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万物喧嚣,他的眼中只有这一人。
沉云欢缓了口气,察觉到师岚野的伤势急速加重,抬手将他推开。她召来刀,以刀刃撑着缓缓站起身,就见桑雪意发疯了似的砍虞暄,金光在山间频闪,轰然的声响此起彼伏,山体已被砍得满地碎石。
她仰头望天,方才还是淡淡暗色的密云此刻正在迅速加深,云层之中翻出黑色,狂风里尽是寒意,隐隐有了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鹰啸在此时登场,穿越云层发出尖锐的声响,展开的双翅卷着风,飞向沉云欢的上空。
这是唯一的机会。沉云欢心里再清楚不过,如若今日不能杀桑雪意,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葬身此处。
她将刀往地上一插,整个人跃至高空,左手燃起炽烈的阳火,右手蓄起浓稠的阴火,悬停于高空绘出太极的图案,阴阳二火呈黑白两色,相交相融却又二色分明。
迦萝的爪子抓着一个木桶,盘旋两圈,看见沉云欢周身燃起的阴阳火,便以一声鹰啸回应,松开了爪子。木桶直直坠下,下落的途中翻滚着,里面那赤红浓稠的鲜血撒了出来,化作万千血雨。
沉云欢施以阴阳火,将滚落的血珠尽数拢在身前,旋即抬手一指,指向虞暄。下一刻,那滚动的血流便冲向虞暄,乘着风将他团团围住,而后自他的脊骨钻进身体里。
这桶血是沉云欢让迦萝飞往陇城之中,那阵法内困着的众人身上采来的。虞暄盗取巫神骨,被桑雪意发现行踪,此事来得突然,原本的计划只得提前,沉云欢本想趁夜行动,借以星辰之力将旁人的灵力聚于己身来对付桑雪意,但是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拖到晚上,于是让迦萝去采血。
有巫神骨,一样可以借那些人的灵力,只要将桑雪意逼得用以全力,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虞暄吞巫神骨亦是不可预测之事,沉云欢便只能将血引到他身上,让巫神骨在他体内作用。
桑雪意见状,自是不肯,当下飞到虞暄的背上,将长剑刺入他的脊骨处,似要生生剖开后背取骨。沉云欢召刀入手,携神火而落,朝桑雪意劈砍,刀刀全力以赴,凶猛凌厉。
桑雪意挡了两刀,翻腕将剑向上一挑,直奔她的颈子。沉云欢落刀砍,双臂震得剧痛,后退数步才停下。她引山火而起,将桑雪意团团包围,同时将阴阳二火顺着虞暄的脊骨拍入,炽烈的热浪翻滚,沉云欢长发飘摇,唇边溢血,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拼尽全力,将众人的血转化为灵力,让巫神骨吸收。
桑雪意一剑劈开环绕的金流之火,大怒道:“找死!”
他高跃十数丈,浑身缠绕着灿烂的金光,凝结于剑上,自高空落下,周身形成若隐若现的金光巨剑,似要一举将这山水万木,以及不断作乱的沉云欢、虞暄和师岚野三人一同杀死。
第一道雷声终于响起,像闷在云层里滚动,雷云卷起风涡,天地骤然暗下来。
“还差一点!!”沉云欢再添一把灵力,阴阳二火将虞暄尽数包围,他死死地攥住拳头,发出痛苦的嘶喊,沉云欢咬紧了牙关,血液顺着苍白的脸往下滴落,她厉声大喊:“虞暄,还差一点!!”
“啊——!!”虞暄仰颈嘶喊,竖瞳猛然爆发出碧绿的颜色,袒露的上半身出现妖异的花纹,顺着脊骨一路向上,像开出了黑色的花朵。
沉云欢收手,往后一跃落在水龙之上,退至几丈远。就见虞暄猛然爬起,蛇尾比方才更大了不少,俨然一条巨龙之尾的模样,在山间环绕。
天地黯淡无光,狂风怒号,雷云滚滚。虞暄浑身缠绕黑气,迎面而上,探出巨身奔向桑雪意。沉云欢凝起灵力,烧起凶猛的火焰,与虞暄并肩而行,直直地撞上桑雪意落下的巨大的金剑。
“砰!!”爆炸的巨响在空中传出,上下两方力量相撞,散发出绚烂的光彩。
桑雪意双眉紧拧,漂亮的脸上呈现出狰狞之色,暴怒之下他只想在雷落下来前杀死面前的所有人,便在金剑上再添灵力,先前为了避天劫而封住的灵脉在这一刻完全展开,灵力瞬间流经全身,滔天的金芒炸裂,如泰山崩塌,汇聚于金剑,狠厉地斩下!
沉云欢只觉得那力量不可抵挡,她的双臂痛得没有任何知觉,猛烈地颤抖着,便是全身的灵力凝结于此,与虞暄合力,也抵挡不住这一击。
巨剑落下的瞬间,虞暄卷着尾巴将沉云欢撞开,自己迎上这一剑,正中右胸,几乎被整个剖开,连带着蛇身的部分也刺出长长的痕迹,血流成河,洒落山水之间。
沉云欢被撞飞数丈,被师岚野接下,饶是如此也痛得几乎昏厥,一口血喷在师岚野的颈间。
狂风大作,闪电在雷云间游弋,像是银色的蛟龙相互环绕,在雷云里腾飞盘旋,天色彻底暗下来,像是夜幕降临。
“成了!成了!!”顾妄仰头看着那汇聚的雷云,闪电频亮,照得天地忽明忽暗,他嘶哑地喊道:“要打雷了!”
要打雷了。西域向来无雷,更遑论白日骤黑,雷云闪烁。
这是天劫之雷。
沉云欢便是要逼桑雪意使出全力,恢复至他全盛状态,从而引来天雷,借天杀他。
桑雪意仰头看着已经完全形成的雷云,暗骂一声,提着剑便朝沉云欢飞去。尚在师岚野怀中的沉云欢自然感知到这滔天的杀意,抬手将师岚野推出几丈远,转身以刀接住他的剑,两刃撞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声响。
桑雪意只一用力,沉云欢的刀就脱了手,他抬起手掌,掌心盈满金光,探向她的心口处,“把玉神心给我!!”
沉云欢未能阻止,只感觉一股力量探知身前,要往她心口钻。
然而她的心口早已做好了防护,七彩光芒骤然炸开,一闪而过之后就疾速黯淡。
桑雪意脸色骤然一变,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中计,一抬眼对上沉云欢含着讥笑的双眸。
沉云欢毫不掩饰讥诮,“发现不是玉神心,失望了吗?”
桑雪意一偏头,目光狠狠钉在了远在几丈之外的师岚野,当下明白真正的玉神心在谁的身上。他已无暇再管沉云欢,当下飞速向师岚野扑过去。
沉云欢计划多时,怎么可能叫他如愿,当下拾起刀来,往唇边抹了一下血,往刀身上一划,上方的咒文便立时显现出来。
她将咒文溶解,妖力奔涌而出,争先恐后地缠上沉云欢。她飞身而起,直上青云,几乎头顶着滚动的雷云。
闪烁的银光照亮她的脸,昳丽的面孔忽隐忽现,她的目光紧锁着桑雪意。
赤光绕着她的双手,一重重往上缠,顷刻间就覆没她的全身。她轻轻闭上眼睛,视线一片漆黑,耳朵就极为灵敏。
她听见河流仍在奔腾,听见万木喧哗而响,听见山的沉默,风的怒号,也听见雷声从九天而下,恍若千军万马过境,轰轰烈烈,穿过千百云层,直奔凡间大地。
“天威助我……”沉云欢睁开双眼,黝黑的双眸倒映出炽亮的雷电,犹如巨龙般从云层探出来。
天火九劫·上境——
“天鼓!!!!”
“轰隆——!!”天雷在这一瞬落下,染上赤红的光芒,天地昼明一瞬,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要劈裂苍穹,将大地硬生生砍作两半,灼热的气浪冲出方圆百里,西域仿佛在瞬间复夏。
顾妄露出痛苦的神色,死死捂住耳朵。
那天雷精准地劈中桑雪意,却见他浑身覆满金光,喷出一大口血来,却仍肉身完整。他在天雷落下的瞬间,以全身的灵力凝结成障而抵挡,才扛过了第一道雷。
天劫有九雷,一重比一重要凶猛,渡之则飞升。
一雷过后,雷云翻滚得更为剧烈,酝酿着下一道天雷。
沉云欢悬于高空,在烈风之中仍屹立,浓黑的卷发疯狂起舞,天威加身,恍若战神落世。
她的背后雷云翻滚,闪电云集,沉云欢抬手,借以天雷引火,重重指向桑雪意。第二道天雷落下,天鼓之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
桑雪意扛雷重伤,在地上翻滚几尺,摔在山体上才停下,当胸被雷火劈得血肉模糊。他强撑着起身,怨恨地抬眼,目光刺向沉云欢。
下一刻,他金光暴起,持剑往天上冲去。
沉云欢神色凛然,威压骇人,再引一雷,正正劈中半空中的桑雪意。
这一雷将他劈得摔在地上,几次想要爬起来,双臂都支撑不住。已是三雷落下,苍穹之中酝酿第四雷,即表明他仍然有渡劫之力。
难杀,桑雪意实在是难杀。
沉云欢凝目,身体里的灵力已然耗尽,全身的剧痛让她感知麻木,只有咬着牙死死支撑,倘若此时倒下,就前功尽弃了。
片刻后,桑雪意果然重新站起,手里握着剑,摇摇晃晃着站稳,抬起头,碧绿的眼眸凝望着沉云欢。
桑雪意此人,分明有着穷凶极恶之心,十恶不赦之血,却包着坚毅不倒的钢筋铁骨。
父女二人位于天地两端,一人头顶雷云,一人手持金剑,天地昏暗无光,风声咆哮间,二人似生了同一张脸,同一颗心。
“桑雪意!”一声呐喊凭空而现。桑雪意与沉云欢同时转头,就见虞青崖乘风飘来。
桑雪意脸上出现急色,怒道:“青崖!你怎么来此,快走!”
虞青崖却飞扑上去,扑到桑雪意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她贴上桑雪意的脸,滚落的泪水顺着桑雪意的脖子滑落,她抱得极紧,双臂死死地环住桑雪意,像是不管什么都无法将二人分离一样。
“死吧。”虞青崖颤着声,央求道:“别再挣扎了,你此生作恶太多,天道不容,终有一死,不要伤害我们的女儿。”
桑雪意反手抱住她,涩声道:“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待我拿到玉神心,渡了天劫成了仙,就能救活你。”
“我不想活。”虞青崖浑身颤抖不止,痛苦在她的心口撕扯,让她哭得凄惨,“我不想活!我犯错太多,唯有一死能弥补。”
桑雪意反问:“你做错什么了?错的他们,他们囚禁我娘,害她变成这模样,你只是帮我拿回我娘的脊骨,这有什么错?”
虞青崖道:“我错在不该来西域,不该爱上你。”
桑雪意浑身的血冷了,怔怔地抱着她,“青崖,你又要故技重施是吗?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虞青崖浑身一颤,仰头去看桑雪意。
他生了一双无比漂亮的眼睛,那是令年少的虞青崖一眼就喜欢上的碧绿宝石。但在桑雪意一十八载的生命里,那双眼睛都是瞎的状态,因为他的眼睛肖似其母,他爹害了发妻,心里有鬼,害怕那双眼睛,于是用了各种方法将桑雪意的眼睛弄瞎。
桑雪意继承其母亲的体质,恢复能力极强,不论是毒,还是刀刃刺,他的眼睛瞎一阵,总能慢慢恢复,因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总要承受一次又一次地瞎眼,偶尔有几日会看见光明,但很快又陷入黑暗。
桑雪意怎能不恨桑家人?虞青崖当年初次见他时,他便是在跟兄长养的狗抢食,被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要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口饭。
他是桑家不容的怪胎,却也是用来稳定巫神女情绪的工具,为了让巫神骨一直保持效用,桑雪意这条烂命就被当成狗一样养在桑宅,从不见外人。
只有那一次,误入后院的虞青崖见到了桑雪意,从此改变了桑雪意的人生。
所以桑雪意说爱她,她从未怀疑过这份爱,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不再挣扎了。
虞青崖这一生怨恨太多,遗憾也太多,到最后死了,其他怨恨都平息,唯恨自己,明知桑雪意不是好人,却仍无法扼止爱他的心。
“我与你一起死。”虞青崖将头枕在他的肩前,像以前那样,整个人窝在他的怀中,“我们死在一起,再无来世,这样就是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将虞青崖抱了个满怀,又像是变成了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欣然同意。
若是虞青崖不来,他强撑着身体,还要试一试扛第四道雷。
但是青崖说要如此伴他而死,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就不想再硬撑了,这是他所期盼的,最美好的结局。
“青崖,你能不能再说一次爱我?”桑雪意在她耳畔低语,“就像十八年前那样。”
虞青崖抬头,望向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背后冲她做了个降雷的手势,又对他轻声说:“桑雪意,我爱你。”
万物在此刻静默,时间停滞,沉云欢低眼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对上母亲的视线。
她的眼睛总是那样温和平静,好像能扛得起天,立得住地,能解决一切问题。
能给生命枯竭的桑雪意以爱意滋养,也能为已经死透的沉云欢博出一条生路。
这一刹那,沉云欢的脑中飞快闪过与母亲相处的那些岁月,浓烈的悲伤将她包围,好似在千里大漠的生灵禁区下了一场雨,每一滴雨露,都有着虞青崖未能诉尽的爱意。
在沉云欢的眼里也下了一场雨。
甘霖落,而万物生。
她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同时掌中凝结神火,启声念道:“天鼓。”
第四道雷冲天而降,比前三下更为凶猛,裹着燃烧的烈火,劈向下方紧紧抱着的二人。
雷声震彻九重天,天地骤亮,狂风掀翻一切,方圆百里皆闻此声,大地剧烈震颤。
顾妄闭着眼睛,几乎被震聋了耳朵,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西域百姓都被这一声雷吓得纷纷躲藏,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孩童。
“天雷好啊。”有人笑着说:“一打雷,便是天威现世,那些作恶的小妖小怪,就吓跑了,凡间也就干净了。”
第五卷 渡九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