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第14章

作者:金十四钗 标签: 业界精英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通过顾蛮生的一番真知灼见,龙松对这年轻人的好感又添一层,但仍想激他一激、挫他一挫,便仍不冷不热地说,“你说的我也明白,可不管什么样的利民政策,上行下达,也得老百姓都理解才行。现在老百姓都不理解,不想装,我们也不能勉强嘛。”

  “老百姓不理解,就说到他们理解为止,您给我一面铜锣,我立马把乡亲父老都喊来开动员大会,”顾蛮生镇定自若,信心十足,“我在这儿郑重地向您保证:别看小小一部电话,有了它,立马就能让封闭落后的小农村接轨城市,源头活水源源不断,农村经济才能发展。”

  也不知到底是谁激上了谁,龙副县长当场拍板道:“你既然口才这么好,那捡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开座话安装动员大会,由你来跟大伙儿说!”

  失败是成功他老母亲,多次折戟于农话市场之后,顾蛮生还是总结出不少经验的。所以在动员大会上,他尽展口才,他跟村里务农的男人念“致富经”,说农产品销售与农村通讯发展息息相关,装了电话后,足不出户就能找到全省乃至全国的农产品批发商或加工企业,渠道变广了,效率提高了,经济利润自然不愁翻番;他跟留守在家的妇女打“亲情牌”,说以后男人外出务工也不怕,这天南海北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他还跟村里的小孩儿大讲特讲《西游记》,说一部电话就是你们的千里眼、顺风耳,以后你们眼运金光,耳听八方,不用走出大山,外头世界发生什么也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村里那些缺齿的小孩儿都被他逗得快活不已,格楞楞直笑。

  被杨柳砸了一石头的老五蹲在地上半晌无话,当安装座话的意见就快统一了的时候,他忽然插嘴,说村里以前有一台电话机的,有一次送话器里忽地蹿出火星,差点没把村里一个小孩儿的手给烧黑了,所以从此再没人用过这台电话机。

  这一下大伙儿心里又没了谱,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您说的是那种老旧的手摇磁石式电话机吧?”亏得这些都在大学里学过,顾蛮生动用自己丰富的理论知识,应付自如,“那种磁石电话机的历史比你爷爷还老,那是渡长江、上甘岭,野外打仗用的!磁石电话机对传输线路要求不高,不需要由交换机转接,但要沿渠架设明线。这种暴露在外的明线线路很危险,别说烧黑一只手,搞不好是要电死人的。”

  总而言之,顾蛮生蛇打七寸,见招拆招,终于说服了所有说来扯去、就是不想装电话的万川村村民。但这时老五又跑到龙副县长身边,跟他咬耳朵说,不放心这些小厂家的东西,没准儿就是来骗钱的。

  顾蛮生看中的不是这个小小的万川村,而是全平阳镇乃至整个贵州省。他想拿一些大单子,却也知道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所以大方对龙副县长表示,自己带来的千门交换机先在万川村试点,不等村民们点头满意,就绝不收取一分钱!

  就这样,万川村成了试点村,顾蛮生与杨柳他们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只能由村长接待,在村里的农户家里住下。顾蛮生、浩子跟村长住,杨柳则被安排住进了一位扈姓嫂子的家里。扈嫂子丈夫儿子都在外打工,家里还剩两个女儿伴着母亲,都是同性,比较方便。晚上,杨柳跟着扈嫂子一起吃饭,扈嫂子知道这是从深圳来的姑娘,在拌茄子的基础上多做了一道糟辣椒,还担心家里的粗茶淡饭不合人家胃口,毕竟,深圳是什么地方?改革开放的特区,特区又是什么地方?人人勇立潮头,遍地都是黄金。然而杨柳的表现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她就着一口茄子、一口辣椒,三下五除二就扒净一大碗米饭,碗底一粒不剩,她还把碗一伸,笑嘻嘻地要添饭。扈嫂子被这架势吓得心连连乱跳,边盛饭边犯嘀咕:哪来的城里姑娘,这胃口比得过刚下过田的庄稼汉,谁娶她当老婆铁定是要被吃穷的。

  饭后,杨柳主动替扈嫂子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又把箱底的铺盖取出来拍打一阵,很快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不住了。农村的夜晚跟深圳大不一样,才七点多钟,外头已是黑咕隆咚,一点灯火没有。杨柳问扈嫂子借了个手电,摸过一片不可测的漆黑村路,又回到了村长家。她跟村长老婆打了声招呼,就直奔顾蛮生的房间,想着要批评他擅作主张,不跟自己商量一声就做了留下的决定。

  她“咣”一声推开门,一眼看见顾蛮生赤着上身,趴在床上。

  浩子正拿着酒精棉,给顾蛮生肩膀与后背上的伤口消毒。他下手没轻没重,一团蘸透酒精的棉花猛地就往开裂的皮肉上擦,顾蛮生疼得龇牙咧嘴,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你轻点!”

  今天扛着交换机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路,肩与背早已被绑着程控交换机的塑料带子磨烂了。这一打赤膊杨柳才发现,顾蛮生肩头两道深深的血痕,翻开的皮肉也不是鲜红色,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该是这一路汗流浃背,伤口真跟用盐腌过一般。

  杨柳原本一肚子骂人的话不吐不快,但见对方已经吃足苦头,心也跟着软了。顾蛮生这时扭过脸来问她:“你来干什么。”她便话到嘴边又改口:“我来问问你,打算在这儿留多久?”

  “这不好说,怎么着也得卖出个十台八台交换机再回去。”顾蛮生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摁着肩头转动肩膀,“谁说农民多质朴了,一个个比猴还精,又要公羊又要产奶,看样子,咱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说着话,顾蛮生披了件衬衣,也不系扣子,就这么赤着上身朝杨柳走过去。他这一身虬结漂亮的肌肉在灯下舒展,在衬衣后若隐若现,没有一点苗头的,杨柳的心就跟着重跳一下,仿佛被一股喷薄而出的雄性力量给狠狠击打了。她毫不抵抗地被顾蛮生推坐在了床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质问道:“你干什么?”

  顾蛮生不说话,直接单膝点地跪在杨柳身前,回头对浩子说:“你问村长借根针来。”

  浩子“哦”一声,麻溜地跑了出去。顾蛮生伸出手,小心翼翼替杨柳把鞋脱了下来。白天杨柳赤脚去追老五的拉泥车时,他就注意到了,她的脚上有好几个比鲜蚕豆还大的水泡。几个小时的曲折山路,一个姑娘家愣是没吱一声地陪他走了下来,顾蛮生既感激又心疼,道:“这么大水泡你也不吭声,一会儿给你挑了。”

  杨柳不再别扭挣动,轻轻“嗯”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脚,像只蝴蝶般被这个男人轻柔捧在掌心里。

  “哟,你这脚丫子,少说四十码吧。”顾蛮生捧着杨柳的脚丫,做觑右看,“你一看着挺漂亮的女的,怎么生这么一双大脚丫,夏天都能用它扇风了。”

  “三十九码,怎么了?”换作曲夏晚被他这么取笑,早就面红耳赤又捶又打了,但杨柳毫不介意,一副不觉羞、不觉臊的样子,还大咧咧地动了动脚指头,“脚大走四方。”

  “这话痛快,”顾蛮生保持跪姿,仰脸看着杨柳,似笑非笑、似假还真地说,“要不你就跟了我,咱们一起去向四面八方。”

  四目相对瞬间,杨柳的心又被什么东西叩击一下。她意识到这东西已经不知何时生根开花、集涓为流了。

  这个时候浩子把缝衣针借来了,风风火火闯进屋子。顾蛮生接过针,垂下长睫毛,轻声道,“忍着点。”

  缝衣针用酒精擦了擦,挑开一个又一个的水泡,顾蛮生小心地为她挤出里头积液,也不嫌脏。杨柳一直垂着眼睛看他,从头到尾没喊过疼,也说不上为什么,今晚灯下的顾蛮生特别好看,鼻是鼻眼是眼的,简直令她心神不稳了。

  但她不得不扫兴地提醒自己,还得稳住。那天顾蛮生揉掉的信纸团,她悄悄拾起来看了。她记住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夏晚,夏晚,听着就袅娜,就娉婷,就流露出半抱琵琶的婉约之美。哪像自己,直咧咧的一览无余,倒不好看起来。

  杨柳望着顾蛮生,不自禁地捋了捋自己乌黑蓬松的头发,又不自禁地去想象这个叫“夏晚”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一直想,一直想,哪怕已经回到扈嫂子的房里,她还在想,想到下半夜才渐有困意,在一阵混合着新鲜猪粪味的夏风里,总算合眼睡着了。

第21章 大江必有大鱼(上)

  农村不走光纤走铜线,顾蛮生帮着电信公司的人一起安装了交换机,然而一测试就出了问题,电话根本打不通。

  老五当场喊起来:“果然就是来骗钱的!”

  老五处处针对顾蛮生,其实是存了私心的。这次扶贫拨款修完路后还剩了一笔,本来是要装路灯的。他跟村长关系近,跟朋友弄了个什么照明工程公司,已经获得村长的口头允诺,让他的公司负责给全村装路灯,共装30盏。每盏灯老五私吞了三百,这一笔就近万元。

  结果快到手的肥鸭被顾蛮生截走了。

  龙副县长也在测试现场,他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失望。顾蛮生自然比龙松更失望。他愣怔了片刻,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试图为这样的情况找个解释:“可能是上山路太崎岖,中继版震坏了,我马上让公司送台新的来。”

  老五早安排好了一些人,等的就是这机会,他们此起彼伏地喊道:“这交换机质量这么差,还装啥!就算换上新的,保不齐一会儿又坏了!”

  顾蛮生神色凝重,环视一屋子挤着看热闹的村民,向大伙儿掷地有声地保证道:“我们在深圳测试过无数次,交换机的质量没有问题,只要换上新的中继版,一定能打通电话。”

  顾蛮生用村里那台磁石电话机给远在深圳的杨景才打了电话,他怕泄了对方的信心,没把事情往严重里说,只让对方往龙副县长的办公室寄送一块中继版。他自己去县里取新的中继版时,又顺道买了新的中继线。

  然而新的中继版寄来了,新的中继线也买来了,可电话还是无论如何都打不通。

  连着几天,顾蛮生一宿一宿地不睡觉,他在交换机房里,咬着已经冷透了的馍头,打着手电翻看曲知舟的笔记。他实在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顾蛮生虽是学这个专业出生,也有在工作的经验,到底不是这批机子的研发人员,杨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也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赶紧把厂里的老研发派来解决问题。

  但杨景才不肯答应,他说他正积极为展信寻找买家,已经有公司有意向了。他看准了他们这次又将白跑一回,无论如何不会再陪顾蛮生瞎折腾。

  “你敢背着顾蛮生卖公司,我就不再认你当我爸!”杨柳脸颊通红,把所有对父亲的不满撂了出去,砰地砸上电话。

  她恨得瑟瑟发抖,胸脯一上一下,她恨父亲缺乏战略眼光,更恨磨难无穷无尽。她从扈嫂子的木窗子望出去,忽然看见老五集结了一拨人,手上抄着农具,气势汹汹地往交换机房去了。来者不善,杨柳顾不上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了,赶紧招来浩子,让他去通知顾蛮生。

  “哦!”浩子机敏地点着头,还没跑出屋子,又扭头问杨柳,“姐,你不一起?”

  “我去搬救兵,你别磨蹭了,快去!”杨柳看着浩子真像耗子一样,一蹿出门就没了影,自己也奔了出去。她向正坐在树下纳鞋底的扈嫂子请求道,“嫂子,你替我拦着点老五,我去找龙副县长!”

  杨柳人长得俊又勤快,住在家里的这些天没少帮忙干活,扈嫂子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城里姑娘,立即答应下来。杨柳从小路溜出去找龙副县长,她就跑到老五跟前,问他:“小五啊,你带着这么多人还扛着家伙,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要去找顾蛮生算账的,他就是个骗子,他的交换机打不了电话,他们公司就是骗子公司!”老五为了给村子装路灯的那一万块钱油水,死活是跟顾蛮生较上劲了,村民质朴,说啥信啥,他一挑唆他们顾蛮生是个骗子,他们就为保卫自己的扶贫款自发而来了。

  “你是老实孩子,咱斗狠伤人的事情可不能干!”

  “嫂子你别管!今天有我没他!”老五搡了一把拦在身前的扈嫂子,冲气咻咻的大伙儿一扬手臂,“都跟我走!”

  浩子刚给顾蛮生报了信,老五一帮人已经冲进了村里的交换机房。

  来之前顾蛮生还在排查交换机的故障,箱盖全打开着,曲知舟的笔记都快翻烂了。

  “哟,好大的阵仗啊。”顾蛮生站起身,向一群扛着锄头竖着棍子的农人走过去,脸上还带着痞痞的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各位大哥,什么指教?”

  “你还想在这儿赖到什么时候?”顾蛮生一日不走,扶贫款一日就不能用来装路灯,悬在眼门前的五花肉也就一日吃不着,老五他今天不是来讲道理的。

  顾蛮生看了所有人一眼,平静道:“不把交换机的问题解决了,我决不会走。”

  “你他妈就是一个骗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走不走?”

  “别废话了,练练呗。”笑容敛干净了,顾蛮生伸出手,将一侧的袖子往上捋了捋。显然,他是不惧他们的全武行的。

  从顾蛮生坚决的态度里得来了答案,老五恶向胆边生,招呼着大伙儿往门里冲,“来啊,把他的烂机子给我砸了!”

  “不能砸,不能砸!”浩子张开手臂扑上去,试图把这群农人赶出去,可他细胳膊小身板,哪里拦得住。浩子绝望地哭出声来,“求求你们了……不能砸啊……”

  众人不理他,一骨碌涌进来。顾蛮生赤手空拳,面色却平静得骇然,他一拳头就撂倒了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壮小伙。

  “砸!”一屋子的硝烟气味里,不知道谁这么喊了一声。

  场面一下变得混乱,顾蛮生撂倒不少个,也挨了不少下。他眼下嘴里一口血沫,夺了一个农人的棍子,平展在身前,将更激愤更汹涌的后来者们死死挡在交换机前。

  万幸的是杨柳及时把龙副县长找来了。

  “住手!”龙松看见顾蛮生被人一棍子砸在头上,一声不吭地栽倒下去,他怒喝道,“统统给我住手!”

  老五不敢在副县长面前动武,停了手,他一停下,别人都不敢造次了。许多人挂了彩,交换机房一片狼藉,但在顾蛮生拼死护卫下,展信的千门机毫发未损。

  其实龙松进门的时候,这场小规模的武装冲突正准备以顾蛮生的失败而告终。顾蛮生与浩子只有两个人,敌不过在场十来个年轻力壮又抄家伙的万川村民。顾蛮生被砸倒后半晌没再站起来。他就这么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额角鲜血漉漉。他面朝展信的交换机跪着,一边不住摇头,一边微微颤动肩膀,像是悲愤已极,疲倦已极,痛苦已极。

  “顾蛮生?”龙松朝他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喊他一声,“小顾?”

  龙松走到跟前才发现,顾蛮生居然在笑。

  他边笑边摇头,不断喃喃重复,“我太蠢了,太蠢了,这么小的错误怎么会没发现……”

  原来打不了电话的问题并不出在交换机上,而是接地线松脱了,倘若不是被老五砸倒在地,兴许一时半刻还发现不了。顾蛮生把地线重新接好,所有的问题终于冰解。

  顾蛮生向龙副县长申请,要在万川村搞一个试拨电话大会,周遭村子的人都能在那天免费打个电话。获得龙副县长的首肯之后,顾蛮生特意让浩子从县里买来炮仗。他架着马车,带着浩子,将万川村附近的村子都巡游一遍。每到一处,他就让浩子用竹竿吊着鞭炮串,在村口边跑边喊:“万川村通上电话啦!万川村通上电话啦!”

  消息早早通知了下去,所以试拨电话大会那天,十里八乡的不少村民都赶了几十里山路,攥着一个珍贵无比的电话号码来了。一开始,因为原先的磁石电话机出过漏电的事故,万川村里人不肯尝鲜,谁也不敢上前来拨号码。顾蛮生屡次三番邀请无果,索性一把将扈家小孩儿举抱起来,他将电话听筒交到他的手里,哄他说:“别怕,电不着你的,电着了我给你当马骑。”

  改革开放之后,不少山里人开始往祖国的南边跑,扈嫂子的男人就是其中之一。顾蛮生深知“思夫心切”的道理,所以让杨柳问出扈嫂子男人的工厂电话,刻意把这试拨第一个电话的机会给她。孩子先喊了声“爸爸”,然后把听筒交给了母亲。听见丈夫的声音,女人当场哭了。结果这一哭不打紧,把村里一众留守妇女都招哭了,哭声此起彼伏,跟哨声一样响亮。

  颇具仪式感的一场大会之后,很快,人传人村传村,万川村装电话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平阳县。大家都说,万川村民足不出户就能四通八达,万川村要富起来了!

第22章 大江必有大鱼(下)

  电话总算打通了,但村民们还是各有各的担心,作为设备供应商与服务商,顾蛮生自告奋勇地留在了万川村,期间没少跟着龙副县长一起跑市里的电信局。

  电信的人也奇了,他们刚刚得知东西部帮扶协作的政策,政策是有了,钱还没拨下来,这就有企业作为设备供应商找上门来了。顾蛮生的交换机测试至今没出问题,但电信的人还是不看好,不是不看好展信,而是不看好人性。一位市里的领导说,这事就是麻布袋上绣花,成不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要电话初装费的时候,他们不肯装,现在不要了,他们还不肯,巴不得把这笔帮扶的钱瓜分一下,各自回家娶老婆。就万川村这些村民的觉悟,你要想试那就试试,但试了估摸也白试。

  顾蛮生不信邪,不服输,不认命。回程最后一段山路搭了一位村民的马车,马脖子上挂着铃铛,随着马车前行叮当作响。道旁成熟的高粱果穗密密匝匝,一路冲人点头哈腰,两侧的山坡上种满了柑子树,柑子已经红透了,一株株、一排排结满柑子的柑子树连在一起,浑似山火,特别壮丽。

  丰收的美景令顾蛮生像初生的牛犊一样心花怒放,像饥饿的头狼一样血脉贲张,仿佛同样美好的前景已经铺展在他眼前了,他前两天跟老五学了首贵州山歌,放开嗓子就唱:

  “一根柑子咿呀一点儿红哟喂,柑子那个花开起双蓬,结些柑子咿呀颠倒儿挂哟喂,剥开柑子瓣瓣呀红,瓣瓣呀红……”

  歌声戛然而止,他扭头看了龙副县长一眼,见对方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不禁笑了:“我脸上有东西?您老这么瞅着我。”

  龙松也被顾蛮生的热情与执着感染,感慨道:“我记得你才二十二岁吧,不容易。”

  顾蛮生难得犯糊涂,没听出对方是夸自己,还跟人瞎客气:“我这人比实际年龄显老。”

  “我不是说你年纪,我是说你这个人,”龙松本想狠夸一番顾蛮生,但怕把人夸飘了,话到嘴边又改口,“你这个人,贪大又好战,自负又固执,决定了的事情是骡子是马都拉不回,义无反顾。”

  “这么夸我,我哪好意思。”顾蛮生摸着鼻子笑。

  “我是夸你么?”龙松被顾蛮生的态度逗笑了,望着经历了数月青黄不接、已经接近收获的田垄与山坡,感慨加深,“希望电话接通之后,万山村能开阔眼界,早晚也走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学生。”

  “读大学未必是唯一的出路,我不也没毕业呢么。”顾蛮生跟人放开了聊,“不过山坳子里出个大学生,确实不容易。我有个大学同学也是山里人,一门两个大学生,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

  赶车的老汉听见了,接话道:“一家连出两个大学生,别说对一个村子,对全县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算是光宗耀祖了。”

  “可那家的弟弟跟我一样辍学了,也南下发展呢,就在我们公司。”山里交通不便,早上出的门,一来一回就日薄西山了,顾蛮生眼望落日余光普照的群山,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好的时代,不出去闯闯可惜了。”

  “总听你说这时代好,好在哪里,说来我听听。”龙副县长说话总不自觉地带上点官腔,但他此刻眉慈目善如一个长辈,正亲切微笑看着顾蛮生。

  “我爸做生意那会儿,成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办厂这事儿到底姓‘社’还是姓‘资’,稀里糊涂地就进去了。但这不赖他,也不赖国家,书里说‘世事的起伏本来就是波浪式的’,现在又到了潮水上涨的时候,大江大浪,必有大鱼。”

  “你就是那条大鱼?”

  “努力吧。咱平阳县也能出几条大鱼,”顾蛮生不忘正事,话锋及时一转,笑嘻嘻道,“只要多买几台我的交换机。”

  “你倒挺能耐,吹牛不忘做生意,做生意还不忘谈恋爱。”龙松乐了,话题轻松起来,“跟着你的那个小姑娘不容易,待人家好点。”

  “我们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顾蛮生没把龙松的关照放心里,忽见赶车的老汉挥鞭打了个空响,一下来了兴趣,凑头上前道,“大叔,您这架马的姿势跟古代大侠似的,太帅了。”

  “帅什么?”老汉质朴羞涩,又打个空饷,“那是你们城里人没见过农村的马车。”

  “没见过,”顾蛮生兴致勃勃,指着马鞭跟村民道,“能让我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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