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突然有些想笑。
那些女童年龄到底还小,脱了鞋惴惴不安地并排站着,局促得不行。
谢衡玉看不清楚她们脚底是否有伤,感到有些头疼:“抬脚。”
池倾笑了出声。
几人纷纷转头看她,见她又收了笑,才不明所以地抬起脚。
池倾挨个看过去,忽然眸色一凝。
其中一个矮个子女孩的足底……果然和莺儿一样,是有刚治好的伤的。
谢衡玉果然也瞧见了,立刻对那女孩道:“你留下。其他人就不必留在此处了。”
那两个站在一旁的妖族姑娘闻言立刻朝谢衡玉挨过去:“不要嘛公子,什么都没做,我们是要挨罚的。”
“这些孩子只说是来伺候莺儿入浴的,一会儿还有事,得一起走呢。”
谢衡玉后退两步,正欲再说什么,池倾与那矮个子女孩对视一眼,忽然脸色微变,猛地自榻上站起身,厉声道:“谢衡玉!不必多言!”
此言一出,那两个妖族姑娘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劈手成爪,妖形骤现,直朝池倾扑来:“你果然不是莺儿!你是何人!”
谢衡玉抬臂一挡,两掌逼退二人,正要再打,池倾却不知从何处翻出两条缚绳递到他手边。
谢衡玉没反应过来,当即接过,破空一甩,干脆利落地将那两个妖族姑娘捆成了一团。
池倾坐在一旁感叹:“头次见这样用缚绳的,真粗暴。”
谢衡玉微怔,这才有些意识到这两根绳在在这处是做什么用的,竟无言可对:“你……”
池倾笑眯眯地又扔给他几根绳:“剩下的也快些解决。”
片刻后,待五个五花大绑且被堵了嘴的粽子丢在一处,池倾才从榻上轻盈跃下,走到那矮个子女孩面前,轻声道:“你还好吧?”
那矮个子女孩闻言眼睛一红,当即哭了出来:“我们快跑吧!这里再没人出去的话,妈妈很快就知道你们有问题了!”
池倾软声道:“你别怕她,跟姐姐说那女人怎么欺负你的。你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拂绿栏谁死了?果真扒了皮?做的是什么法器?”
那矮个子女孩咬住唇,怯生生地朝那两个被死死绑住的妖族女子看了眼,怯怯道:“我……我不知道。”
池倾有点儿急了,挡住女孩的视线:“都不知道么?怎么受伤的难道也不知道?你别怕,好好说。”
女孩一边摇头,一边哭到抽噎:“我们还是快走吧!我真的不知道……脚伤是晨起就这样了!妈妈说是跳舞没跳好才会……”
池倾一怔:“跳什么舞?什么舞能把脚给跳烂了!”
女孩只来及发出一个音节:“古……!!!”
“轰!!!”只这一瞬间,房顶圆镜当头砸落,瞬间便朝着那矮个女孩重重压下!
火光骤起,天字厢房的大门被猛然炸开!门外,一个高大魁梧的蛇身女人怒叫:“没用的废物!还不抓人?!”
池倾眼前顷刻化为一片火海!
草木妖最怕火,池倾后背冷汗直流,当即从颈间摸出储物链,正要取出水系法器抵挡,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剑光!
那剑光很不寻常,平地而起,却不带任何杀意和寒意。它分明直冲这火海而来,却又好似从那火中而生一般,毫无压迫感地轻轻一荡,便将火光抹去大半。
然而池倾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有放在那剑光之上。
她怔怔看着与剑光一同向她而来的男子——谢衡玉一身汉白玉色的直襟长袍,黑发玉冠,虽脸上施了幻术,姿态却依旧雍容闲雅。他那双薄雾氤氲般的眸,此刻倒映着熠熠火光,其中的神色是那样温柔而坚定。
谢衡玉穿过火海,向她伸出手,掌心温暖宽大,轻轻一握,便完全包裹住她的。
他对她说话,一如十年前的旧日重现——“没事的,别怕。”
池倾喉间一哽,不知为何,泪水竟倏然而下。
第10章 她与她的白月光。
十七岁之前的日子,对于池倾来说,像是一场汲汲的阴雨。
匆忙,混乱,阴湿。
在这场雨中,藏瑾是池倾唯一的檐。
他们初见的第一面,其实并不愉快。
彼时他们都混迹在修仙界与妖族交界的边陲城镇艰难求存,那地方远离两族王城,是烧杀抢掠者的乐土。
其间人妖混杂,强者生,弱者死。
那座城,名为“三连城”。
自池倾有记忆起,她就已经在三连城生活了。
幼年之时,半妖小孩、人族小孩,以及某些体质特殊的妖族孩子,都不会过早地体现出真身和体格的差异,而这些孩子若是孤儿,便更加无法区分其种族。
因此,三连城中就常会有人,专门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像鸡鸭一样地圈养起来,逼他们乞讨、偷盗、行骗……
让这些孩子用幼弱的外表,榨干三连城百姓的最后一点微薄良知,为他们牟利。
最后,便只需等待一个最终的“结局”——始龀之年,半妖和妖族孩童都会逐渐开始形成各自的妖丹,且因为年龄小,孩子们往往不会有太多的怨气——因此这些妖丹,既可以增强一定修为,又不会有太危险的效用。
这在三连城,是很卖得上价的东西。
也就是说,当妖族与半妖小孩第一颗乳齿掉落的那天,就是他们作为“鸡鸭”待宰的那日。
然而,妖与半妖毕竟是少数。因此很多小孩都察觉不到这个简单的真相——即便有些年长的同伴消失,大家也只觉得是他们不听话,惹了饲养人生气。
池倾和藏瑾,都是那些孤儿中的一员。
藏瑾是人族,不知为何被遗弃在了三连城。没有妖丹,他便能侥幸苟活下来,但也要和其他人族小孩一样,更加努力地向饲养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是学武的好手,刀剑长枪匕首,无所不通,且很快就能上手。
他比池倾大四岁,因此在真正与他见面之前,池倾就听过藏瑾的名字——那时少
年已是三连城中最年轻的杀手,是饲养人手中最锋利的刀。
八岁那年,池倾还没有换牙——但是她提前敲掉了自己的乳牙。
一番检查过后,她被饲养人当做美丽而无用的人族女童,以不低的价格卖入了三连城最大的花楼。
那天是阴雨,池倾低着头,乖乖地被饲养人拉出她的圈舍,送入另一个巢穴。
在那途中,她见到刀尖带血,面具遮脸的藏瑾。
饲养人勒她停下,向藏瑾简单交代着什么,大雨滂沱之中,池倾看到那少年垂下星灰的眼眸,隔着雨幕朝她投来了一眼。
“喜欢?”饲养人将她扯到少年身前,抬着她的下巴递给他瞧,讥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只要你好好干,再过几年,就能去花月楼点她玩了——哈,想怎么玩怎么玩。”
池倾不敢反抗饲养人的话,但她本能地对藏瑾感到反感——一种因同类叛变而生出的反感。
尤其,在疾风骤雨之声中,她听到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轻轻应道“好”。
那时,池倾是想杀了藏瑾的。
后来,是在花月楼中的六年。
当时池倾年纪还太小,便从最底层的女奴做起,洒扫清洁,服侍楼中姑娘,其余所有的时间,则要用来学习琴棋书画与舞乐。
那段生活比起她当年跟在饲养人身边乞讨行骗的日子来说,简直称得上闲适。
可是池倾知道,她依旧是鸡鸭——这段清闲的日子,也不过是为了等待下一个“开宰之日”的来临。
唯一的不同是,在这几年中,藏瑾偶尔会神出鬼没地前来寻她。
少年身量一日日拔高,周身的血腥气也越来越重。他是个沉默而稳重的人,许是身为杀手的习惯,当他隐藏在黑暗里,没有谁能找得到他。
除了池倾。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偶尔会在深夜潜入花月楼,有时会给池倾带来一些糕点,有时则是一些伤药,用以治疗她因跳舞或责打落下的淤伤。
在花月楼相聚的数个片刻,他们多数都是不说话的。
最初,藏瑾只是站在她身边,看着小姑娘一点点咽下糕点,或是抹上伤药,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后来,池倾也会主动替他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兴之所至,也偶尔会伴着楼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助兴小调跳舞给他看。
她不想杀他了,她觉得他很好。
十四岁那年,池倾已经出落得很漂亮,漂亮到整个花月楼的春光都压不住她的光彩。
花月楼的妈妈,于是便打算给她造势,叫她在十五岁那年提前接客。
开宰之日近在眼前了,池倾不愿当俎上鸡鸭——她要跑,而且,不是往另一个饲养人的圈舍跑。
她要到自己的天地中去。
池倾警惕着,暗中规划着一切,但她并未向藏瑾透露一星半点,他也从不曾问她有何打算。
十五岁,池倾作为花魁,在青纱后轻歌曼舞,台下来客纷纷为她初|夜一掷千金,她成为了被圈养着的昂贵孔雀,成为了被花月楼中许多姑娘艳羡的美丽花瓶。
那日,藏瑾在她八岁时吐出的那个“好”字竟也一语成谶。
——池倾站在台上,隔着纱幔,看到他的身影。
她的身价在字字句句的来回中,被推到了不可思议的价位。甚至有人因得不到而失声痛哭,推搡斗殴。
池倾听得不太认真,却只想笑。
闹剧之中,千金落定,她的初|夜不知落在谁的手里。
池倾深深注视着花月楼辉煌明丽的楼顶,在妈妈喊出她身价的那一刻,火烧花月楼。
三连城鱼龙混杂,奇人异士太多,何况此地又是三连城最大的花楼。
池倾不确定多大的火才不至于被瞬间平息,才能为她制造足够的混乱。
于是她放了一场三连城中史无前例,几乎也堵死了自己生路的大火。
当时池倾想的是,若此番逃出生天,是自由;可若就此化灰,亦是。
但当巨柱朝她倾落的瞬间,池倾心中,依旧泛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
怎么说呢?死到临头,果然还是觉得……活着更好啊。
池倾身处火海,作为始作俑者,竟也突然生出了那么一点儿后悔。
然而下一瞬,她却被一个人紧紧揽入怀中——藏瑾右手抱着她,左手持一柄素剑,剑风隔开烈火,生生在她眼前斩出一道向生之路来。
路那头,是池倾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条逃生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