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哐当”一声,长剑铮然落地,谢衡玉眼前的绸带也像是不堪鲜血的重量似的,缓缓滑下。
朗山这时已经本能地想要离开了——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重的魔息,仿佛眼前的这两人都不是正常的人族。
然而就在他四足发颤之际,谢衡玉却忽然转过脸面向了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窝浸着血,在谢衡玉原本清俊的脸上显得非常古怪。
朗山肌肉紧绷,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毛都炸了开来。他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却预感接下来会有极其恐怖的事情发生。
谢衡玉分明双目失明,却好像知道朗山躲在那绿油油的灌木底下,他面对着朗山的方向,张了张口。
朗山一愣,分辨出谢衡玉的口型——走。
那个瞬间,在那张血淋淋的,古怪而残缺的面容背后,朗山居然确信谢衡玉对他还是温柔和善的。仿佛和他……曾经在花别塔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试图呼噜他脑袋时一般无二。
朗山听了他的话,当即拔腿就跑,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院中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剑意冲开小院的结界,裹挟着魔息直直轰向谢家大阵,强大的气浪刹那将院外四方的楼阁砖瓦掀翻。
朗山摔在地上,心跳骤然,惶惶之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谢衡玉,该不会入魔了吧?
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刹,便又很快被他否定。谢衡玉这人有种神奇的气质,那种气质会让人莫名其妙地相信他是纯白无暇的——至少在朗山这里是这样。
那个一闪而过的揣测,多年来朗山从未跟第二个人说过,就算传信给阮鸢时也没有提到。
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池倾,他从小在她身边长大,什么琐碎的小事都习惯跟她说,小狗对主人向来毫无保留。
“……我当时,有这样想过。”朗山犹犹豫豫地将那个揣测告诉了池倾,“但我后来在他身边,确实再也没有感到过魔息,所以当时,可能是我多心了!”
“不过、不过,自那之后,他性格确实变了很多,主人还是不要贸然接近他的好,若有什么事……朗山可以传话!”池倾闭关太久,朗山生怕自己的话会影响她的判断,于是又连忙找补了一下。
语毕,他打量着池倾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平静——池倾对这件事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震惊,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
她只是把玩般攥着掌心的储物链,望着不远处的窗景,略有些出神。
“好像……下雪了。”良久,她轻声道。
今年天都的雪,似乎下得格外的早。
第130章 第130章“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
秋冬之交,入夜天寒,天都的雪向来很轻,细细地落下,柔得像是四散的蒲公英。
谢衡玉坐在水榭中,四方卷帘被夜风吹拂着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天很冷,水榭之中尤甚,他在其间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没有人敢来打扰。
谢家原本有谢家的规矩,但他也有他的。谢衡玉孤僻,自他担了家主的头衔之后,谢家上至长老客卿,下至侍从仆婢,都在几次碰壁之后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家主是真的不喜有人侍奉在侧。
谢衡玉寡言少语,沉郁淡漠,少数几位不用通传,就能够前来与他交谈的,也都是他少年时期结交的好友——至于其他人,在他面前自然是吃尽了冷脸。
不过……准确来讲,那倒也不算是冷脸。
若是当真有要紧事禀报,谢衡玉自然是会认真倾听考量的,只是谢家传承千年,基业庞大,本就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则。向来太过琐碎的事情传不到家主的耳朵里,而真的能见到谢衡玉本人的,也多半都带了些存心试探,或谄媚讨好的意思。
谢衡玉对此自然是不悦的,可他虽性子冷淡,却极少疾言厉色,遇到类似之事,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地听着,任凭座下之人如何阿谀逢迎,连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只周身剑意长存,于无声中压得人完全喘不过气来,仿佛略不留神间,那剑锋一动,便要削掉人半个脑袋。
久而久之,谢家众人对谢衡玉,竟然都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思。
雪落无声,周遭实在太安静了。但因谢衡玉目盲,加之他本就留意着四方的声响,水榭外一切细微的动静在他耳畔,竟显得有些嘈杂。
他定定坐在席间,手指在袖中轻轻转动着一块冰凉的水晶。风雪夜归人,谢衡玉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今夜是能见着她的。可是那预感经不起揣测,仔细想来,又叫人十分不确定。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有关池倾的全部,都如同雾里看花,叫人琢磨不透。七年来,谢衡玉独自一人的时候,依然会习惯性地去回溯那些过去的记忆,可是,疼痛仿佛也有惯性,心脏总会在他沉入往事的刹那开始抽痛,叫人时常缓不过劲来。
但不管怎样,即便是痛苦,那也是池倾给他的,由此,他尚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有几分存在于世的实感。
失去视觉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回忆里摩挲着池倾的样子。可是七年实在太久了,许多琐事会打断他的思绪,她具体的样貌终究逐渐淡去,最终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微妙的感知。
直到……她今天踏入谢家。
尽管池倾改换了容貌穿着,尽管她连音色都全然变换,可在她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的刹那,他就知道是她来了。
连谢衡玉都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确定的——身体仿佛有它本能的反应,它对此坚信不疑,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地,使他仓皇背过身去避开了池倾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七年了,她对他置之不理,他本该恨她。可为何下意识地,他在她面前,依旧卑微得连让她看自己一眼都不敢?
雪下大了,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谢衡玉看不到天都下雪的样子,只觉得很冷。
寒冷能使人保持理智,但过度的寒意反而会使人变得消极。谢衡玉攥紧了手中的水晶,说不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那硬邦邦的石头更冷一些。
他知道池倾带着朗山,通过沈岑的阵法离开了谢家,这是他的地盘,彼时他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阻拦,可是他没有。
仿佛是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场赌约,他暗地里希望池倾这次前来修仙界,并不只是因为朗山——他期望她心里还有一点儿属于他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儿也行。
可如果他想错了呢?如果池倾带着朗山一去不返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若与自己赌输了,代价如何,他并不知晓。
雪一直在下,时间的概念甚至变得有些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头落雪的声音渐歇了。周遭安静得吓人,那些细碎的动静也消失了,谢衡玉僵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
头骨泛起细密的痛意,识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啸叫着试图挣脱出来,他扶住前额,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再等等,再等等……他想。
当年他在离开花别塔之前就以为她不会来,可是她最终还是来了……只要他愿意等她,她一定会来。
忽地,周遭空气仿佛有瞬间凝滞,与家主灵脉相连的大阵,在这寂静的雪夜里,轻轻传来了一丝细小的异动。
谢衡玉身体微颤,猛地抬起头,不顾识海中排山倒海的痛意,仓促地往水榭外走去。
鞋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那声音很闷很沉,就像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压下了极端的重量,听久了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可是谢衡玉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耳朵里全是杂乱的声响,有碾雪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有识海中暴躁的嘶鸣,甚至还有血液撞击着耳膜的声音。
他执着地往大阵异动传来的方向走,那地方离水榭不远,他却好像走了一生那么长。终于,不远处传来一阵相似的踩雪声,那声音比他脚下的声响轻多了,他停住脚步,仓皇地愣住,听着那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谢衡玉。”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池倾望着月色下的那个人,他一袭白衣,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白绸遮挡着的小半张脸上,显出一种恍惚的无措感。
她屏气走近了一些,像是试图靠近一只草木皆兵的流浪猫。
慢慢地,两人之间只隔了丈余的距离,她很轻地又唤了他一声。
“……倾倾。”谢衡玉却忽然如梦初醒,他大步朝她走来,动作很快,似要试图抓住半空的落雪那样急切,冰冷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像铁铐一般难以挣脱。
“倾倾……倾倾……”谢衡玉像是魇住了,理智荡然无存,那声
音里压抑着极其繁杂的情绪,池倾喉中一涩,忽然就想哭。
“是我。是我。”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反握住他的手,微弱的妖力像是零星的火苗,使他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
谢衡玉感觉自己的四肢终于有了点知觉,识海中的痛意也消解了几分,下一瞬,掌心却微微一沉——她将她时刻揣在怀里的储物链塞入他手掌。
妖力包裹着储物链,里面的东西受到主人的感召,如心脏一般欢快地跳动回应。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迫切地道:“是长命花,这里面是长命花。”
“它能医好你。”池倾看着谢衡玉的脸,许是受朗山那些话的影响,又许是直觉使然,她确信谢衡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她寄希望于长命花能够帮到他。
这是当世最珍稀的灵植,“活死人肉白骨”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眼伤还是其他,她只希望谢衡玉能赶紧好起来。
“谢家的医师呢?快叫他们来……不过他们可能不会用长命花入药……没关系,我有办法的。这里有点儿冷,能带我去一处暖和些的地方么?谢衡玉?”
池倾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可落在谢衡玉耳朵里,却是再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了。这一切太虚幻了,比美梦还要不真实,池倾也给他炼了长命花——它此刻甚至就在他掌心跳动着。
他没有想过,他怎么敢想这个……她替他炼花,会很疼吗?她现在是不是比从前瘦了?她为他炼出了长命花,是不是能证明她心里还有他?
“抱歉,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太突然了……我来晚了,这些年,我很愧疚,我知道从前那样对你是我做错了。这朵花……希望它来得及……它来得及的,对吗?”池倾许久没有等到谢衡玉的回答,怕自己吓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速缓和下来。
她太激动了,再次见到他,她竟然会比自己想象中要激动很多很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拉着他的动作有些迫切,谢衡玉如今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甚至觉得庆幸……
赶上了……
藏瑾身体僵硬的那个画面,谢衡玉白绸带血的那个场景,那些几乎成为她梦魇的场景,纠缠了她很多很多年的场景,仿佛终于能在此刻得到些许的释然。
长命花是为谢衡玉做的,但自私点讲,也不仅仅是为谢衡玉做的。
她总是为了自己的心能好受一些啊。
池倾按住谢衡玉掌心的储物链,用力地向下压了压,仿佛在提醒他里面长命花的存在。可就在她用力地瞬间,谢衡玉抬着手的力道松懈下来。
“啪嗒”一声,储物链落进了雪地里。
池倾连忙俯身去捡,有些错愕地抬头望向谢衡玉,他一手还拉着她的腕,她也还未来得及重新站起身,两人的动作便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谢衡玉觉得自己的识海又开始痛了——甚至比之前更甚。
他觉得里面有另一个自己在嘲笑他。
池倾站起身,看着谢衡玉痛到有些扭曲的脸,低声道:“你……”
“治好了眼,你就又要走了,对吗?”他忍着痛,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顿了顿,他脸上忽地露出了一抹笑意,那笑容非常苦涩,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卑微,仿佛一个穷途末路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池倾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像是从心口呕出来的。
谢衡玉轻声道:“倾倾,求求你,别再丢掉我了。”
第131章 像条发|情的疯狗一样。……
池倾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缓缓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望着谢衡玉痛苦而怆然的神情,再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给他带来了这样大的苦难。
她把他害得这样惨,不仅仅伤了他的眼,更是连他的自尊也一道毁了。
在她与他相见之前,他是修仙界人人称道的谢家长公子,而在她与他分别的这七年里,他亦凭一己之力重新振起,扛下了谢家庞大的基业,稳坐家主之位。
池倾不曾亲眼见过他最辉煌灿烂的时刻,可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活在天都传闻里的谢衡玉,绝不会是眼前这般痛苦挣扎着,仿若陷入沼泽一般的样子。
她攥住了手中的储物链,怔怔看着谢衡玉,又一次在心中叩问自己,她这样贸然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真的是对的么?
池倾没法给自己答案,她只知道,在那闭关的日日夜夜中,她反复陷入与他有关的梦境,她一定是想见他的,不然长命花也不可能被炼成。
只是对于谢衡玉方才的问题——治好了他的眼,她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她确实……没想过在修仙界长留。
池倾直起身,随后沉默下来,觉得自己若在此刻如实回答谢衡玉的疑问,也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可即便是沉默,落在谢衡玉耳畔也显得异常刺耳,他握着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生恨自己此刻竟然看不见池倾的表情——她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是不是等治好了他的眼睛,缓解了她的愧疚之情,她便真的要一走了之?
他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脸,是不是变老变丑了?是不是不再如从前那样讨她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