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有的是开大会斗争地主,在会上诉苦、算账,宣布地主的地都是穷人的,现在就该还家。
也有的村没开斗争大会,是干部向地主们做工作,让他们当开明土绅,将地献出来分给穷户。
铁头说,咱们也搞和平方式,让他们自愿献田吧。
费百岁说,他们能干吗?特别是那个细作鬼宁学祥。
铁头说,试试吧,跟他说说看。
于是,在七月十九的这天早晨,天牛庙村的两个头头一块儿向宁家大院走去了。
这个大院是封铁头很不愿进的。
主要原因是这里有个他既想见又不想见的银子。
银子嫁到这里后的十几年,他真正走进这个院子只有一次。
那是今年夏天他奉乡里的命令去盘问宁可金的下落。
宁可金自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就不当村长了,八路军派来的工作人召开村民大会把他罢免,另选了铁头,打那以后这个宁家的大少爷便整天蹲在家里不出来。
今年夏天,他却突然失踪了,连同他的老婆孩子。
乡上让村里查明这家伙去了哪里,铁头便走进了这个院子。
其实乡里已知道宁可金去了沭河西的国民党占领区,让村里去查的目的是镇唬一下宁学祥,让他明白乡政府记下了这件事情。
那次与宁学祥见面是在前院正房里进行的,在宁学祥一再嘟哝不知儿子去了哪里的时候,铁头魂不守舍一再向院里看。
他想看一眼多年没见过的银子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但他一直到离开这个大院,也没能见到银子。
不料,这次一进门他就与银子打了个照面。
当时她正牵着儿子宁可玉的手从正房里走出来,看到铁头二人进来认出是谁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就低下头走向了后院。
在那一刻,封铁头就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托着猛掂了一掂,掂得他那颗心忽悠一下像没有了着落。
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年下去,已是三十七岁的银子竟还那么让他心动。
这不仅因为银子那变得白胖了的脸和变得丰满了的身子,更因为那副许多年来一直闪动在铁头心里而且至今没有改变模样的眉眼!一时间,铁头望着银子的背影站在那里,竟然忘记了来这个大院的使命。
是费百岁伸手在他腰里戳了一下,他才收回目光,忙去正房里搜索宁学祥的身影。
这一次的谈话过程很简单。
在二人说了要他献田的意思之后,宁学祥笑一笑,挥一挥手:“好,你俩跟我走!”二人甚感意外地对视一眼,接着就随这位天牛庙的第一号富户出了门。
宁学祥步履蹒跚走在头里,二人在后头紧紧跟随。
走出村东,宁学祥便径直奔向了东山上的宁家老林。
走到那个有着许多石人石马的大片坟地,宁学祥抬手指了指,说道:“要献地我做不了主,你问问宁家老祖吧,地都是他们置下的!”
封铁头与费百岁都觉得受了戏弄,两张脸气得通红。
但他们看看那一辈一辈排列有序的庞大坟阵,心里像压上一块千斤巨石,嘴上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天回到家,见到满脸皱纹却还是傻得像个三岁小孩的老婆,禁不住火从心头起,抬脚就冲那个宽宽大大的屁股踢去。
老婆照旧直着嗓子嚎:“俺不敢啦!俺不敢啦!”这么一嚎铁头更为厌烦,正待再踢,大儿子坷垃却拖拉着瘸腿上前阻拦,问道:“俺娘今天犯了啥错?你又打她?”铁头让儿子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走到屋里躺在床上一口口长喘。
这次交锋之后,铁头两天内没再有新的行动。
倒是妇女识字班队长封大花找上门了。
这个十八岁的急性丫头一进门就嚷:“唉呀,还说服动员呢,你能让那毛猴子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算了吧,赶紧学外庄开斗争大会!”她说,她已经到外庄看过了,怎么斗她都会。
说着说着封大花还唱起了在外庄学会的歌:谁养活谁呀大家看一看,
没有咱出力人粮食不会往外钻。
耕种锄割全靠咱们下力干,
起五更睡半夜,
一粒粮食一滴汗。
地主不费力,
粮食堆成山。
……
唱着唱着铁头打断了她:“甭哼哼啦,你当土改这事那么容易?弄不好会出大乱子!”识字班队长一听,便撅着嘴气乎乎地走了。
正在封铁头一筹莫展的时候,身为三十里外的青岗区副区长的费文典回到了铁牛庙。
这个身穿八路军旧军装腰里别着盒子枪因而显得有几分威武的政府干部傍晚回来,在家里呆了只两个钟头,便又走出门去找到了封铁头。
他说他家的地只留下二十亩自已种,另外的八十一亩全部献出去,以推动天牛庙的土改运动。
说着,他便拿出了这八十一亩地的地契。
望着这一沓子发了黄的纸片片,铁头眼眶子暗暗发酸,不由得万分感激眼前这位曾在许多重要关头给了他支持的费家少爷。
他问:“你献地,你老嫂子跟你媳妇同意?”
费文典答:“同意。
当然,是在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之后!”
铁头将巴掌搭上费文典的肩头,使劲攥了一把,说道:“文典多亏你。
你开了这个头,往后就好办了!”
费文典说:“我把我家的事处理好了,就尽到我的责任啦,其他的事你们该咋办咋办吧。
青岗区那边也正在紧张进行,我得连夜赶回去!”
说着,这位副区长就走出门去,消失在了浓浓的暗夜里。
费文典留下去的地契一共二十三张。
这二十三张发黄的纸片无疑成了封铁头手中的武器。
他揣上它们,带着费百岁、封大花和其他几名村干部,向着一家家地主富农出击了。
按照他们划定的六十亩以上为富农、一百二十亩以上为地主的杠杠,他们的进攻对象一共十四户。
这一回他们还改变了策略,决定先啃小的,后啃大的,尤其是宁学祥那个全村拔尖的地主,要放在最后集中力量解决。
他们先找了有一百零六亩地的富农费文勋。
在他面前把费文典家的地契一摊,这个长着个猫脸的老头一句话不说,只是呼呼地冒汗。
费百岁向他讲了一通,封铁头向他讲了一通,他还是不说话只冒汗。
他那个尖脑壳子里也不知有多少水,每个汗孔里都往外冒也冒不完。
看他一直不说话,封大花着急了,跳起来叫道:“你哑巴啦?我把识字班集合起来,叫你上台站着,看你讲不讲!”说着她从兜里摸出一个大铜哨子,蹦到院子里就吹,其声凛厉无比。
只吹了一声,费文勋赶紧开口向她喊:“甭吹,俺交俺交!”封大花收起哨子,面带笑容进屋问:“快说,献多少吧!”费文勋抹一把汗道:“六十亩行不?”封大花说:“不行,少啦!”费文勋说:“人家文典兄弟是在外头的工作人,他献八十亩,俺献六十亩还少?”封铁头想了想说:“六十是少了点,这么着:七十吧。
甭再争竞啦,快把文书拿出来!”费文勋就苦丧着一张猫脸,从里间拿出了地契。
见到了斗争果实,封铁头及时地对费文勋进行安慰:“表叔,你这么做,就是开明土绅啦!”出门后,封大花晃着大铜哨子向村长和农救会长表功:“俺这一手怎样?”封铁头点头道:“中,就得又软又硬!”
两天内,一帮村干部走遍了除宁学祥与费左氏之外的几户地主富农。
尽管在各户遇到的情况不同,工作的难易程度不同,但每一户都或多或少地献了地。
把收到的地契累计了一下,也有四百一十二亩零三分了。
干部们都很振奋,决定乘胜进攻,把宁学祥拿下来。
这天晚上,铁头领着村干部们又踏进了宁家大院。
为了让自已注意力集中,他强制着自已不去想银子的事,只想这回如何说服那个老家伙让他献田。
叫开门,他便径直走向亮着灯的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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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学祥正坐在一把太师椅子上抽烟,在铁头等人进来时他连眼皮也不抬。
看了他这样子铁头又有些发怵,但稍稍定了下神,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他对宁学祥说的主要意思是,村里其他富户都已献地,都当了开明土绅,希望他也这样做。
不料,听了铁头的话宁学祥微微一笑:“他们能当,我更能当。
我已经当了,还用你们操心!”
一伙村干部对这话都莫名其妙。
宁学祥又说:“还不明白?告诉你们吧,我把地已经献出来了,并且已经分给众人了!”
村干部更是吃惊。
铁头问:“你是怎么献、怎么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