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他说到这里也是甚感辛酸地沉了沉肩膀,声音低了下去。随手往后一薅,不知从哪里又抓出几根长长的草丝。
“可这世上还是有些生灵,于悟道一行有缘无分,就算凝聚了妖力,有几分灵性,也千年万年地开不了灵智。”少年手指如飞,勾着草叶上下翻转,不急不缓地道,“少元山这条龙脉便是如此。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只能等。好在它是座山,寿命够长,真叫它等来了这万中无一的机缘。为它开灵智的是天下苍生多年来的生气蕴养。而我则是他灵智初开时侥幸吸纳了他部分妖力的一棵树苗,从此与他相辅而成,互为唇齿。”
少年停下动作,幽怨地瞪着林别叙,徐徐道:“可惜的是我没开灵智,这条龙脉更是命途多舛。一颗脑袋还十月怀胎呢,你们人、妖两族先掐起来了。打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惨绝人寰,把龙脉都给吓疯了。搞得我光没沾上,还得倒回来给它续命。我只是个棵树啊,枯了我就死了!逃也逃不掉,太惨了。不像你,生来长腿,跑得影子都没了。”
林别叙讪笑一声。
少年低下头,斗笠的影子投下来,盖住了他脸上那抹淡淡的愁绪,他回忆着道:“我要是死了,龙脉也活不成。它本来就只养了半条命,现下还断得跟蚯蚓一样。两境闭锁之后,众人对少元山唯恐避之不及,生气的蕴养也就没有了。我以为我们这对难兄难弟要惨死在天道的玩弄之下,岂料垂危之际,禄折冲为我点了灵。”
倾风茫然道:“什么?”
少年用力点头道:“不错。我的神智跟记忆全部来自于那个半大点的禄折冲。我分了他一半妖躯,救他一命。他的神智也使我得以入道,一念顿悟。他是妖境都城的我,我是少元山下的他。想不到吧?我与他不是什么善恶之念,也不是什么一体两魂,更不是什么傀儡真身,我就是禄折冲。我与当年的他,其实一模一样!”
倾风听得一知半解,没听说过这个什么点灵,也不知道它为何如此玄妙。跳开过程,果然只听懂了一个结论。
只是倾风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襟怀坦荡、风华正茂的少年,与那个阴沉狡诈、绵里藏针的妖王联系到一起。更不必说“一模一样”了。
林别叙则是若有所思地没有吭声。
倾风想不明白,对着他看了良久,迟疑道:“总还是不同的吧?你本性更善,所以几百年过去,你还怀有当初的少年意气,已然与他相异。”
少年笑着摇头说:“你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不相信人性善变啊。我只是一棵树,能有什么本性?真要说本性,也是我与龙脉气机相连,将龙脉被腰斩的戾气反传给他才是。”
倾风死死皱着眉头,指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当初是你出了少元山,也可能会变成他?”
少年耸耸肩道:“或许吧。毕竟我们同本同源、分于一体,我是他的根,他也是我的根。只不过他大多时候比我厉害,我的妖力要用以维系这座山的生机,平日争抢不过他。”
倾风有点坐不住了,迫切地站起来活动两圈,挠挠眉毛,索性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好奇地问:“禄折冲为什么可以帮你开灵智,这……你不是说,强求不来吗?”
少年甩着手里的草丝,拖着尾音道:“这件事情嘛,确实是很讲机缘巧合的……”
倾风听他这腔调,就知道他后面要放什么屁,没好气地接了一句:“说来话长。”
少年点头:“确实话长。”
倾风给他聊得没脾气了,主动为他起了个头:“禄折冲原先是什么大妖血脉,这么厉害?”
“大妖?”少年放声笑道,“我生于陋巷,不过是个市井之辈。而白重景的父亲则是位颇有名望的将军,天生有大妖血脉,远比我这样资质平平的小妖要厉害多了。”
倾风听他以禄折冲的口吻讲述,还颇有点不习惯,险些转换不过来。
少年提及旧人,破天荒地失神起来,怀念地道:“好多年没见过白重景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倾风看着他脸上难以作伪的感伤,才意识到他真的如自己话中所讲,与当年的禄折冲是分于一体。连同感情也真切地继承了下来。
少年笑了笑,仔细将蒲草尾端的最后一截收进缝隙里,说:“我是个乡间的泥腿子,父不详母不详的,同街的穷人都嫌我晦气。只有白重景那样脑子空空又心思纯正的人才肯与我做朋友。”
他举起手中的新草编,这回是只展翅的鸟,他在空中上下摇了摇,生出一丝悲哀,喃喃地道:“我们当时可是真正的患难之交啊,我对他比他亲兄弟还好。唉,要是连他也背叛了禄折冲,我真要替外面的那个我觉得可怜了。”
蜿蜒如黄河的无人古道上,一只巨鸟斜掠着坠向地面。临到落地时,才无力地煽了煽翅膀,减缓冲势,化为人形半跪在地。
天上的云仿似海中的白浪,一波平又一波息,挡不住从空隙中宣泄而下的热意。
白重景肩上的伤在太阳炙烤下难以愈合。他没时间清理,只扯下身上的几条破布潦草包扎了伤口,继续埋头行进。
赶了一日一夜,飞飞走走,脚步越发虚浮。抵达村庄时,人已几近脱水,嘴唇干得发裂,眼前更是阵阵发花。
街头的妇人见到他这幅惨状,吓得后退两步,回过神来,放下挎着的竹篮,走过去扶了他一把,惊呼道:“哎哟,你这孩子,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看过大夫没有?”
白重景摇摇头,按住她的手往下推开,婉拒了她的好意,朝着村庄角落的一户人家踉跄走去。
妇人又追上来,找附近的住户借了碗水,送到他面前,宽慰道:“先喝一口。小哥别担心,你叔叔好着呢。我昨日还问起了他,说你怎么许久不来探望。”
白重景这回没拒绝,仰起头一饮而尽。一口清凉下肚,感觉伤势跟着好了三分,他舔舔嘴唇,从死气沉沉中强打起精神,扯起笑容道:“谢谢婶子。”
妇人接过碗,闻见了他身上那股未散的血气,只觉世道凶险,在外讨营生的人都危险得很,忧心忡忡地问:“还要不要?”
白重景犹豫了下,还是急着赶去见禄折冲。
妇人担心他走到家门,将碗还回去后,挎着自己的竹篮跟了上来。
白重景走到熟悉的门前,抬手挥了把屋檐上织出的新网,紧跟着垂眸看向自己的脚。
鞋子已经磨破了,露出几根带血的脚趾。衣服也是褴褛不堪,半边长半边短。心里想着禄折冲见到了他这模样,会收了那股气,不与他计较吗?
他抬手用力一推,听着老旧门板“咯吱”作响,未经打扫的灰尘因震动从房梁下纷纷扬扬地落下,视线扫向墙边的木床。
妇人见他站着不动,奇怪地凑上前看了一圈,没见到人影。
“怎么回事?”妇人急性子地推开他走进去,在屋内转了一圈,窗户口也检查了遍,诧异道,“奇了怪了,昨日晚间他还同我说话了呢,没见他离开过啊!这么一老汉,人都走不动道,能往哪里去?”
白重景傻愣在原地,本就虚弱的身体仿佛被人生生剐走血肉筋骨,疼得他蜷缩起来,缓缓滑了下去。随即跪在地上失态地哭了出来。
妇人站在他身侧,手足无措地绕着他转了一圈,看着这素日不苟言笑的壮汉此刻痛苦压沉,只能小心拍着他的后背宽慰道:“别担心啊小哥,我让人帮你去找找。快到傍晚了,田里的人也该回来吃饭了。大家能腾出人手来。你叔那么一副身子骨,能走到哪里去?许就是出去走两步。你缓缓,婶子去给你喊人啊!”
白重景跪在地上干呕两声,抬手用力一抹脸,将眼泪汗渍都囫囵擦到了一起,起身奔向屋外,化为原形飞上高空。
他沿着村庄的几条山路盘旋一阵,知道禄折冲因傀儡被毁后修为大损,境况比他更为凄惨,而又生性多疑,世上除他以外无人知晓禄折冲的真身所在,是以独行走不出三里地。
他慌乱在高处巡视,很快见到远处路上某个孑然一身的背影。边上一条浅溪倒映着晚间绚烂的夕阳,红得灼目刺眼。重明鸟发出一声啼血哀鸣,如电掣急闪而去,转瞬到了那老者身后。
“禄折冲——禄折冲!”
白重景扑倒在地,右手一撑,大吼着追了上去。
老者一身枯骨,比上次见面又老了十岁有余。身上宽袍随风鼓动,如柴的手上拄着根笔挺的木棍,多走一步也是艰难,沉缓的步伐在地上拖沓出一条连绵足迹。
听着身后人嘶哑的喊叫,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只是没有回头。露在外面的一截脚踝在不住颤抖,快要支撑不住。
白重景跪坐在地上,嗓子很干,狰狞苦笑道:“你觉得我来是为了杀你吗?所以你逃了。禄折冲,你觉得我要杀你吗?!”
禄折冲回过头,一双带着凉意的眼神从高处落在他身上,光是听着就布满沧桑的低沉嗓音不大平静地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白重景看着那张面皮松垮、瘦到脱形的脸,已经找不出分毫熟悉的模样。木然地注视着他,微张着嘴,吐不出个字来。
世间的诗词写尽人间的苍凉、怨恨,不变的风月也看惯了少年的壮志难酬、兄友离别,可是没有哪一句话、哪一首诗,能契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你错了。”禄折冲走近一步,声音尖锐得像是从老风箱里鼓出来的,朝他伸出一只骷髅似的手,语气中是深重难解的悲愤,想最后将他从疏远的歧路上捞回来,“你说你错了,我就原谅你!说!”
白重景看着他,喉结滚动,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禄折冲失望地低吼道:“我背你出少元山时,你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说你会随我左右,死生不弃!我认你是我弟弟,豁出命去将你抛出少元山,没想过自己会活!可是而今我还没死,你却跟他们一样,说与我不同道了!这条路是你跟我一起走的,你告诉我,我有哪里错?!我救过你多少次!若非是我你怎么活到今日!”
三百多年前从云霄里落下来的那只大雁,终究是已经死了。
三年多年前与他携手同行的那个月亮,终究是碎于静水了。
他怎么能期待身边的人,还是当初的那一个?
白重景哽咽着,声音碎如三月的春雨,千丝万缕地飘向不知道何处:“大哥……”
三百多年前,两境未分时,人、妖两族祸乱不止。兵难荐臻,遍野残墟。
青天白日出来劫掠的兵痞比比皆是。受害的是妖族,朝廷便袖手不管。受害的是人族,妖族就联手放火报仇。
那是怎样一个乱世啊?分不清好人坏人,分不清活人鬼怪。
像禄折冲这种出身于乡野的小子,长到能跑能跳,全靠着老天庇佑了。
他手脚勤快,遇到个还算心善的老儒生,为他抄书送信,顺道学几个字。晚上再去劳作,给自己赚口饭吃。
当时白重景年龄太小,什么也不懂,只是跟着父亲辗转到这个荒僻小城,再被父亲丢进书院里,跟着一帮鸡飞狗跳的小妖一道求学。
稚子蒙童,就算血脉高贵,妖术也只是修得半桶水,打架还是得靠拳头。
禄折冲就是那个拳头硬的。偏偏白重景是那个空有架子,但拳头软的。
第183章 千峰似剑
(定然将这地方的尘浊之气都给廓清了(回忆杀)
那几年时局一夕一个变化, 全看城内哪族更为得势,便是高墙内的书院也要受其氛围影响。
可不管怎么轮转,禄折冲的身份都是不被允许进课堂正式听课的。书院里的先生也总给他派些鸡零狗碎的活计, 看不得他清闲。一会儿让他去洒扫,一会儿让他帮忙跑腿买点东西。
禄折冲要寻着空隙,藏在屋外的窗口下听课,得半蹲着身体,不让自己出现在里面那帮学童的视线里,以免分了学子心神。
这个传道授业的地方, 教给他的第一个人生道理是——穷人,不能站着听课。
而这样的先生,在这城镇里已属于非常不错了,因为他们肯叫一个落魄小妖进门、识字。
最先带禄折冲进书院的那位老儒生嘴里时常会念叨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玄黄翻覆”、什么“天地失序”,“没救了没救了”,诸如此类。
他对禄折冲这般际遇是有点不忍的,可也不好为他开罪其他人,只能跟着忍气吞声。没多久, 因年事太高,离开了书院。
书院里最后一个能为禄折冲说话的人就这样没有了, 他只能缩着脖子,避开人群, 尽量不犯错。
白重景在书院求学半载之久, 才远远跟禄折冲打过几次照面, 每次跟他对上视线, 都会被他阴冷的眼神吓得寒毛卓立。
白重景觉醒有祖辈重明鸟的血脉, 本性憨厚温吞, 父亲脾性又强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些亲和儒雅到了山匪似的地界便成了不堪用的胆怯。偏生在这穷荒之地,到处都是不讲道理的猢狲泼猴,他更害怕了。
何况他年岁小,是书院里年龄最小的一批。偏偏个头长得高,总叫院里那帮人看不惯,专门联起手来欺负他这种“冒头”的。
白重景半年时间里过得战战兢兢,不管回家怎么跟父亲哭诉,都不被搭理,感觉天塌下来的悲苦,也不过如此。
这种不见尽头的日子过得是没滋没味,搞得白重景都厌学了。
某天又被三五人堵在角落,勒令他交出身上的银两。说是他爹欺负了他们爹,所以让他拿银子来赔。
天地良心啊!他爹都没帮过他,凭什么他要帮他爹赔钱?
白重景不肯,使劲冲着他们瞪眼睛,最后被为首一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白重景痛嚎出声,抬手一摸,果然见血了,顿时发着抖愤慨不已,忘了自己是鸟是狗,嘴里嗷嗷叫着扑上去与他们滚打到一起。
五六个人围打他一个,白重景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团着身子,用手护住脑袋,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等人收手,白重景放声嚎啕大哭,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死命抱住一个小童的裤腿不肯撒手,非要他们把东西还来。
白重景的哭叫声比他的拳头响亮多了,在高空一波三折地回荡,他自己也不觉得丢人,忽而听见头顶出现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白重景仰头望去,只在墙头看见一颗露出来的脑袋,不知道旁观了多久,心道自己真是太悲惨,遭人欺负还要受人嘲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着上方大吼了一声:“你就生生看着我被打,又不帮我,那关你什么事!”
“哟。”禄折冲摆出一副“新鲜”的表情,对他刮目相看。
白重景说完就有点后悔,因为他觉得禄折冲比对面这帮欺软怕硬的小屁孩可怕多了,骨子里有种实质的杀气,跟他父亲一样。
下一刻,就见禄折冲从墙后翻了过来,潇洒地拍拍衣摆,冲着白重景一阵冷笑。
白重景不由打了个寒颤,想了想,又仰起头,指着自己未干的鼻血威胁道:“再打我就死了!不信你试试看!”
禄折冲的表情裂了一瞬,大抵觉得他脑子有病,微妙地睨他一眼,将视线投到对面几个霸凌的孩童身上。
那几个男孩儿学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脏话,毫不畏惧地指着禄折冲大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