忍见他身死,也不想再看无辜之人白白铺道,于是送他几缕龙息,引妖力到他经脉,助他领悟遗泽,想看看他的造化。”
少年唏嘘着道:“好在他是个争气的人。我以为他一幅残躯千疮百孔,定然熬不住修炼遗泽的痛苦,不料他竟活下来了。从此成了我在妖境的耳目,为我传递一些消息。”
身后竹香浮动,夏日斜照过成帷竹叶,忽然黯淡,阴影填满了地上的细缝,叫他回忆起当年的一些零碎场景来。
想起赵鹤眠跪伏在地上,嘴里几难成句,吐出几声蚊虫似的低喃,对着少元山祈求真龙显灵。
额头磕地,时而晕厥时而清醒,凡有一分力,便一寸寸地往前挪。走过的泥地上全是他的血。
若不是当初一念之下起了恻隐之心,也不会有妖境如今的五分局势了。
少年扶了扶斗笠,看向倾风,忽然冒出一句:“我不止救了他,其实我还救过你。世道真是奇妙啊。”
倾风愣了下,指着自己道:“我?”
少年说:“是的,在你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吧。”
“你胡说吧?”倾风质疑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哪里需要你来救?虽我不记得早些年的事情,可我幼时唯一的生死大劫,是我师父为我化解的。”
少年听她不识好歹,拍着腿激动叫道:“你真是同赵鹤眠一样发痴梦,来少元山上找奇遇。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啊?!你师父背着你在界南随处乱走,偏生就遇到了陈氏六万蜉蝣的陨落之地?我连做梦都不敢这么做!你居然心安理得!你以为你是大道之子吗?!”
倾风:“……”
隔着半丈的距离,倾风也感觉他的口水快喷溅到自己的脸上。下意识抬手抹了一把,讪讪一笑。
少年挥舞着右手道:“是你师父一剑斩破禄折冲的妖域,使他重伤,叫我能有机会调用少元山的妖力。而你师叔……是叫什么来着?哦,谢引晖!他随禄折冲回到妖境之后,请赵鹤眠帮忙照看陈冀,赵鹤眠又转告于我,我心血来潮多关注了几眼,从两境通道里见到你师徒二人在边境落寞游走。怜你师父一生功高凄苦,无缘剑主……自然也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我自由的时日不多,干脆大发慈悲,再行一件好事。”
倾风听得欲言又止。
少年说:“我耗费了几十年积攒的修为,才在陈氏殉道之时,在陈冀脑袋上开了一条与通道相连的口子。当时还额外送你一道龙息,帮你吸收蜉蝣的妖力。否则你哪里能有今日的小命在?又怎会受社稷山河剑的额外青睐?”
倾风与林别叙俱是一仰头,对视一眼,眸中难掩错愕。同时那些被忽略过的边枝末节也在他的解释中浮出水面,带着那些“巧合”的疑点,得以真相大白。
可这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巧合呢?只不过更多是人事辛酸所凑成的偶然罢了。倾风就是在这偶然夹缝中的幸存者。
倾风硬邦邦地笑了笑,轻声道:“我还以为是我意志坚定,又心性通彻,所以山河剑才如此偏爱我,见我几面就送我一道剑意,认准了我做它的主人。”
少年闻言也是觉得好笑,片刻后,还是勉勉强强说了句公道话:“自然也有这么一个缘由在,否则岂非人人能成剑主?不过除却修行人的本心与天资,也缺不了龙脉的认可与白泽的护道。社稷山河剑最初可是出自于少元山啊,少了龙息,自然少了一丝本源之力。”
倾风又是一怔:“拔剑必须得有龙息,这竟然是真的?不是禄折冲胡扯?”
少年说:“确实如此,这个他倒没说谎。只不过妖境没有白泽,他察觉拔剑无望之后,再不寄望于此了,也想顺道断了人境的剑主之路,所以他要是说了什么会送龙息的话,那定然是扯谎。”
倾风想到纪钦明谋划万般的图求,也不全算是虚假,他穷极一生是为从妖境求一道龙息,只是没想到倾风从小就得过。
倾风五味杂陈道:“真是没见识。这样的好东西你送我,我从未察觉过。要是早些知道……”
林别叙打断了她,说:“倾风,人走过的每一条路,尤其是求索的大道,不可能一直是正确的。莫因执念自误了。”
道理倾风自然懂,只是细想之下仍会觉得可惜。难免哀叹。
林别叙笑说:“你不是说自己从来不信天道吗?以前禄折冲总瞧不起你占尽天时,觉得你能成剑主是天道不公。而今看来,所谓天时俱是人族先烈的庇荫,诸般尘缘,谁说又不是山河剑的偏爱呢?”
少年跟着附和了句:“不错,遇到赵鹤眠时,我可从未想过当时还没出生的你能成为一代剑主,结果到了现在,那些因果际会,全都落在了你的头上,那么大的机缘都叫你给接住了。换做另一个人来,都做不了你陈倾风能做到的事。”
少年摩挲着下巴,自我沉醉地道:“这样一想,该不会我才是那个天道之子吧?随意救下的几个人,没想能有什么回报,结果后面全有了大作为。不得了啊。”
倾风:“……”
你又在发什么痴梦?
第182章 千峰似剑
(我生于陋巷,不过是个市井之辈。)
少年自娱自乐地笑了会儿, 又补上一句:“你师叔能活到今日,也少不了的我慷慨相助。陈倾风,你欠我好多啊。”
倾风本来信了七分, 心头正生感动,听他跟点族谱似地一个个历数自己救命的大恩,要收割他们老陈家远近几亩地的庄稼,有点动摇起来,问:“你不是在牵强附会吧?你接下去不会说我师父也有半条命是你的?”
少年斜过眼睨她,眼神里满是鄙夷, 表情十分欠揍,拍了拍脚背上已经干了的泥团,讥讽说:“你好没良心啊,小小年纪就不动脑子了吗?你师叔初到妖境,也就知道个禄折冲的大名,见识短浅得恐怕连大妖都没见过,更不懂傀儡术的内里乾坤,妄论化解,却连从禄折冲手上脱困的木身都提前备好了。就算是他十八辈的祖宗排着队往祖坟里烧青烟, 也办不了这事儿啊!”
倾风给他震住了,讷讷道:“不是赵鹤眠帮的他吗?”
少年指指上空, 不屑道:“赵鹤眠被囚于巨木之下寸步难行,自己都是个翻倒背地的王八, 拿什么救人?朝天扑腾的四条粗腿吗?又靠什么说服那棵独善其身的木妖, 要它自损过半的真身跟修为, 借你师叔寄存神魂?凭他闲着没事到处翻泥巴捡来的垃圾啊?自然都是靠的我的脸面!”
倾风:“……”
这张小嘴可真是会说话。跟蜜蜂屁股似的一吐一毒针。
……冤孽啊冤孽啊, 怎么她也学了点精髓。
少年说着停顿了下, 还是为赵鹤眠说了句公道话:“哦也不能说赵鹤眠捡的全是垃圾, 真有一帮蠢货将自己偷来的宝贝埋到少元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最后全便宜了那小子。还有些跑到山脚下乱打架的。赵家小子扒东西的动作那是真的快啊,谁不小心摔了一下,剑就被他顺走了。那帮纸糊的脑袋还以为是自己见血触怒了山上的真龙,不仅不敢叫赵鹤眠将东西还来,还带着一干礼品跑来供奉,把赵家小子都给养肥了。我头回见主动送进圈来的肥猪,他们可叫我长了见识。扯远了扯远了——”
少年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板道:“总归还是我,凭德行为他们劝服了那个关键的木妖!才给你师叔留出一条后路!”
这话掷地有声,但很难让人接下去,所以旁听的两人都沉默了。
少年见倾风不说话,挤挤眉毛道:“是不是?拉屎都拉不出一坨这么圆的,因为我说的是真的啊!”
倾风:“……”
她一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在林别叙快憋不住的笑意里小心开口道:“襟怀坦荡、厚德流光的村长!以后别说你是禄折冲了,不然我听着脑袋疼。”
换做她是禄折冲,不辞辛苦也要赶来杀了这家伙。
少年憋屈坏了,愤懑道:“我说你这人会不会听人说话啊?不求你跪下磕个响亮的头给我谢恩,鼓鼓掌叫声好怎么也是应该的吧?你觉得自己跟师叔的命不值钱吗?”
他八百多年了没找到合适的听众,好不容易来了两个,还不捧场不配合。
他命好苦啊。
倾风发现自己是被这少年的一张嘴给侃出神了,赶忙拍着手补上。可慢慢琢磨出有点不对,迟疑地道:“等等,这么巧?我师叔当初选择叛离人境,不会也是被你给‘劝服’的吧?”
少年冤屈叫道:“喂,别泼我黑水,源头可不是我!是你们人境的白泽先告诉谢引晖,说人、妖两境的破局之处在妖境,谢引晖自己起了心思,才想跑妖境来谋谋出路。我不过是为他搭了桥,告诉他唯一的一条活路罢了。”
倾风叹了口气。
少年转了转眼珠,说:“何况就算是我说的又如何?这事儿没错啊。”
倾风瞥他一眼,又喟叹一声。
少年表情沉重地说:“别唉声叹气的了,你叹得我要多老几岁。生生短我寿命。年轻人就该仰天长啸三百声……”
倾风大惊道:“我是猿猴吗?!”
少年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按着脑袋上的斗笠放声大笑。
他身后的竹林跟着一阵窸窣,枝叶摇颤,将阴凉处一些未干的露水给抖了下来。
细碎的长风穿林打叶,带着清凉的温度与味道拂面而过。
倾风等他消停,在那树根上摇摇晃晃地坐稳了,才问出有一个困惑:“禄折冲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少年坏笑道:“你猜?”
倾风看向林别叙。后者摇了摇头,说:“听先生所述,你能将我二人从禄折冲的妖域里抢过来,又与禄折冲此消彼长,还有能将他人制成傀儡的妖术。着实不曾听说过。”
少年吸了口气,长长吐出,遥望着远处的密林山径,眯着眼睛道:“这个说来话长啊。”
倾风眼皮抽了抽。
……费了这半天口舌,您这长话的瘾还没过去吗?
倾风说:“不然你先从结论开始说。”
少年五指轻敲着自己膝盖,装模作样地思忖一会儿,神神叨叨地问:“你们听说过画龙点睛吗?”
倾风与林别叙同是坐直了身,精神一震,目光如炬地盯紧了少年。
少年砸吧着嘴,慢悠悠地说:“当然我不是那条龙,我只是打个比方啊。”
林别叙哑然失笑。
倾风拿着那把草剑,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砸回到他怀里。
少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捡起剑,对着倾风那张写满了脏话的脸比划了两下。
“你们知道人族,为何是万灵之长吗?”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因为人族天生拥有智慧,随着年岁增长可以思考、可以修炼。这是妖族最羡慕的事情。我等妖族虽然自诩妖术高深,修炼大成还能掌控一方妖域,可无不是要经过磨砺,获得机缘,才能感悟到天地大道。无祖辈血脉自行修炼的初代妖族,哪怕是同窝生的兄弟,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牲畜,一个小崽子无朋无友,可谓吃尽了苦头。而修炼有成的标准,看的也是能否化成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