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11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它个头奇大,一身的白斑点是点条是条。

一入场,它就高高挺起褐红色的小脯子,“咕咕”叫着寻找对手,一股杀气森森然透出来。

宁可璧心里生出几分怯,但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只好硬着头皮将“黄犍”放了出去。

“丫头”一见来了对手,腾地跳起身扑上去,将“黄犍”啄得打一个趔趄。

但“黄犍”还是有几分勇气,很快回身反扑。

于是两只鸟就一伏一跳、一接一厉斗了起来。

宁可璧蹲在旁边紧张得牙关“得得”作响,还有一种要撒尿的感觉。

偷眼看看杨大少爷,他脸上也是不甚平静。

再斗几个回合,两只鸟都见了血,斗得越发凶狠,扑扑楞楞难解难分。

正在这时,忽见“丫头”闪开对手一嘴,“嗖”地逃走,引得“黄犍”奋起直追。

宁可璧心花怒放,高声叫道:“好!”不料这一声刚出口,只见那“丫头”在前头正跑着,突然间腾地跳起一尺多高,竟在半空里掉转身子,冲追过来的“黄犍”扑地一啄,“黄犍”便一下子滚了个跟头,再起来时则是满脸带血,只有逃窜的份儿了。

宁可璧大惊,急忙将自已的鸟拢在手中,气急败坏地认输走掉。

走到半路他解下笼子看,这才发现“黄犍”已经成了废物:它的左眼瞎了。

宁可璧如丧考妣,坐在野地里大哭一场,然后瞅着杨家夼的方向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十天后,杨家大少爷又接到了宁可璧捎去的信,约定正月十六到两村之间的馒头岭上再战。

杨家大少爷当然应战,按时携“丫头”去了那里。

这天宁可璧穿了件肥肥的棉袍。

杨家大少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他将“丫头”放进踅子圈中等待着再次取胜的时候,宁可璧竟从棉袍里拽出一只雏鹰来!眨眼间,那只不可一世的“丫头”便成了鹰爪中的死物。

杨家大少爷气疯了,冲上去就要揍宁可璧,宁可璧却仗着人瘦腿快逃之夭夭。

杨家对这事当然不肯罢休,立即告到了县上。

县里将宁学瑞父子传去,当堂宣判让宁家赔杨家五百块钱。

宁学瑞无法争辩,只好回来筹款。

宁学瑞算来算去,家中可以拿出三百现钱,另外二百没有着落。

要去借也行,但借了总是要连本加利还的,所以宁学瑞决定卖地。

他将自已现有的一百三十亩地逐块掂量了一遍,最后打算把东岭上的十四亩薄地卖掉。

他把这决定告诉了“土蝼蛄”宁学诗,让他给打听买主。

宁学诗连忙去一些富户跑,跑了一圈回来讲,费左氏想买,而且出的价最高,一亩十八。

宁学瑞便说行,就这么着吧。

于是把费左氏找来,又叫来邻边种地的做中人,想写契点钱。

不料在宁学诗刚刚动笔的时候,宁学祥闯进来了,他说:“先甭写,这地我买!”费左氏立马不愿意了:“你看俺都讲妥了,你又来插杠子!”宁学祥不理她,径直冲着弟弟瞪眼:“小的不懂事踢蹬家业,老的也不懂事呀?”宁学瑞知道他兄弟的秉性,说:“懂事不懂事的,用不着你教训。

我跟人家已经讲妥了,再说论起苏苏她也是亲戚,咱能拉出屎来再坐回去?”宁学祥说:“坐回去!不坐回去我跟你没完!你看你,老的留下的家业到你手里就跟淌水一样,都到了旁门外姓手里去了,今天我给往回买你还不许!”宁学瑞面红耳赤道:“谁叫我摊了那么个败家的杂种呢,我不急等用钱我能卖地吗?”宁学祥说:“用钱我给你。

一准不比旁人给的少!”这时,宁学瑞便为难地拿眼去瞅费左氏。

费左氏见这模样,叹口气道:“唉,俺不跟你哥争了!”说完就起身走了。

宁学瑞用目光送走费左氏的背影,扭头对哥哥说:“你要就拿钱来吧,县衙门里正等着!”宁学祥问:“一亩多少?”宁学瑞朝宁学诗扬扬脸:“你问他!”宁学诗实话实说:“一亩十八!”宁学瑞看着二人冷笑:“你们甭合伙蒙我,那地连兔子都不屑拉屎,还要十八!”宁学瑞问:“你说多少?”宁学祥低头寻思片刻,说:“看你也急等用钱,就算十二吧!”宁学瑞叫起来:“十二?那我还凑不够那个钱呢!”这时,宁学诗与几个中人在一边也说这价太低。

宁学祥道:“那就加一块!”宁学瑞说:“一块怎么能行?”宁学祥坚决地道:“那就加两块,再多一点也不行了!”宁学瑞听了,两手捂脸连叹几口气,然后道:“写契吧!”

于是,“土蝼蛄”宁学诗当着喜哀不同的兄弟俩,龙飞凤舞地立即写就一张文书:立地契人宁学瑞,因急用钱款,今将自已村东祖遗岭地一段,计十四亩一分叁厘,其地东至费左氏,西至封家聪,南至宁学武,北至道路,上至青天,下至黄泉,六至分明,出入依旧,立契卖与胞兄宁学祥名下永远为业,同中作时价款一百九十六元整,本日款业两清,并无短欠。

日后如有一切违碍,卖主一面承当。

空口无凭,立卖契永远存照。

中华民国十六年正月二十日

立地契人:宁学瑞(押)

中人:宁学诗

封家聪

宁学武

写完,原地主宁学瑞与几个中人一一摁上指印,新地主宁学祥便将文书拿到了手里。

宁学瑞说:“这文书得换成红契才是,我到县里办办吧!”宁学祥说:“这事还用你去?明天我就叫你侄去!他叔,到我家拿钱去吧!”

宁学瑞便走出堂屋,到西边厢房里找儿子。

见儿子还坐在那里瞅着鹌鹑笼子发呆,他冲上去就是一脚:“杂种!还不跟你大爷收尸去!”

自从绣绣进门之后,封二家的取火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

以前,他们家是用石头取火的。

这种石头学名叫“石英石”,在鲁东南丘陵地区随处可见。

拣来拇指大小有角有棱的一块,用铁铸的猫舌大的火镰一击,便有火星迸出。

让这火星落到火媒上,就形成了火。

火媒多用三种:一是草纸卷儿;一是苘杆儿;再就是栗花瓣儿。

这三种东西只要烧过半截,那个黑痕便是见火星就燃的。

当然这只是死火并非活火,要放在一把细草上反复吹、使劲吹才能让草冒出火苗。

尽管取之不易,但毕竟能生出火来。

在四十余岁的生命里,封二曾无数次面对岭上的火石发出感叹:“老天爷真能呵,他能把火放在石头里给咱!”既然老天爷给了人这种恩赐,岂有不用的道理?所以尽管洋火已经从城里传到乡下多年,但封二一直拒绝用它。

他说:“那是叫人变懒的买卖!”及至听说那买卖太容易出火,在什么地方都能划着,一踩就着,一挤就着,某处甚至还发生了一个小伙揣有一盒那买卖,在抱新媳妇时火从怀中起将棉袄烧坏人烧伤的故事,封二更觉自已的看法正确:“看看,到底出事了不是?弄那些洋景景没有好事!”于是,他抽烟多年,一直用火石。

家中用火更不例外。

不过,他家的火媒多用栗花瓣儿。

因为草纸要花钱买,苘要用地种,而那点地又实在不舍得种不是庄稼的东西。

这样,每当初夏时节,山上栗树那细细长长散发着香味的花芯落下的时候,他便让老婆专门去拾。

他有时也亲自动手。

因为村里与他见解相同的人太多,一不抓紧就叫别人拾光了。

拾回一大堆,晒个两三天,待其变得柔软听话了,封二两口子就在晚上把它们一根续一根,编成尺把长的辫子。

等干透,就可以用了。

每当这栗花瓣儿晒了半院子的时候,封二觉得又办成了一年之中的一件大事,情绪十分高涨,便在满院子浓浓重重的花香里与老婆又说又笑。

有时候,他还拿起一根往老婆的脑后挂:“嘿,俺又娶了个大闺女呀!”老婆这时候也不恼,她一边温温地笑着,一边等待男人给她的任何指令。

然而,这传统持续到绣绣进门,封二便觉出了不妥。

绣绣嫁来后人家不摆小姐架子,整天帮婆婆干活,那一回她在锅屋里生火让封二看见了,封二觉出了心疼:就那么小小嫩嫩的人儿,拿一把草包住栗花瓣子一口口地吹,腮帮子鼓得老高,吹了半天那草欲燃未燃,冒出一股浓烟将她呛得双泪直流咳嗽连声。

到了晚间封二跟老婆说:“不行,得去买洋火!”老婆道:“俺早就有这想法,又怕你嫌乎,就没敢说!”

第二天一早,封二就揣了几个铜板,去村子杂货铺里买回了两包。

拿回家,老两口子都不敢划,叫绣绣示范了一番才敢下手。

然而,封二不管在家还是下地,烟袋里仍是装着火石与火镰,手边还是捏着一截栗花瓣儿。

封二家的这项改革是重大的,很快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西院的铁头娘,东院宁可财家的,都曾来参观过封家生火的便捷,出了门两个女人交流感想:“钱真是好东西呵!”

这话说过去,东院没见有什么行动,这天傍晚封二家的烟囱刚冒烟,铁头娘便隔着墙头问:“他婶子,俺家苘杆子使完了,叫铁头家的去包点火行不?”封二家说:“行呵!”于是一阵拖拖沓沓的鞋响,便有一个蓬头垢面拖着鼻涕的年轻女人来了。

这是铁头的媳妇,小名叫傻挑。

她的腚后,还紧紧追随着她的儿子——一个两三岁的黑丑小子。

铁头家的一进门就举着手中的一把草傻笑,说:“二婶子,俺包火!”绣绣在锅屋里道:“来吧!”就扯一根着火的木棒,将她手里的草引着。

傻挑便带了一把火往家走。

走到门口那火烧到了手,她扔下余草便甩着手哭。

封二老婆说:“挑,你得快走呀!”又到锅屋拿了一把给她。

傻挑擦擦眼泪接过,这一回是飞跑了,把一只破鞋都跑掉了,让封二老婆在后边捂着嘴直笑。

从这天起,每天三次做饭时,一旦封二家烟囱冒烟,傻挑必来包火。

一天看三回傻挑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封二老婆觉得十分开心。

让她更开心的事来了:这天,苏苏上门告诉:他家要揽地种的事,费左氏已经答应了。

不是他们要的十亩,是十三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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