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12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苏苏走后,封二一家人欢欣鼓舞。

封二摸着红鼻子夸奖儿媳道:“还是大脚家的面子大!”绣绣仍是那句话:“地给谁不是种?”封二将头一摇:“不不,能争这地可不容易,你没看一些人家为了这事打破头?噢,也忘了问问这地抽了谁家的!”封二老婆道:“叫你种你就种,打听那事干啥?”

封二接着开始了他的盘算:多了这些地种,如果年景好,交上了东家的,自已总是要剩余一些的。

只要有地种,家里指望就大啦。

不过,租了二十亩,加上自已的十八亩,就不能光靠那一头驴了,要再买一头牛才是。

这样,就不用跟人家搭犋,想啥时耕就啥时耕、想啥时种就啥时种了。

听了这,大脚连忙说:“是,是得去买牛!”

这个家庭会议,直到鸡叫头遍才散。

走出堂屋后,大脚到墙角撒了一泡尿,束腰带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浑身都鼓胀着一股激情。

回到东厢房,他将绣绣一下子返倒横托起来,用力抛了几次高,然后将她放在床上,拿脑袋直往她小腹上拱,拱得绣绣咯咯作笑:“死大脚,你要干啥呀?”

第二天一早,封二便找费左氏去了。

他要当面问清到底是给他哪一块地种,再就是把秋后分粮草的事一并说清。

封二老婆便与绣绣在家里做饭。

把一锅地瓜干煮熟,封二老婆忽然想起今天早晨傻挑没来包火。

她有些奇怪,于是走到西墙边热情地喊:“嫂子,怎么不来包火呀?”

西边铁头娘答腔了,话音却冷冰冰的:“断了粮路了,一家人等死了,还包火干啥?包火煮小孩吃?”

封二老婆听话头不对,急忙问:“出了啥事啦嫂子?”

铁头娘又开口了:“还能是啥事?谁叫俺没福,不能到财主家的捡个烂货当儿媳妇呢?俺要捡那么一个,也去多揽地种,也叫旁人家的锅底朝天!”

封二老婆一听明白了,原来自家多揽的地竟是费家抽了铁头家的!

绣绣和大脚也听见了。

这时,绣绣往灶门口一蹲就哭开了。

大脚六神无主,看看她,看看娘,又看看墙西,心里如乱麻一般。

第4章

铁头的悲剧源于三年前秋天里的一个夜晚。

那天他是在地里倒花生。

他种的三亩花生已经刨掉,运到场里了,但他又用四爪铁钩把地翻刨了一遍。

他想让自已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一点一滴也不丢到地里。

地里果然还有一些遗漏的,每刨个三五下,就有一个两个花生在土里露出来。

刨了一天,将地刨了一半,他也有了半筐的收获。

他见天已经黑了,便背着筐回村。

这儿离村子有三里多远,中间要经过一道大沟。

当他走进沟底,忽听前面有人哭。

近前一看,原来是与他邻街相住的傻挑。

这个丫头从小缺心眼,十六七岁了连几个数码儿也不会。

平时走到街上,有人伸出一个指头问她:挑,这是几个手指头?她便笑嘻嘻地答:十个!再伸出两个或三个问,她还是答:十个!——她娘教她人有十个指头,结果她一见手指头就报十个。

此时这丫头正趴在那里,旁边是一篮子草。

铁头问怎么啦,傻挑说不知道家在哪里了。

铁头就笑。

然后让她跟他走。

但她起来后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原来她的脚也崴伤了。

铁头只好决定把她背回去。

他将自已的一筐花生和傻挑的一篮草送到沟外平地,然后再返回去背人。

等这个傻丫头伏上他的脊背,两团肉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铁头忽然意识到此刻在他背上的是个女人。

在上坡时傻挑身子往下打滑,他将她往上一颠再用手托住她的屁股,铁头也觉出了那个部位的肥硕与暄软。

铁头的心便跳了,气便粗了。

爬出沟外,铁头将傻挑放下打算歇一歇,这个丫头却一溜下地就退掉裤子撒尿。

望着黑暗中蹲着的那个身子,听着那个咝咝溜溜的声音,铁头什么也顾不上想,便将那丫头掀倒在地上……就是这么一次,让封铁头铸成终身大错。

四五个月后当春天来临,傻挑脱掉她的破棉袄时让她娘发现了异常。

她带着闺女找本村行医的费二先生看,费二先生摸一摸丫头的脉便说是有喜了。

傻挑的娘如五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傻挑却认真地向娘求教:啥是有喜?娘没好气地说: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傻挑听了捂着肚子惊惶不已:啊呀,他是从哪里进去的?娘没给闺女释疑解惑,却立即将闺女拉回家盘问谁是那个驴贼。

这盘问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丫头不明白娘到底要问她什么事情。

当最后娘只好单刀直入问哪个男人“压过”她时,傻挑终于说出了铁头的名字。

傻挑娘怒气冲冲去铁头的家说了这事,将羞惭万分的母子俩臭骂一顿,然后提出要将闺女嫁给铁头,否则就告到官府那里。

铁头母子俩只好点头答应,在四月初二这天将那丫头娶了过来。

两个月后,在三伏天的滚滚热浪中,傻挑嗷嗷哭叫着产下一子。

这事情最严重的一个结果,是毁掉了封铁头暗藏于心中数年的一个梦。

这个梦的内容是他想娶银子为媳妇。

银子是村西头费大肚子的闺女。

她家穷,地只有一亩二分,她爹长年在外头扎觅汉。

她家的地与铁头租种的地正好挨边,所以银子每当跟他娘下地干活,常常让铁头看见。

看着看着,铁头就觉得银子好,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反正好就是了。

觉得好,便有了想娶银子作媳妇的念头。

他想我好好种地,等家境好了,就让娘托人说媒去。

但这些想法是一直放在心里的,他对谁也不敢讲,对银子更不敢。

话虽不敢讲,却是敢看她的,他常常停了手中的活儿往那边看。

也怪,在他瞅银子时,银子也不时往这边瞅他。

发现了这点,铁头便暗暗高兴。

他想:银子对我也有意呢!哎,咱好好地干活,好好地盼着吧!在一来一往的互视中,铁头充分感到了生之为人的美好和日子的有滋有味。

谁料想,他与那个人见人嫌的傻丫头竟有了这事!自此,他再下地,便明显地看出了银子的变化:她只跟着娘埋头干活,再也不向他这儿瞅了。

这个变化让铁头五内俱焚。

在娶傻挑的那天晚上,他没在新房里呆着,而是悄悄去了银子家的那块地里。

他流着眼泪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再从地那头走到地这头,心里暗暗叫着:银子!银子!一脸泪水在月光下哗哗地流个不停……那天深夜回到家,他见傻挑已经睡着,枕边放着一包没有吃完的喜果子,不禁火冒三丈,朝她腮帮子上连抽数掌,揍得傻挑醒来像上了屠案的猪一样拼命哭嚎。

而现在地被费左氏抽掉,这无疑是封铁头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击。

他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连一亩地也没有,全靠揽别人家的地种。

种了费家的这十三亩,还是五年前爹还在世时托人说情,好不容易才揽到手的。

在爹死后,刚刚成年的铁头守着这些地如守累卵,唯恐有什么差池让东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

担心了一年又一年,这种事今年终于发生了。

他不甘心,便找费左氏问为什么抽他的地,自已到底有什么过错。

费左氏道:俺哪说过你有错?想种地的太多,俺实在没有办法。

再说那地你家也种了好几年了,也叫别人再种种吧。

铁头说:大脚家有地呀,俺是一亩也没有呀!你为啥要抽了俺的地给他!费左氏道:这你管不着,地是我的,我愿给谁种就给谁种!铁头无奈,只好回家打媳妇出气,傻挑在几天之内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

她不明白男人为何这么起劲地打她,认为自已又犯了什么过错,因而在挨打的过程中只管直着嗓子为自已那不明的过错求饶:“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铁头娘对儿媳的挨打总是充耳不闻,一旦儿子动起手来她便躲进堂屋不再出来。

与铁头家的阴暗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封二老汉的兴奋。

把地揽到手,封二马上去集上花十一块钱买回了一头掉了一只角的黑色犍牛。

在太阳已经变得有几分力气的中午,封二将那牛拴到院门前边,一边拿笤帚给它梳毛一边不知说给谁听:“斜眼人,掉角牛,都是有脾气的!可是有脾气也就有将气儿!有将气儿也就不愁做活儿!”那种洋洋自得的腔调,让封铁头听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

他蹲在自已院里咬着牙暗暗骂:老x操的,你把我的地抢了去,可真神气呀!

然而再怎么骂,地是种不成了。

摆在铁头面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扎觅汉。

于是几天后他把脸洗一洗,拍打拍打身上的积灰,便去了县城大集上的“工夫市”。

县城在二十里之外。

五天一集,集市的地场设在城南的河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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