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可是,时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轮回,谢衡玉施展出来的那一剑,与藏瑾太过相似,几乎是,分毫不差。
池倾在一场噩梦后醒转,现实倒也没有过去太久。
她抬起头,恍惚望向谢衡玉,刚醒了一场梦,刚见过最思念又最不愿意再见的,那个血淋淋的人。
此刻的她,总算能够将他们区分。
一种莫名的恨意从她心口窜上来,她分清了谢衡玉,却开始恨他。
恨他……为何也会那一剑。
第45章 他偏要她花团锦簇,稳坐高台……
“谢衡玉,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池倾撑着地站起来,站在谢衡玉身后的血雾之中。于是,多年前化出真身的池倾没能亲眼看见的残忍景象,在这一刻全都真实地映入她的眼底。
那无孔不入的血腥气令她止不住地反胃,她捂着口鼻,望着谢衡玉仗剑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既然知道要决一死战、九死一生,为何还要回来?
灵压与剑意激荡,周遭狂风大作,池倾的声音太轻,并没有传入谢衡玉的耳畔。男人的目光凝着黑暗中的人影,出手的剑招几乎是靠惯性挥动,体内的每一分灵力好像都被榨干了,而今只有燃尽鲜血,才能求一线翻盘的可能。
无论修仙界还是妖族,螳臂当车之际,似唯抱有同归于尽之心,方能寻得绝境求生之机。谢衡玉太明白这一点,何况眼前这老者是当世少有的半步化神,即便迟暮,自己与其对上,也是九死一生。
可是谢衡玉并不怕死,或者说,比起死,他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是在替旁人活着——与其走到那一步,他宁可在此刻为池倾战死。
只有在池倾眼里,他才是他。
谢衡玉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周身血雾化为凶悍的灵力,随那强横的剑意一道抵抗着公仪夔暴虐的灵压。
隔着明暗的光线,隔着林间簌簌的树影,这两人的身形紧绷,一眼便是强弩之末的姿态。
再撑一会儿……
豆大的汗水从谢衡玉额角滚落,他眼前因失血而接近眩晕,却强撑着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他挥出的这一招,是谢家老祖年轻时所创的《踏星剑法》中最后一式,名为“血盾”,这招式威力巨大,可理论却十分简单粗暴。归根结底,无非是一招“以杀止杀、同归于尽”。
虽从表面来看,这好像也是氪命的招式,但实际上,它却与剑修的心意相关。若剑修心念足够坚定,以卵击石仍不生退缩之心,愈近强弩之末时,剑招反而会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反之,若剑修施展出“血盾”,却在半途临阵脱逃,强行收剑,便会遭到反噬。因而,他此刻决不能退。
焚天剑在谢衡玉掌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纵使没有妖力的驱使,这人族剑修所挥出的剑招却依旧十分对得上焚天的脾气——毕竟,自从烁炎将它交给池倾之后,它已有好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和人干过架了!
谢衡玉是使剑的好手,“血盾”又在分分秒秒地积蓄着力量,焚天兴奋得不行,整把剑亮得好像刚从铸剑炉中捞出来似的。
它想着:谢衡玉剑选得好,练得也好,人品应该是差不了的。
真稀奇,这次小主人的眼光倒还可以。
这厢焚天偷摸着开了个小差,却分毫不知谢衡玉其实从头至尾,都没有好好练过这套《踏星剑法》,凭的全是记忆力和悟性。
早年间,他被谢家家主收为养子,不久便后与谢家内门最优秀的子弟一同前往谢家剑阁求取本命剑。但当所有人都拿着剑走出剑阁时,谢衡玉却是唯一一个空着手出来的人。
谢衡玉没有本命剑。他的道心与谢家大开大合的凌厉剑法背道而驰,谢家剑阁中没有一把剑认他为主——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讲,也是一个污点。
可谁也想不到,就在离开剑阁半年之后,谢衡玉居然放下了谢家的一切,独自前往鹿岛灵山,欲拜隐居的剑仙为师,并扬言不学成剑仙的清光剑意,便再不返谢家。
没人知道谢衡玉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是否与谢家家主商量过。但大家都知道,在剑道之术上,除了清光剑意,再没有第二套别家的剑法能够得到谢家的认可。
而剑仙又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虽身为剑仙,却极少使剑,更罔论传道授业了。
带徒弟?不存在的。
当时谢衡玉在谢家本就名望不高,同门之中对他都是嫉妒眼红的多,心悦诚服的少。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在剑阁之事后更是降到了谷底。因此,众人听闻他要涉足灵山学剑,半是冷眼看好戏的,半是对着他那个“谢家长公子”的位子眼红心热,觉得我上我也行的。
可谁都想不到,一年之后,谢衡玉从灵山重返谢家时,竟当真是学成归来。
那清光剑意,剑如其名,灵动潇洒,温柔和煦。只见风月,不见杀气。那是和光同尘的剑,收剑似融于万物,起剑更是美不胜收,轻易便叫人卸了警惕。
可若是修为相近者切磋,一招之内,却能轻易制敌。
清光剑意在谢衡玉手中,折服了谢家一半剑痴,迷倒了天都一半佳人。
从此之后,他依旧没有本命剑,但行走修仙界,天光之下,无处不是他的剑。
“玉公子”的美名,也是那个时候便有人开始喊的了。
但只有谢衡玉自己知道,不管他表面再怎么光风霁月,内心深处,却到底还是不甘——因为深深不甘着在谢家
剑阁不被选择的那个时刻,他在无数个深夜将踏星剑法翻阅,将一招一式都深深印入脑海。
因为没有在剑阁拔出本命剑,许多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谢衡玉不能使用踏星剑法,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使用踏星剑法,并不是因为自己挥不出那凌厉的一剑,而是因为他不能。
踏星剑法,修的不是收敛的剑意,而是宣泄的剑意,不是“别无所求”,而是“偏要强求”,是少年意气,无限风光,将世间万物收拢掌下,死也轰轰烈烈的剑意。
而他压抑了太久,且只能继续压抑——若他要强求,那他的多年积怨,多年不甘,多年来默默承受的一道道伤疤又会被血淋淋地翻开。
他知道,若真到那时,他的“偏要强求”,便不再是少年意气那样简单的事情。
那得是火上浇油,伤人伤己。
可是如今……却有些不一样了。
谢衡玉是那样轻而易举,且毫无负担地挥出了踏星剑法中最后的,也是最凌厉的一剑。
但这一次,他的强求不是为了自己内心的不甘——他是要在半步化神手下,强行留下一个人。
池倾在遇到他之前是怎样风光无限,花团锦簇,在遇到他之后,他也要她如此。
半步化神又如何?他偏要她安然无恙,稳坐高台。
“啪嗒、啪嗒……”是鲜血滴落在草叶上的声音。
谢衡玉的周身满是血雾,不知何时,七窍也在淌血,身上的每个毛孔……乃至指缝都被撑开,鲜血从那细小的缝隙中凝出来,继续融到那血雾形成的结界中去,凄惨至极。
可是,在这种情状之下,谢衡玉那双灰眸却亮得惊心动魄——快要到了,力竭之时,或者说,血盾爆发的瞬间!
陡然,血色蔓延,剑意浩荡。
谢衡玉侧过脸,回首望向身后不知何时,被血盾结界拦在外面的池倾。她那双漂亮的星眸含着太过哀切的泪水,整个人像是落了水的小猫一样无助地撑着结界朝他摇头,张口闭口,像是在说什么。
谢衡玉听不见她的声音,下意识觉得她唤着自己的名字,心尖像是被猫爪子挠出了血印子,隐隐作痛,却也舍不得。
他用力看了她一眼,转头挥剑。
焚天掀卷着血浪,剑意冲天而起,直朝公仪夔的黑色灵压而去!
谢衡玉紧握着剑柄,连指尖都颤抖——这是最后一击了,若是没有办法……
却在此时,被池倾困住的尸潮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暴喝。结界外,池倾脸色一白,当即呕出一口血,视线死死投向那吼叫声传来的方向,不祥的预感瞬间达到巅峰。
电光石火之间,她蓦然想起曾在阮鸢体内发现的那一抹尸傀之气,那气息与谢衡玉吞下的那枚妖丹中的极其相似,当时她没来得及细想它的来源。
可如果,那气息与妖丹的尸傀之气同出一源……
有没有可能,公仪家也早已被魔族渗透了?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彻底慌了,她的视线落在谢衡玉的身上,试图砸开血盾结界去试探他体内的魔气——可是,那结界哪是能轻易破开的呢?
几乎是走投无路的绝望正要攀上的瞬间,周遭天崩地陷,整座山直接往平地塌陷下去!
池倾望向眼前纠缠在一起的血色与沉黑,咬了咬牙,握着储物链中仅存不多的灵器轰然朝那结界一拳而去——
可正是她拳头即将落上的一瞬,那血盾结界竟突然消散了!!
池倾身形不稳,重重扑在谢衡玉后背,他本用剑支撑着身子,如今被她一扑,下意识像回身接住她,可身子一晃,两个人连带着一起落在了地上。
谢衡玉眼前全然是模糊的,两个人血淋淋地倒在一起,他只来得及勉强抬手抚上她的手指。
“没、咕噜噜没事……”他试图出声安慰她,嗓子眼咕噜噜地,却只冒出一口口鲜血,池倾勉强撑起身,看见谢衡玉那张完全被喉中鲜血覆盖的脸,哀惨地愣住,许久后竟要哭不哭地笑了出来。
“……对不起。”她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不是说……让他走了吗?为什么又会这样呢……为什么和藏瑾一样呢?
她伸手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渍,可不知何时,她的手也满是鲜血,污糟糟的一片,将他的面容抹得越发模糊。
池倾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仿佛崩断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的那棵血糊糊的银叶子树。
可是多年前的最后,是烁炎找到了她。
现在呢?在着远离圣都的修仙界,还有人会来吗?
蹒跚的脚步声从身边传来,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池倾无力地抬头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去,正对上公仪夔那一具披着外衣的骨架子。
那骨架子满身都是血,比谢衡玉好不到哪里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了似的。
他空洞的眼眶盯着池倾,仿佛有凄厉的风声从口里穿梭:“花……花……”
池倾死死盯着公仪夔,一句话都没有说。
“花花啊啊啊……”那枯朽的骨架朝她抬起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半步化神最后的灵压依旧令她感到了死亡的逼近。
池倾惨笑起来:“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七伤花,我从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灵压迎面而至,尸傀狂吼,山体塌陷。
池倾缓缓闭上了眼睛。
混乱的生死一线,谁都没有注意到,缕缕暗惨惨的尸傀之气从谢衡玉体内,从山腰下的阮鸢体内,从无数干尸体内迅速涌出、聚集……骤然朝池倾扑来……
骤然,挡住了公仪夔的动作。
“喀拉喀拉、哗啦啦……”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骨架散落的声音传入池倾耳畔。
她睁开眼,只见黑色的灵压彻底散去,天光和树影一同照着她的眼睛而来,恍惚之间,一堆白骨从她眼前噼里啪啦地落下。
白骨前,她仿佛看见一团聚集的尸傀之气正缓缓散开。
那尸傀之气聚集的样子……很像是、很像是……一个人……
池倾恍惚觉得自己眼花,下意识往身旁谢衡玉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他。
那么……那个影子是……
她勉强站起身,甩开谢衡玉回握着自己的手,定定朝那边走去。
尸傀之气就这样在漫天散去。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视线逐渐地、彻底地失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