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他让绣绣做了几样供菜,还特意到西北湖新置的地里拔了几棵已经成熟的花生,一并带到了爹娘的坟前。
娘两年前赶措庄集遭了鬼子的飞机,死得很惨,但因为有了今年的喜事,大脚一家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悲戚,平平静静地摆好酒菜,烧了纸。
初秋的晚风吹来,吹得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四处翻飞,最后在坟堆上落了一片。
绣绣将拨弄火灰的一截树枝扔掉,拍拍手对两个孩子说:“看呀,你爷爷奶奶叫钱培起来啦!”小闺女枝子张着小嘴叫道:“爷爷奶奶快花钱!籴大米,买白面!撑得肚皮溜溜圆!”听着闺女唱的童谣,大脚竟忍不住笑了。
一家人走下东山,天色已经朦朦黑了。
刚踏上那条通往东南乡的大路,忽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后边赶来,用青口一带的口音问道:“哎,前边是天牛庙不?”
大脚答声“是”,便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这人。
他不看还好,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那人长着一双吊梢眉,一口露在唇外的长牙,不正是他那当年因当马子而被杀的四叔么!这么说,今天遇上鬼啦?
他心里正犯怵,却发现那人低头去看他的脚。
看了片刻抬起头哆嗦着声音问:“你是俺大脚哥吧?”
大脚问:“你是谁?”
那人说:“俺是腻味呀!”
腻味?大脚与绣绣同时站住了。
他们都记起了那个十九年前失踪了的堂弟。
看一看那张跟他爹相仿的脸,二人异口同声道:“还真是腻味哩!你这些年到哪里去啦?”
腻味说:“去了东南乡!”接着他告诉大脚一家人:当年他爹封四出事的那天,他娘让他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他娘还说,等他跑了以后她就跟小儿子没味一块儿死。
那一夜,他一气跑到天明,在一个庄里要点饭吃了再往东南跑,一直跑了青口西南的沙河。
在那里先给人放牛,再当觅汉,一直到了今天……听了这话,大脚心里酸楚不已。
绣绣在一边早已掉下泪来。
她问:“你今天怎么想起回家啦?”
腻味兴奋地道:“来家分地呀!那边已经分啦,这里还没有?”
大脚奇怪地问:“分啥地?分谁的?”
“分地主的呀!日他奶奶个×,穷人翻身的日子到啦!”
这话,把大脚一家人都说愣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封大脚才终于想明白了铁牛吼叫的原因。
银子的忧愁一年比一年厉害。
因为,她越来越难盼到宁学祥情欲勃发的夜晚了。
这种期盼,并非来自她身体的渴望。
自从她到宁家的初夜里发生了那件村里人至今还当笑话讲的事情,她就对男女床第之举抱了深深的厌恶,以后宁学祥要再干那事她便极力推拒。
这天晚上,她又不脱衣裳弓腰夹腿阻拦宁学祥的进攻,宁学祥却说了这样的话:“银子你叫我弄一回,我给你娘家十斤地瓜干子!”银子眼前晃出爹娘弟妹那抱着肚子挨饿的样子,原来的意志便慢慢销蚀,便躺在那里任凭宁学祥去她身上忙活。
可是宁学祥忙活半天,却终于没能进入银子那痉挛不已的身体。
宁学祥气恼地道:“你看你,把我又锁到外头去了!”第二天早晨,宁学祥便没提地瓜干子的事。
银子于是暗暗埋怨自已不争气不能再给爹娘挣点吃的。
到了晚上再面对宁学祥时,她便努力放松自已,让宁学祥如愿以偿。
天亮后,老爷果然挎上篮子拿了秤,从后院的大仓里称了十斤地瓜干子放在她的面前。
银子挎上这些地瓜干子去她娘家倒下,费大肚子两口子喜出望外:“哟嗬,俺闺女又送回吃的啦?”银子没答话,转身走出门外,一边走一边流泪。
这以后,银子便经常往娘家送地瓜干子。
这地瓜干子的来历终于让娘知道,娘便鼓励闺女同宁学祥多多行房。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宁学祥与银子睡归睡,次日早晨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到正房里喝茶并大声向觅汉们吩咐当天的活计。
在觅汉们按照主人的吩咐下地后,银子瞅瞅正房里没别人,就到那里说:“老爷,你不称地瓜干子啦?”宁学祥听了这话恼怒起来,把眼一瞪说:“提着裤子点现的,你是窑姐吗?”这句话把银子说羞了,便退到自已房里呆着。
她也觉得已经跟老爷做了夫妻,是不应要地瓜干子的,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向老爷做了无条件的奉献。
过了半个月之后,娘跑来了,她一见闺女的面就急急追问:“这些天老爷没弄你?”银子红着脸如实以告,娘焦焦地说:“唉呀,咱家又断顿了,你倒让他白弄!”到了晚上,宁学祥又抖擞精神上阵,银子却退避三舍。
宁学祥问怎么啦,银子说:“俺娘家又断顿了,你也不给地瓜干子!”宁学祥因箭在弦上,立马点头如捣蒜:“中中中,明早晨再称给你!”于是,费大肚子一家的供应又得到了补给。
然而半年下去,这种供应的间隔时间渐渐变得长了,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见银子回家送地瓜干子。
费大肚子心里焦急,就让老婆问闺女是怎么回事。
银子对娘说:他找我找得不勤了。
娘说:他找你不勤你就勤找他呀!说着,女人便教给了闺女一些具体的办法,教得闺女面红耳赤。
银子回到宁家便实施了,起初是有效的,但过了一些日子宁学祥却看穿了她的伎俩,说:“嗬,想从我腿裆里掏去个粮山呀?”自此以后,他与银子的房事便突然减少,只在时间长了实在憋得厉害了才给银子一次挣地瓜干子的机会。
她把这情况向娘说了,娘也没有办法,只好在断顿之后,恨恨地骂一气无能的丈夫,然后到四周村里要饭。
不知为何,银子进门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直到第九年上那张瘪瘪的肚子才有了内容,冬天里生下一个小子。
这一下把宁学祥高兴坏了,拍着大腿说:“你看,早先咱就可金一个,可金又只养了一个老虎,心想咱家是单传了,没想到我五十多了又有了一个儿呀!”他给小儿子起名为“可玉”,然后整天不分时候地跑到银子的床边,一边叫着“可玉!儿呀!”一边拿他的花白胡子去搔孩子的小脸。
那几天,宁可金两口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时常无缘无故地把儿子老虎打得嗷嗷叫唤。
但宁学祥对此视若无睹,在小儿子七天“绞头”时破例地请了三桌客,把本村一些有脸面的人全部请来痛饮了一顿。
客人们在酒桌上频频举杯:老树发新杈,恭喜呀恭喜呀!宁学祥抖着胡子咧着大嘴道:同喜同喜!
这一天,银子的娘与弟弟笼头也破例地走进了宁家大院。
因为新出生孩子的胎毛必须在这天由他的舅舅绞去一撮,于是这娘儿俩便心安理得地放开肚子吃了一顿。
在为孩子绞过头客人都告辞之后,银子娘当着闺女与小外甥的面向宁学祥开口了:“老爷,俺一家人又要了一冬天的饭了,你看……”宁学祥思忖片刻道:“银子算给宁家立了一大功,我给你家三百斤糁子,三百斤秫秫,吃到来年接新粮!”女人一听,这数额超出了当年银子的身价,不禁喜笑颜开,急忙点头称谢。
有了可玉,宁学祥老爷十分开心,对银子也时常表现出恩爱,因而银子娘家的口粮基本上能够接续。
银子想:还是生孩子好呀,俺就再生一个吧。
第二年,她果然又怀上了。
待她兴冲冲向老爷报告,老爷却给了她一个大长脸。
说:快叫花二媒婆给打掉!银子不明白这是为何,宁学祥告诉她:两个儿就够了,再多,以后这个家分成那么多份,在天牛庙还能拔尖?银子明白了,只好忍着疼让花二媒婆弄掉了肚子里的那块新肉。
以后的几年,她又怀了两次,宁学祥都叫花二媒婆如此办理。
时光像水一样流走,不知不觉地,宁学祥已经到了花甲之年。
随着年事的高迈,老爷与银子的房事越来越变得稀少,以至于个把月也不弄一次了。
而在这时,银子的娘家也愈见出窘迫,尽管两个兄弟都已出去当觅汉,妹妹也已送给城里财主家当了丫环,但他们都顾不了老的。
更严重的是,这年她爹害了一场伤寒病,没钱拿药,只好把仅有的一亩二分地卖掉了。
爹年纪已大,找活干更加困难,老两口更是吃不上饭了。
银子几次开口向宁学祥要,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训斥:日你你要,不日你你也要!你个熊女人还讲理不讲理?训得银子只好忍气吞声暗暗流泪。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就在今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老爷突然变得十分大方。
那天晚上,有两个月没近银子身体的老爷忽然长嘘短叹一阵,然后便伸手摸她的身子。
银子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让他摸,在他摸索了片刻爬到她身上时,便用两手推挡住那个老而臃肿的肉块说:“你慢着,俺娘家又难过了,你管管吧!”
宁学祥说:“又是你娘家!管,这回俺管!你说要什么吧!”
银子说:“你还是给点地瓜干子吧!”
想不到宁学祥说:“一把地瓜干子中啥用?我给他们地吧!”
银子不相信自已的耳朵:“给地?给多少?”
“七百一十六亩,都给!”
银子惊得一下子欠起身来:“老爷你怎么啦?”
宁学祥说:“我怎么啦?我遇上不讲天理的世道了!我日他祖奶奶!”
由于气得厉害,一腔血全往头上拱,宁学祥那条老筋刹那间没有了难得的硬撅。
发现自已已弄不成事,宁学祥索性往旁边一滚,一坐,再接着破口大骂:“你狗日的共产党,你怎么白抢我的地呢!我那些地来得容易吗?我日你亲娘呀……”
天牛庙的土地改革运动正在封铁头的领导下艰难地开展着。
自从七月十六区里召开动员大会之后,这个三十九岁的天牛庙村村长兼没有公开身份的村党支部书记对这件事情一直信心不足。
他想,推平土地,让耕者有其田,这的确是好事,咱穷人祖祖辈辈都做这个梦。
可是真要叫财主们把地拿出来,白白分给贫雇农,咱心里又总觉得不踏实。
要知道,那是人家的地呀,人家从祖上传下来的,一亩一亩花钱置的,地契在人家手里结结实实地攥着呢。
虽说十九年前咱领导过争取永佃权的斗争,与宁学祥面对面地讲过理,可那时争的是永佃权,地还是人家的;虽说这两年按照上级的布置搞过减租减息,可是再怎么减那地也还没换了主儿,人家只是比以前少收点粮食罢了。
这回可是去人家手里白抢硬夺呢,能行吗?他开会回来和农救会长命百岁商量了一下,说,等等看吧,看别的庄里怎么弄,咱再怎么弄。
于是他们就按兵不动,伸长脖子去看外村的动静。
一两天之后,外村果然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