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第16章

作者:金十四钗 标签: 业界精英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就在香港回归的前一天,顾蛮生也回了一趟汉海。虽说展信拿下了大半个中国的农话市场,但用他的话说,只有中高端交换机市场的羊才膘肥肉厚,千门机的利润终究太薄,已经无法满足他日渐张开的胃口了。

  万门交换机的研发必须加紧提上日程,然而只靠童蛋子上战场肯定还是不行的。老问题又被抛回眼前,市场早已被国际对手与国内友商占领,展信被狠狠甩在了身后,他现在奋起直追都未必赶得上,只能想办法近道超车。顾蛮生很快想到了他的大学导师于新华。于新华是程控交换机方面的专家,这会儿已经升到了副教授,顾蛮生之前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晓之情动之理,但于新华坚持为学子传道受业,说什么不肯离开高校。顾蛮生没办法,只能采取三顾茅庐的老办法,亲自回汉海请人。

  回家当天才想起来,全中国都在关注香港回归这件大事,但对顾家来说,更重要的是一家之主顾长河“回归”了。顾长河出狱的那天,顾蛮生正在山西某个县城推广交换机,其后一直奔忙于祖国各地农村,一天也没回过家。儿子不循常理,老子也是奇人,顾长河执拗得不像话。他出狱前国家这方面的政策就已经松动了,跟他同一个原因蹲班房的,只要悔过认罪,都一早就放了出去。可顾长河偏偏嘴硬,非要平反才肯出狱。好在牢里的日子不难熬,他还能看看书、给家里人写写信。

  唐茹知道丈夫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怕他人在狱中,心中擎天支柱倒塌,所以一直没告诉他顾蛮生已经被瀚大开除了。顾长河也是出狱之后才知道,儿子步了自己后尘,快到手的文凭没到手,反倒乐颠颠地跑去深圳创业了。好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来,销售额破了千万、又破了亿,但顾长河心里始终结着一个疙瘩,儿子本该大学毕业,获得更好的前途。

  得知顾蛮生要回家,唐茹清早就上了菜市场,想着儿子人在异地吃不习惯,准备的都是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什么红烧肉、油爆虾,毛蟹年糕,马兰头豆腐羹,反正劳心劳力操持了满满一桌。但顾蛮生没有在饭点跨进家门,他先去谈了一笔生意,待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了。

  顾长河没等来儿子,气得一口晚饭没吃,就回房睡觉了。听见开门声,他从卧室走出来,然后就立住不动,跟久未见面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顾蛮生也不动,他身上阵阵酒气,胸膛轻轻起伏。他们暂且抽离了父与子的伦常关系,就这么静静地、深邃地互相注视着,目光暗含着两个男人间的较量。

  用顾蛮生的眼光来看,父亲老了,不止是他的骨肉皮经受了岁月的摧残,更是他的精气神遭遇了沉重的打击。他已经很难在父亲的眼睛里识别出多少老骥伏枥的志向了,更别提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敢跟领导拍桌子叫板的顾老板。

  唐茹终于走出厨房,见父子俩剑拔弩张气氛微妙,忙上来打圆场:“你爸出来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回来看看,这会儿倒瞪起眼来了。我跟你爸还没吃饭呢,你吃了么?”

  “还没,谈生意,尽顾着喝酒了。”

  “你妈等你等到现在,也不知道先打个电话回来。”顾长河扭过头,向饭桌走去。

  “忙忘了。”顾蛮生轻描淡写地解释着。

  “成天瞎忙,你忙什么?”顾长河声音提了八度,显是到了动怒边缘,“我出狱的时候你不在家,前些日子你妈病成那样,你又不在!别以为挣着一点钱了就能目无尊长了,你永远是顾家的儿子!”

  “当然是老顾家的儿子了,谁说不是了?”见顾蛮生瘦了许多,这么个大个儿却单薄得教人心疼,唐茹不舍得再听丈夫数落儿子,赶紧招呼爷俩入座吃饭,“没吃饭就先去洗洗,咱们边吃边聊吧。”

  顾蛮生落座的时候,唐茹悄悄在他耳边念了一句:“回来就好,千万别再惹你爸生气了,知道吗?”

  顾蛮生当然不敢惹老子生气。唐茹回到灶台前,将已经凉透了的毛蟹又入锅翻炒一边,顾蛮生就坐在顾长河对面,低头往嘴里扒米饭,偶或抬头对上父亲直射而来的目光,也只笑不开口。

  既是团圆饭,也不能一点声音不闻,唐茹热好菜,回到饭厅打开了电视机:“看看新闻吧,这两天都是香港回归的消息。”当着丈夫的面,她着重表扬了儿子:“这台大彩电还是蛮生给我换的。”

  41寸的索尼,顾蛮生人不着家,但好东西没少往家里送。他把钱寄给了陈一鸣,陈一鸣就蹬着三轮装着彩电,连着全套音响一起,一路吆喝着送上了门。街坊邻里都跑来围观,特别有面子。

  电视里,驻港部队先头部队由深圳出发,正式进入香港境内。深圳市民夹道欢送,香港百姓列队相迎。

  “瞧瞧咱们的解放军,个个盘靓条顺,那些英国佬与香港妞都看直了眼,真他妈扬眉吐气嘿!”驻港部队在大雨中进驻香港,顾蛮生瞧着血热,不经意地就爆了粗口。以前他在亲爹面前还能装两下子,但这两年南下闯荡,空着双手打天下,这身匪气早就装都懒得装了。

  顾长河夹菜的手在空中一滞,像是不满意儿子这么粗鲁。

  “还别说,小日本的东西是不错,这色彩,这清晰度。”顾蛮生浑然不觉,笑着道,“我一个同学,就我提过的那个曲颂宁,认识这索尼公司副总的儿子,那小子他娘的可猖狂了,看不起咱中国人——”

  顾长河重重撂下了筷子:“满嘴操爹骂娘,你大学就是这么教你的?”

  顾蛮生低头扒饭,低声还了一句嘴:“你不也是农民出身么,冒充什么知识分子。”

  父子俩一言不合又要干架,唐茹又忙挡驾,问顾蛮生这次回来为了什么事,顾蛮生就侃侃而谈起来:“企业发展离不开人才,我想把我大学里那个搞交换机技术研究的于老师请出山,我得劝他相信,在学校和在企业一样可以搞科研,这样能大大节省展信研发新机与上线调试的时间——”顾蛮生在唐茹的暗示下偷瞥了父亲一眼,赶紧一转话锋,“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主要还是回来看看我爸。”

  不提“大学”二字倒还不打紧,顾长河一听这个就更生气了:“就算想创业,为什么不等到拿了毕业证书再说?再说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你不过是运气好!你上回创业受骗,差点连累你妈卖了房子,你当我不知道?”人在牢里,尚有一口恶气支撑,但一出来过上舒坦日子,顾长河就深刻意识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他的气消了,劲泄了,他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再走一遍自己的崎岖路。

  新闻间隙插播广告,正是那个叫“雷纳”的国产随身听品牌。雷纳靠着高性价比的防震随身听杀入国内音频市场,很快在VCD等别的视听业务上多点开花,广告投放得铺天盖地。唐茹看见了,但她没法跟丈夫说,若不是自己横插一杠子阻挠儿子与刘传富创业,顾蛮生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成功了。她心里愧疚,便只低着头、顾蛮生看出继母心事,故意开玩笑宽慰她:“通信业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基石,讲不定以后我也能拿个什么科学进步奖,受总书记召见呢!那时候我就顺便问问他老人家,我爸那个案子是特殊经济环境下的历史遗留问题,能不能给平反了——”

  “你给我闭嘴,满嘴胡说八道,一点都不踏实!”顾长河听不惯这些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生气地拍了下桌子,彻底吃不下饭了,“读书那会儿就差点进了少管所,真让你把企业搞大了,还不得杀人放火?我看你趁早别干了,我想办法给你通通关系,你回来在设计院找份工作吧。”

  “爸,你胆子变小了。”顾蛮生也搁下了筷子,皱着眉头据理力争,“当年那个开着大货车走南闯北的男人去哪儿了?那个拍着胸脯跟市领导说‘我来搞承包’的男人去哪儿了?那个在牢里都要写信告诉我,一个更好的时代就要来了的男人去哪儿了?”

  顾长河遭儿子顶撞,气得不轻,居然一下就把桌子掀了。一盘毛蟹年糕洒在地上,其它汤汤水水的也溅了顾蛮生一身。话不投机半句多,顾蛮生也来了脾气,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父亲,眼睛瞪得像对烙铁,仿佛要在顾长河脸上烫出个火印来。然后他就蹲下身子,将裹着面粉的半块毛蟹捡起来,轻轻一吹上头的灰尘,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唐茹连忙劝道:“别吃了,都掉地上了,脏……”

  毛蟹炸得又酥又脆,嚼起来满口噙着鲜香,顾蛮生细嚼慢咽,边吃边道:“我在内蒙一个县里推广交换机的时候,那里的农民出行靠骑驴,结婚就是‘亲套亲’,从地里挖出的土豆烤熟了直接吃,别说掉在地上的螃蟹,连自来水都喝不上……”吃净这块毛蟹,顾蛮生又拾起一块,看着它继续说下去:“我是第一个找到那里的交换机厂家,跟他们吃住在一起,等着他们通上电、修好路,然后买了我几台交换机。”

  顾蛮生取了一只空碗,一副长筷,将地上的毛蟹年糕全夹进去。他站起身,丢下一句“这是我妈做的,不能浪费”就端着碗回了自己房间。

  父子俩闹成这样,唐茹只能一言不发地收拾饭厅里的狼藉,独自忙活一会儿,就停了手中的活,抬手擦起了眼泪。顾蛮生简短几句话,却令她触摸到了他风光背后艰辛的细节,而那些细节绝不只是丈夫口中的“运气好”。她心疼不已,哭着说:“儿子能有今天,真的不容易……”

  顾长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说话。

第25章 香港回归(下)

  不愿再跟父亲正面冲突,第二天顾蛮生起了个大早,趁老两口都还没醒,匆匆出了家门。

  昨天去找老同学,今天就去拜访于新华。他与于新华两年多没见面,对方仍是一身蓝色格纹衬衫,金丝框眼镜老老实实地架在鼻梁上,头发光溜得苍蝇飞上去立不住脚,便连脸上每根皱纹似乎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这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读书那会儿,顾长河三句话不离思想政治教育,听得顾蛮生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这回他上门请人出山,直接蛇打七寸,放出豪言壮语说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展信就会把七国八制下的这些国际友商全赶出去!

  于新华不松口,顾蛮生接着说:“您也太顽固了,不是教书育人才崇高,投资办厂也很有意义。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多少华侨知识分子怀揣拳拳报国之心,回国办厂振兴实业,现在改革都开放了,香港都回归了,您倒扭捏起来了。”

  电视里正重播着昨夜里香港回归的升旗仪式,维多利亚港灯火辉煌,仪式现场座无虚席。在军乐团一首舒缓的《茉莉花》中,顾蛮生继续道:“江浙沪一带先是用比利时的BTM,然后又跟法国的阿尔卡特合资,福建引进的是富士通,广州有西门子爱立信,北京,咱们伟大的祖国首都,八个制式都有……堂堂一个大中国,基础通信业务怎么能全靠外国公司呢?”话题很严肃,人却不正经,顾蛮生笑嘻嘻地说:“不是我夸大,咱这也算抗击侵略了,但凡有点血性的中华儿女,也不能对我的提议说个‘不’字吧——”

  他突然转过脸,望着于新华几岁的儿子于小峻,问道:“小朋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于小峻乖巧伶俐,当即扯大嗓门道:“对!”

  顾蛮生满意地大笑:“于老师,你儿子比你有觉悟啊,长大了也来展信工作吧。”

  “你别激我,也别瞎给我戴高帽子,”于新华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你这满嘴胡说八道的,是心里真这么想——”

  “嘘,你听。”顾蛮生做了个“嘘”的手势,打断于新华。

  精准读秒之后,电视里的军乐团准时奏响国歌,金紫荆广场内,五星红旗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冉冉升起,高高飘扬。

  “一半真一半假吧,我确实想成为有钱人,但也想轰轰烈烈干一场。”顾蛮生舔舔嘴角,又使出那股无赖劲头,“于老师你要不答应我,我今儿就住下了,住到你答应为止。”他没拿自己当外人,伸长脖子冲厨房喊,“师母,晚上包顿饺子吧,不要荠菜的。”

  于新华为这不谦虚的模样愣了一下,顾蛮生当他没明白,还解释说:“荠菜涩嘴,白菜馅儿的好吃。”

  顾蛮生可能是来得巧,也可能就是故意的,香港回归一雪百年之耻,全国上下都洋溢着自豪之情,这种感情几乎就把于新华劝动了。于新华也没想到顾蛮生有备而来,真把国内通讯市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他望着自己这个热气腾腾的学生,也被他那一股股往外冒的热气更深切地感染了,他不住地想,千帆争流的通信改革大浪潮中,这年轻人,命里就有他一方天地。

  总算请动了于新华,顾蛮生想到亲爹那张苦大仇深、畏前畏后的脸就觉得没意思,于是不想回家,趁着难得抽空回趟汉海,便又给老同学们挂了一圈电话,提议由自己做个小东,大伙儿一起出来叙叙旧。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给展信多挖些人才,然而陈一鸣毕业就回了北京,朱亮此刻人在大西北,贝时远一脚踏入仕途天天忙得见首不见尾,当年最铁的同学里就只剩一个曲颂宁。

  还去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路边摊小馆子。曲颂宁来了,仍是一副清清爽爽、板板正正的学生模样。两人点了烧烤、龙虾与啤酒。曲颂宁还是滴酒不沾,所以以茶代酒,顾蛮生跟他打赌:谁今晚上憋不住先上厕所,谁埋单。

  曲颂宁看着桌对面的顾蛮生,有些吃惊,一张人海中易被认出的英俊脸孔,不到两年时间,竟跟当日那个毛头小伙儿隔山隔海了。

  顾蛮生见对方一眼不眨盯着自己,仿佛自己脸上有东西,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我变了吗?”

  “变了,也没变。”

  曲颂宁笑笑,越发认真地盯着顾蛮生看。顾蛮生笑起来依旧鲜衣怒马,眼里的深刻与坚韧也一成不变。但其实细看之下,还是变了。这种变化不在他的着装与举止,不在他鬓边的白发与眉间的折痕里,而是一种经历了人生的峰谷之后,从骨子里焕发出的对于未来更自信的诉求。

  顾蛮生同样望着曲颂宁的眉眼,免不了又想到他的姐姐曲夏晚。还没问出口,曲颂宁就默契十足地告诉他,曲夏晚跟着刘岳去了宁波,刘岳的传呼业务每年都在扩张,他瞅准这个市场,仍在不断加大投资力度。

  “95年的时候广东就开通了首个G□□网络,首部进入我国的爱立信G□□手机也比模拟机大哥大的性能好得多。”顾蛮生微蹙眉头,是真的替刘岳与曲夏晚担心,他说,“G□□网络的普及就在转眼之间了,手机早晚取代寻呼机,姓刘的小子没远见,你们家里人得劝劝他赶紧另谋出路。”

  “提过,但眼下寻呼市场还是热火朝天,他哪里听得进去。”曲颂宁摇摇头,轻轻叹气,“再说这会儿家里人也顾不上了,我爸已经先一步去了西藏,你要再晚约我两天,我也不在汉海了。”

  “这么着急?”摊子生意好,服务生久唤不来,顾蛮生直接用牙开了酒瓶,又瞎开玩笑,“我也早想上高原了,就是手上一堆事,实在走不开。我想男人这一辈子,总得站在青藏高原上尿一回吧,那才真的叫‘飞流直下三千尺’,太威风了。”

  “确实着急,拉萨现在已经是我国大陆地区省会和自治区首府里唯一不通光缆干线的城市了。”曲颂宁喝了口茶,笑笑说,“你肯定想不到,设计院那些老专家们天天互相拍桌子对骂,争论光缆进藏到底可不可行,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背过气,到头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单从经济效益上看,兰西拉这条干线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未必值得,但从国家大局考虑,这条光缆又不建不行。最后还是邮电部长一锤定音,建,必须建,还得军民一起建!”

  “我记得以前就听你提过‘八纵八横’,也是这四个字,坚定了我投身通讯行业的决心。”顾蛮生听得入迷,通讯行业有句老话,有线的通信是无限的,无线的通信是有限的,兰西拉,顾名思义,兰州经西宁到拉萨,这条光缆干线对整个西北的意义不言而喻,只不过,线路大部分将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昆仑山上进行,实在太过艰险。

  兰西拉工程由郑州邮电设计与与青海电信传输局主导,邮电部也派出了一支电信专家队伍进藏支援,曲颂宁就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厉害啊,都算专家了。”

  “我哪儿是专家啊,论资历、论水平都轮不到我,主要我爸身体实在不好,没人照应着去不了高原,我这也算‘代父出征’吧。”曲颂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道,“业内现在都说,这是一项会出烈士的工程。”

  “别真当烈士了,”顾蛮生听出了此趟任务的危险性,劝道,“要不你还是随我去深圳吧,香港回归之后,深圳的发展会更进一步,遍地都是机会。展信一定会成功的。”

  见曲颂宁不说话,顾蛮生又故技重施,摸出兜里的“袁大头”道:“要不还跟以前一样,人头朝上,你跟我走——”

  曲颂宁摇一摇头,伸手按住了顾蛮生的手。显然,他的决心不在两可之间,而是义无反顾的。

  “行了,知道了。保持联系,高原上没通电话,那就写信。”顾蛮生了然一笑,便收回银币举起酒杯,认真祝愿道,“这杯祝你马到成功,平安归来。”

  曲颂宁也开了酒戒,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两人碰了碰杯,都相当豪迈地一饮而尽。

  酒足菜饱,顾蛮生忽地来了兴致,抬手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那句《单刀会》中的戏词:“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曲颂宁哈哈一笑:“好词好意头。”顾蛮生常把这句戏词挂在嘴边,他也就上网查了查,这戏唱得是关羽携一柄青龙偃月刀东吴赴“鸿门宴”,最终凭借智勇,泰然返回的故事。

  顾蛮生也笑,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松垮垮地仰面躺靠在椅背上:“目前咱们的电信市场不还是‘七国八制’么,我准备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上一面地图,仔细研究研究国内交换机厂家分布的区域,我想着,要不咱先把小日本赶出去吧。”

  曲颂宁揶揄他这是搞民粹主义,顾蛮生笑眯眯地否认道:“其实不是,就是前两天还想到当年那个跟你打赌的高桥,想给你出口气。”

  曲颂宁便也微笑,又举杯敬顾蛮生:“那我也祝你马到成功。”

  告别曲颂宁,顾蛮生仍没回家。他跟着于新华四处拜访,有的是于新华当年的同学,有的则是他的学生,反正只要是人才,他就求知若渴,想方设法地要挖过来。

  顾蛮生天天早出晚归,尽量不在老子面前碍眼。外头再大的风雨他都扛得住,就怕家里人给他扯后腿。一直到接到杨柳催他回去的电话,他再没跟顾长河同桌吃过一顿饭。

  回程那天,顾蛮生与于新华一起坐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跟上回南下时的豪情万丈不一样,这回他多少有些意兴缺缺,一直蔫靠着座椅,抬起一只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于新华喊他一声:“蛮生,你看谁来了!”

  顾蛮生睁开眼,循声望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黑森森涌动的人群背后,他微骺着背,正神情焦躁地东寻西望。然后这对父子的目光终于相接。顾长河望见儿子,眼里的一丝哀恳褪去,眼珠都焕然亮了起来,仿佛一夕之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顾老板又回来了。

  他跟儿子离得太远了,又讷于言语,所以顾长河就高高举起手臂,为儿子竖了个大拇指。

  胸腔里的热血一个劲地扑撞,撞得心口砰砰作响,顾蛮生忙起身从车窗里探出头去,一张嘴就滑下两股热泪。火车开动了,他奋力挥动手臂,如立誓般郑重又大声地喊着:爸,您的儿子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26章 进藏

  香港回归的幻乐气氛还未淡去,曲颂宁就听着一曲《青藏高原》,跟着父亲曲知舟坐上了西去格尔木的火车。

  从汉海去往西藏,就这么一趟车。火车开了整整两天两夜,车上餐食一般,卧铺也不太舒坦。同行的除了父亲曲知舟,还有邮电设计院的工程师老赵,曲颂宁跟他们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只是戴着耳机坐在窗边,闲看窗外风景。

  越往西边天越蓝,从车窗外扑进来的风也越大,当一阵浩浩荡荡、如同百万雄师的大风吹过之后,火车渐行渐缓,最后停了下来。格尔木到了。曲颂宁踏出火车站,站北望南,巍巍昆仑訇然入目,日照下,山顶雪光冲天,简直敢与太阳争辉。

  经顾蛮生改造过的walkwoman质量□□,三年过去了音质不逊当年,李娜的歌声脆亮又悠远。只不过,如今亲眼一见,才知道歌里的“庄严梦幻”到底是泛泛其词了。遥望山川与蓝天,他只觉得荡气回肠。

  为给青海驻军汽车团提供补给,格尔木到拉萨沿途设有各大兵站,他们先坐汽车抵达了格尔木兵站,准备在那儿出发去唐古拉山口。身为邮电部干线建设管理中心的负责人及此次工程的主要设计者,面对海拔最高、施工最难的唐古拉线段,曲知舟带着图纸主动请缨,哪知道出师未捷,还没抵达格尔木兵站,已经连气儿都喘不上了。据同行的青海邮电局的员工判断,这是严重的高原反应引发了肺气肿,得马上折返送医。

  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腹地,却是整条兰西拉光缆干线之中海拔最低的地方,此项工程的艰险可见一斑。曲颂宁只得代父出发,跟着工程师老赵先抵达了兵站。老赵就是青海人,朴实健谈,他向曲颂宁介绍说,参与格尔木至唐古拉线段光缆铺设的是驻军青海的解放军汽车团,据安排,晚些时候该团的一位连长会来接他们去唐古拉,顺路巡线。

  当天夜里一下来了四辆军用吉普,方方正正的大骨架,一溜儿排开,非常威风。一个男人从其中一辆车上下来,他就是汽车团四连连长程北军。程北军瞧来三十出头,着一身挺拔的军装,肤色深似淤了一层泥,整个人都与这片高原同一威严。曲颂宁听这儿当兵的都管他叫程连长,恭恭敬敬的。

  差不多同一时间,临夏县内骤雨连日,山洪暴发,程北军本来打了申请报告要上前线防洪抢险,没想到任务是来了,却是派他带着自己的兵进高原当施工队。开石挖沟那是工人干的活,杀鸡焉用牛刀,他心里有点意见。

  及时调整心态,准备前来迎接邮电部来的专家,没想到只看见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身架子上剔不出几斤肉,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程北军以貌取人,当着曲颂宁的面,皱着眉头问左右:“这就是邮电部来的曲教授?”

  老赵道:“曲教授因高原反应送医了,这是曲教授的儿子,曲颂宁。程连长你就管他叫小曲吧。”

  “我叫曲颂宁,程连长还请多关照。”曲颂宁也自知担不起“专家”二字,微微躬身,特别客气地朝程北军递出手掌。

  “当兵的粗人不兴这套。”程北军将曲颂宁递来的手掌拍开,扭头指挥一个士兵道,“给我的车都加满油,明早七点上路。”

  高原天亮得早,七点还没到,白花花的阳光就兜头照脸地泼了过来。曲颂宁起了个大早,整理好自己的双肩包,来到兵站门口。没想到程北军比他还早,四辆加满了油的吉普已经整装待发。

  程北军朝曲颂宁走过去,冷淡地瞥他一眼,开口就问:“药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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