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41章

作者:风歌且行 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成长 正剧 玄幻仙侠

第184章 断旧怨踏新途(一)

  沉云欢做了一个梦。

  她从前睡觉时从不做梦, 后来遇见师岚野,偶尔几次有梦,也是神识受到影响, 只有这次, 她是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在做梦。

  因为梦中有已经逝去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漂亮的五彩丝, 向她招手,唤道:“欢欢,过来。”

  沉云欢走过去。她已经长大, 身量比母亲都要高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她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母亲的脸。母亲便笑着要她坐下来, 说:“欢欢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坐下来,娘无法为你编发。”

  沉云欢乖巧地坐下, 像年幼的自己那样,依偎在母亲的腿间, 闻着她袖中散发的清香, 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劫难都能被母亲挡住,她一如既往, 是被呵护, 被宠爱的孩子。

  沉云欢感觉眼睛潮湿, 恍然抬手, 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滴泪。

  五岁之后, 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除妖时满身伤痕,还是被赶下仙琅宗时狼狈不堪, 尊严踩在脚底,面子一并丢尽,她立于云端,跌落谷底,前半生坎坷崎岖,也从未因此哭过。

  昔日她用手接了师岚野的一滴泪,因好奇将它含进了嘴里,尝到了满口苦涩。

  今日她分明没尝自己的泪,却也觉得那苦味顺着舌头滑过喉管,流进了心里,苦得她心痛欲裂,痛苦不堪。

  这泪水简直堪比天下奇毒。

  毒性发作时,不仅仅是心里充满苦涩,全身都跟着痛起来。灼烧的火焰在她的经络中流窜,沉云欢的梦境在顷刻间崩塌,被迫从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醒来。视线清晰时,她看见师岚野的脸悬于上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上方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周围则是一望无垠的荒漠。

  雷云散了,风也消弭,沉云欢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

  给她编发,笑着喊她欢欢的母亲,不过是短暂的梦境,而现世是她亲手引来天雷,将她的母亲劈死。

  沉云欢仰面望着师岚野,眼眸轻眨,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滚落。她强忍着全身的痛,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泪珠,举起来给师岚野看,气若游丝:“你看见没,我会掉眼泪了。”

  那语气里本该充满惊奇,或是带着一二炫耀,去向师岚野展示她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但似是被满口苦涩浸染,嘶哑的嗓子里满是悲戚,她低声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学会了爱恨,重新有了人的情感,我娘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忧了……”

  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云欢在与母亲的某一次对视里,看见了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沉云欢想不明白,她天赋卓绝,又身负九劫神法,这一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可阻挡,在人界风风光光,直上云霄,母亲还在担忧什么呢?

  直到在地下黄金殿中,她面对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似乎才有一点明白。

  虞青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风光荣耀,也看不见她修为节节高升,她只看见沉云欢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只看见沉云欢不懂悲欢,不明爱恨,看见了她带给沉云欢的苦难。

  沉云欢想向母亲证明她现在很好,没有因为身负天责而被那些挫折和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不懂爱恨过得浑浑噩噩,她也已经学会分明善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但再多的话语说出来都是乏力,沉云欢甚至都还没有与她真正相认,还没有告诉她,从踏进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可以用这滴眼泪向母亲证明,她会懂得爱恨,理解悲欢,辨明善恶,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迟。

  沉云欢将自己的泪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了玉神心,进阶之后神火施加给她这一身凡骨的痛苦让她感觉每一寸骨头,经络都被寸寸砸断,于烈火之上炙烤。然而心里也不安宁,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被撕裂了无数豁口,每一条伤痕之中,都灌满了苦涩和悲戚。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想以此抵御这些痛苦。

  师岚野将她拢在怀中,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口疯狂涌出血液,受伤的左眼流着血,没伤的右眼淌着泪。他抬手,指腹轻轻在她眉间轻抚,想要将她紧紧拧起的眉毛抚平。

  沉云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那被血染红的皮肤之下,筋脉正泛着赤红的光,那是神火在体内肆意冲撞留下的痕迹,漆黑的妖气在她周身旋绕,剧烈的冲突在她体内爆发。

  她止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是冷汗,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却死死地咬住牙根,不愿吐出一声痛喊。

  师岚野低下头,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将她的脸从怀里挖出来,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使力,就迫使她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沉云欢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眼睛,似觉得难受,抬手捏上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

  然而下一刻,师岚野却俯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重,又深,还是在沉云欢意识不清的时候,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充满草木的香气,腥甜的血液充斥她的唇齿。

  沉云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按在他的胸膛处用力推,同时扭着头挣扎,只是她已经力竭,浑身的伤限制了她的动作,连挣扎都显得慢吞吞的。而师岚野的力道又像铁一样钳制,察觉到她的抗拒后,更搂紧了她的腰身不容她挣脱,另一只手在她的喉间轻抚。

  沉云欢的喉咙被一按一摸,便本能地吞咽,将嘴里泛着草木清香的液体尽数吞进了肚中。那液体甫一入身,冰冷的感觉便顺着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将血里的灼烧消融,开始减弱她所承受的痛苦。

  迷蒙之中的沉云欢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才意识到她嘴里充满了师岚野的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舌尖上咬出来的,汹涌地送到她口腔中,让她一点一点吞下去。

  血里蕴含着他的力量,很快那股冰寒就覆没她的身体,流经全身的经脉,剧烈的疼痛逐渐平息。师岚野将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好像只要睡去,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

  沉云欢不再挣扎,意识短暂地清醒过后,就顺着他的力道合上双眼,所有喧闹的声音远去,她渐渐沉入昏睡之中。

  她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西域的那四道惊雷传了千里,待众人寻到打雷的地方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土地平坦,烈阳高照,没有任何痕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成了西域的传奇异闻,记录在册,流传数年,仍无人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桑氏家主是曾经作恶的大魔头一事是瞒不住的,先前困在酒楼里的那些人被解救之后,纷纷向桑家闹了起来。桑雪意本就对桑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为桑家培养人才,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他独揽大权,一步步架空桑氏,他一死,竟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扛事的人,桑家很快便在众人的讨伐下瓦解,作鸟兽散逃。

  这些桑家辛秘传播得比瘟疫都快,迅速蔓延整个西域,远至几十年前桑家人囚禁发妻,取其脊骨当作族中至宝,近到桑雪意抓捕孩童以巫神骨换血给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朝大白于天下,沉云欢的身份自然无法隐藏。

  罪人虞青崖和魔头桑雪意之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戳着脊梁骨,为人诟病一辈子,然而这些落在沉云欢身上,不过是给她的传奇故事再添一笔罢了,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怕死,去戳她的脊骨。

  桑氏一倒,守在西北的崆阳派很快就接管了陇城的管辖,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了桑家的资产,其后将桑氏的牌匾摘下,挂上崆阳派,展开了其他调查,并向百姓承诺陇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此地依旧是妖邪不侵之地。

  一时间桑家从西域的“圣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路过门口都要吐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竟然误打误撞实现了桑雪意的心中所愿。

  因利而聚的人,无利后自然就散了,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陇城,这座前一日还热闹喧哗的城镇,隔日便沉寂下来,与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人们都照常生活。

  别人再怎么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到了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饭后闲谈。

  沉云欢睡醒时,周围一片寂静,房中晦暗不明。她眨眨眼,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明,下意识要坐起来,却不想速度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便不由慢下了动作。

  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好,一些浅的业已愈合,左肩胛骨和肋下较深的伤口被包扎得干净整齐,还隐隐作痛。她正要掀开被子穿鞋,只听一声轻响,桌上的灯被点起,明黄的光照出桌边的人。

  沉云欢抬眼,就看见师岚野起身走近。他的伤势倒是完全恢复了,那日他虽收回了玉神心,但助她杀桑雪意时受天枷侵蚀得太厉害,那些伤口看上去比沉云欢所受的更加狰狞,但现在已经消失干净,烛光落在他脸上,仍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

  他半蹲下来,手掌握住沉云欢的脚,细细地给她套上鞋袜。

  沉云欢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很快脑中就浮现晕倒前的一幕。那时她虽然受身体的痛苦所折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自然记得她被捏着张嘴,一口口吞咽那充满草木清香的血液,更对师岚野近在咫尺的眉眼记得尤为清晰。

  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静谧在周围流淌,沉云欢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

  难道要直接问:“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干什么?”

  可是师岚野的神色太平静,不含半点私欲,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若是她问出口了,师岚野反而一脸冷漠地说只是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才会这样做,那她岂不是要跌了面子,显得自作多情了?

  就算他有了私欲,真的动了情……

  沉云欢低眼看向师岚野,那眉眼确实昳丽漂亮,无一人能比之,照顾人也十分周到细心,虽然话不多,做得不少,但她尚未动心,一心修行,心中从不生情欲。

  只是从前有谁向她表达爱慕,她向来不理会,因独来独往无人能纠缠,所以没在这方面犯过难。

  可师岚野终究不同。不仅是身份,更是因为他像一尊雪白无瑕的瓷,太脆弱,一碰就碎,沉云欢哪里忍心伤他。

  算了还是不问了,就当嘴巴被啃了一口。

  正当她脑子东想西想一顿胡乱衡量时,师岚野已经将她的鞋穿好,并开口道:“你的母亲给你留了信。”

  沉云欢立即抛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朝桌上一看,果然见那上面摆着一封信,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她起身走过去,将信拿起,上方写着:吾女欢欢亲启。

  沉云欢对着这六个字看了许久,才坐下来,动作轻慢地将信纸拆开,于灯下逐字逐句地研读。

  虞青崖的字是秀丽方正的楷体,就像她的前半生一样,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她此生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给了桑雪意,从十八年前那个误入桑家后院的午后开始。桑雪意骗了她很多,但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他说从母亲那里听来召神曲并非是假,倒是真的让虞青崖在最后以此曲召神,给了沉云欢新生。

  她并没有在信中赘述与桑雪意的相遇,更多的是在向沉云欢表达歉意。

  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她为一己私欲做了让沉云欢复生的决定,改写她的人生,然后用余生来悔恨。她时常觉得当初给沉云欢新生,让她背负万劫是错误的决定,可不论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沉云欢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她怀里僵硬,没了生息时,她还是会在神明面前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满心私欲,因此愧对沉云欢,化名长恨与她在那家客栈相见后,不敢与沉云欢相认。

  她在相处中发现沉云欢将师岚野当作身边小厮,对曾经的同门也十分漠然,更是杀伐果断,轻易取人性命之人。她并不在乎沉云欢能否成为一个好人,但当初求来那颗玉神心时,她曾许诺沉云欢会成为一个惩恶扬善的绝对正道之人,亦正亦邪会让她极其容易一脚踏错,变作她父亲那样的魔头,万劫不复。

  于是她不断地对师岚野说,再给欢欢一次机会吧。

  凡人的一生总是会犯数不尽的错误,只要能改正悔过,大部分错误都可以挽救或是被原谅。但沉云欢不行,那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倘若她一朝为恶,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虞青崖只得对她再严苛一些。

  短暂的教导不一定让沉云欢改正陋习,但当这一切成为临终遗言后,或许不同寻常的意义,能沉云欢铭记于心。

  虞青崖心里清楚,从沉云欢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存在于世间的日子便不多了,因此对沉云欢说的每一句,都是她的遗言。

  昔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沉云欢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后来却又亲手将万劫加于她身,于是余生日日夜夜都在悔恨中度过,当她亲眼见到沉云欢因为她亲手施加的劫难浑身覆血,伤痕累累时,更是认为自己百死不足惜。

  虞青崖求死之意深切,早已决定与桑雪意一同魂飞魄散,希望能以此抵消沉云欢身上的业障。

  她在信中反反复复向沉云欢致歉,越写到后面字迹就越是潦草凌乱,似执笔之手不停颤抖,痛苦万分。然而这场道别终究来临,信的末尾,她写道:吾愿以天雷轰顶,魂销魄散,换吾女欢欢万劫皆消,余生顺遂,来生富贵康健,一世荣华。

  虞青崖是虞青崖时,是个克己守礼,规矩方正之人,善良淳朴,从不越矩,是同辈楷模。然而虞青崖是母亲时,就十分可恶了,不仅自私还贪婪,想要女儿起死回生,还想要女儿平安顺利,连来生的命格都想要她富贵康健,恨不得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女儿身上。

  可是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沉云欢轻抚信上的字迹,沉寂的眉眼拢在灯下,久久没有言语。

  虞青崖到死前都长恨难消,现在沉云欢也有恨生了,她还没来得让母亲看她落下的那滴眼泪,也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她的心里从未生过怨怼,愿意永远做虞青崖的欢欢。

  她从虞青崖的爱里得到了三次新生,也愿意用余生去爱虞青崖,可一切为时已晚。

  这遗憾将与她的生命等长,永不可消弭。

  沉云欢沉默地将信纸折起来,而后放进衣襟,与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

  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师岚野开口:“我不会输的,对吧?”

  师岚野眸光清浅,向含了澄澈见底的溪流,随着火苗的跳跃盈盈而动:“自然。”

  沉云欢不知道她所背负的天责是什么,她只知道挡在面前的困难会被她全部砍碎,即便天道难逆,可她的刀也未尝不利,若是余生都在与劫难为争,那么她的胜利就铺满余生。

  “哎!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乱跑,老实在房间待着,你这般模样还敢出来,不怕被人抓走拿去泡酒啊?!”

  房外突然传来顾妄吵嚷的声音,沉云欢敛了心绪,抬步行到门前,隔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院中的顾妄揪着虞暄的衣领,将他往屋里拖。

  他们二人伤势都早已恢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俊俏非凡。只是虞暄那衣袍底下却不再是双腿,而是一条布满黑鳞的蛇尾,正打着卷不停地往地上拍打,“放开我!我要出去,我已经在房中闷了三日!现在立即要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你要死啊?这个样子跑出去,不是叫我为难,被别人发现了,我这个天机门猎妖队的人,是收你还是不收?”顾妄约莫是让他烦得头痛,平日里端方的形象全无,骂骂咧咧:“你现在是妖怪!妖怪!不是人了!懂不懂?”

  “我是人!我就是人!”虞暄的蛇尾卷住院中的石桌,不愿叫他拖走:“我要去找师父,他们会理解我的。”

  顾妄气道:“他们不会理解你,只会觉得用你泡的酒特别好喝!”

  迦萝在一旁摇头晃脑地批评:“愚昧愚昧,这是你们凡人的偏见,一看见人化兽形就觉得是妖,实则不然,我们还可以是灵物。”

  顾妄简直想拿根鞭子,像抽陀螺一样把这二人抽得在院中团团转,转得头昏眼花,自然就老实了。

  正要忍不住骂人时,房门被一把推开,就见唇红齿白的沉云欢站在门内,扶着门惊讶道:“虞向隐,你这尾巴是怎么回事?”

  虞暄见状,立即松开了尾巴,也挣脱顾妄的手,朝她游了过去,喜笑颜开:“云欢,你醒了?你先前伤得好重,我很担心……”

  还没靠近,就觉得浑身一凉,偏头就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冰冷淡漠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虞暄便瞬间觉得如坠冰窟,从前为人的时候尚且察觉不到,只觉得师岚野此人阴郁古怪,而今有了蛇尾,他才能看到师岚野身上那层隐隐的金光,一旦靠近脊背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只得往后退了退,对沉云欢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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