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原本平静的地面忽而冒出蒸腾般的白气,大地的裂痕迅速充斥灵光,震颤自脚底荡开。
薛赤瑶瞪大了眼睛看着,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开始迸发出灿烂的光芒,筋脉根根浮现于皮肤之下,那熟悉的痛苦再次袭来。
薛赤瑶再清楚不过,这种刻骨铭心,让她日日夜夜难以安眠的惩罚,正是沉云欢进阶的证明。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起,地面猛然炸开,赤红与玄黑交织的熔浆如同烧开的水,咕噜咕噜滚了起来,从大地那密密麻麻的裂缝里翻出。
沉云欢被岩浆环绕,破土而出,脚下不停滚动的熔浆之火像一条威武的火龙,红裙猎猎翻飞,卷发肆意飘扬,她闭着眼,像是从地府而来的冷面判官。
熔浆所溅射之处皆烧起炙热业火,仿佛能将一切戴罪之身焚化为灰烬。
沉云欢听见明狸剑发出嗡鸣之响,刹那就确认了沈徽年所在之处,抬起左手一指,声若洪钟震响。
天火九劫·上境——
“坤舆!!”
铺天盖地的熔浆奔腾咆哮,从地下深处冲出百尺高,汇聚于半空,烈火烧得空中满是蒸腾的热浪,猛地冲向沈徽年所在之处!
“上鹿台!”沈徽年对薛赤瑶低喝。
薛赤瑶几乎被面前奔腾的火海给吓得站不住,听此一声,便连滚带爬地跑上鹿台,顺着檐角飞身攀爬,翻上最高一层。
沈徽年长剑一挥,幻化出数百剑气,踩着剑气闪躲,无孔不入的熔浆将他包裹,泼墨般溅射在他的衣袖、袍摆,在他的手臂和腿脚都留下焚烧溃烂的痕迹。
沉云欢将墨刀回,因右手骨头尽断而无法持刀,便掌控着坤舆之火不断追击沈徽年。
土地馈赠她源源不断的灵力,那熔浆是地府深处的业火,所过之处便寸草不生,尽数毁坏。正当沉云欢凝神听着沈徽年躲闪逃窜的动静时,忽而心口一痛,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无尽的寒风往心口灌。
她眉头猛地一皱,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发生了什么。
继而,少女吟唱起古老晦涩的歌曲。
沉云欢双眼被夺实在不方便,暂时放弃追逐不停逃窜的沈徽年,转而冲向千眼妖怪,烈火将它的身体层层包围,熔浆沁入它身上无数双眼睛,刺耳尖利的嘶吼传来。
沉云欢跳在它庞大的身躯上,掌中凝聚灵力,奋力朝它心口一拍!
“将我的眼睛还来!!”
千眼妖怪疯狂翻滚挣扎,那难听的吼叫让沉云欢的耳朵又聋了一回,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像成熟的果子,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掉,滚得满地都是。
那长在它侧颈的,属于沉云欢的眼睛,则化成一缕灵光,重新落回沉云欢的眼眶。
她一睁眼,墨黑的眼眸倒映出焚烧一切的烈火,澄明而凛冽。
沉云欢仰头,就见薛赤瑶站在鹿台高处,正仰面高歌。她反应极快,身形化作一道闪光,乘风而上,左手提着墨刀奔至鹿台的最上方,刀刃卷着熔浆烈火,万马奔腾般,直奔薛赤瑶!
薛赤瑶不躲不闪,已是唱完最后一句,眼看着沉云欢携着汹涌的火海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薛赤瑶最后一眼,落在地上的千眼妖怪身上。
她的阿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温柔细心,不管对什么人都带着笑,报以最大的善意。薛赤瑶在十岁之前,自认为是天底下最受宠爱,最幸福的孩子。
后来她被藤条抽打,被厉声责骂,那些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她总是梦到昔日将她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她脑袋的阿妈。
在她落下的无数次眼泪中,每一次都在心中祈愿,希望阿妈能变回从前,像以前那样轻轻柔柔地唤她“阿瑶”。
阿妈在异化成妖怪的前一夜,曾坐在薛赤瑶的床边。薛赤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约看见她含泪的眼睛,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薛赤瑶的脑袋,让薛赤瑶以为,那又是一场重复过千百次的梦。
她低声问薛赤瑶:“你恨阿妈吗?”
薛赤瑶在梦中的回答与现实有些许不同,她说:“一点点恨。”
她对阿妈的恨并不多,只要能再一次得到她的爱,薛赤瑶就愿意原谅。
阿妈却说:“你一定要恨我,恨这里所有人,恨这片土地,然后彻底离开,去更广袤的世界,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薛赤瑶起先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困在梦里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梦境。可是隔天一早,母亲就被钉在棺材里,邻舍告诉薛赤瑶,她的母亲在清晨时被发现死在村口的石柱旁,好险呢,再往前走一步就走出了村子。
直到后来,薛赤瑶遇见沈徽年,进了鹿台,才知道阿妈那句“做一个真正的人”是什么意思。
世人分明平等,可他们这些在山脚下的人却生来就是压阵的祭品,生生世世,祖祖辈辈都是人牲!这天下的太平竟然是建立在他们的生命之上,何其可笑!
是谁规定了他们必须奉献?
她摸出一柄短刀,丝毫没有停顿地用力捅进自己的脖子中,紧接着用力一划,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削了下来。
薛赤瑶想,这天下所有人,合该都一样。
她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砸出“咚”的声响,沉云欢惊诧地睁大眼睛,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承接绝处逢生气运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将沉云欢猛然震飞出去!
就见薛赤瑶的无头尸身仍站立在鹿台中,一抹浓郁的金光从她体内飘出,继而像一颗飞掠而过的流星,远去天边,奔赴远处巍峨壮阔的雪山。
风声凄厉地惨嚎起来,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沉云欢在呼啸的风里勉强稳住身体,一抬头就望见视线的尽头,那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雪山被神笔描出了一条金晃晃的线,从山脚蜿蜒百里,直往山巅而去。
薛赤瑶以生命为代价,献祭了从沉云欢身上偷来的气运,开了雪域神山的山脉。
风声尖叫得像是恸哭,刮得沉云欢浑身都痛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阻拦,一抹光直冲云霄,贯穿夜幕,照亮了半边天,仿佛昼日降临。
沈徽年高举明狸剑,黑白金三道灵光交织相缠,环绕在剑刃上。
他凝聚了全身所有灵力,目光一厉,照着那玉石碑重重劈下!
明狸剑刺入大地,雪域山脉已开,三灵汇聚,原本坚不可摧的玉石碑瞬间粉碎,顺着地上蔓延而去的金线爆发出猛烈的剑气,将鹿台从中间一分为二,殿中那承载着世代人牲头颅的青铜巨鼎骤然炸开,四分五裂,三个掌门的头颅滚出来,与其他骨头碎片洒落满地。
高耸巨大的鹿台被整个劈成两半,大地像被蛮力生生撕裂,沟壑从中而起,沿着那条金线奔驰而去,眨眼出了数十里,一路疾驰。
远处传来轰隆隆巨响,山体的碎石如雨般滚落,地缝照着金线,将雪域神山撕出裂口。
正当那地裂直冲山巅狂奔时,明狸剑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浓郁的黑气,当下就将黑、金两色灵光死死绞缠,混乱成一团。
沈徽年大惊,眉头紧锁,左手打出一道灵力汇入剑中,就见明狸剑剧烈地震起来,剑身发出嘶哑的鸣响,他咬着牙坚持,额头青筋尽现,想再次往剑中补充灵力,强行镇压那一抹黑气时,身后猛地刺来一刀。
墨刀从他的背后捅进,穿心腔而出,沈徽年猛地吐出一口血,手中的明狸剑终于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碎成千百片!
沈徽年弃剑,反手打出凶猛一击,趁机飞身逃离。
雪域神山的裂缝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山体封印虽只破了一半,却也足够那镇压在山下千万年的妖魔窥见天光。
神山封印已破。
沉云欢不想轻易放过沈徽年,正要引坤舆之火追击,却忽而在瞥见那闪烁着三色灵光时猛地停住了动作。
此时她才意识到,周围过于安静了。有风在咆哮,树叶哗然,还有神山之下蠢蠢欲动,哭嚎叫嚣的万千邪魔,可她仍是觉得太安静了。
沉云欢心脏剧痛,猛然一转头,朝满目疮痍的大地望去。
在看见散落在地的尸身和头颅时,她的大脑顷刻空白一片,耳中响起无比尖锐的一声响,继而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第204章 天魔出世(一)
沧溟雪域是生灵禁区, 自山脚往上十里之后,便是常年飘雪的不灭凛冬,自万魔封印落成后, 此处只有风雪。
为了便于监视雪域封印的变换情况, 人界仙门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万法殿, 设有极为严密的防护阵法,每隔五年便更换一批守殿弟子。
年初万魔封印大震,雪崩十数丈, 仙琅宗大弟子沉云欢带人来探查, 遭遇不明妖邪突生变故, 其后万法殿内的弟子离奇死亡,仙门紧急派出新的弟子镇守。
其中以天机门的弟子谭承志为首, 与其他七大仙门弟子驻守万法殿, 已九个月有余。近一年的时间,万魔封印蠢蠢欲动, 山脉的震动越发频繁,殿内镇压各处山脉的法器也终日震响, 昭示着它们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仙门所派来的人也杳无音讯, 那几大掌门之首本应在数日前就应该赶到此地,至今也不见人来, 局势已是极其严峻。
几日前, 一对约莫才十岁出头的童子踏雪而来, 出现在万法殿的门口。此二童子一男一女, 身披红蓝二色的灵纱, 眉间各有一点朱红,发髻上戴着晶莹剔透的玉石,浑身上下仙风道骨, 好似天仙下凡。
女童子唤渡水,男童子唤同光,皆言自己自天界而来,探查天魔封印动荡一事。谭承志忙将这二位仙童子迎进门,心中大感不妙,想着如今连天界的人都惊动了,怕是人间要大祸临头。
深夜,谭承志心中惆怅难以安眠,翻阅古籍寻找天魔的相关信息。点灯苦寻半夜,他忽而发现这记录在册的天魔,竟有男有女,并非同一人。
他倏尔起身,捧着书卷便要去寻那二位仙童子,却不想刚行出房门,大地就猛地震起来。他驻守万法殿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震也都有过,但此次震感却是最为凶猛的一回,檐上砖瓦扑簌簌往下摔,砸得噼里啪啦响,房屋左右摇晃着,墙体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谭承志意识到大事不好,飞快扔下了书出去,就见万法殿镇守的弟子皆因这地震聚集于殿外,惊慌失措地喊道:“发生何事了?”
谭承志招手,示意弟子将灯火点明,随后那守夜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肝胆俱裂,尖声喊道:“谭师兄,谭师兄!!出事了!山体裂开了!!!”
“什么?!”他瞬间心头一凉,吓得手脚发麻,一抬头就看见那二位仙童子站在瞭望高台之上,便急忙飞身上去,落在那二位仙童子身旁。
此二人负手而立,仙衣于寒风之中飘摆,神色严峻地眺望远方。
谭承志定睛一看,去见那漫天的雪原之下,果真有一条宛如漆黑毒蛇的裂缝飞快奔来。
这雪域神山有着锋利的山脊,高低错落,绵延百里,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既是这神山的山脉,也是万魔封印。而今那山脊如今却被一抹金光描摹而出,仿佛被生生撕裂,地裂从山脚处狂奔而来,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裂开的山脊下溢出浓黑的烟雾,隐隐约约的哭嚎似要破土而出!
“糟了,糟了!!封印要破!”虽然谭承志驻守万法殿的这一年时间里,曾无数次想过,也梦到过封印破碎的一日,却在面对现实发生后,仍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倒流。他当下祭出长剑,散出灵光,对下方的人吼道:“所有人!速速列阵,竭尽全力阻止封印破碎!”
台下一呼百应,众弟子立即催动灵法狂奔而出,冲着裂开的山脊而去。
却听身旁站着的女童子渡水道:“没用的,山脉已开,封印破碎,非你们这些凡人能够阻挡。”
“这是必然。”同光也跟着道。
谭承志在心里大骂不止,暗道这两个天界来的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都这种时候还装得高深莫测!他没有理会这二人,径直从高台翻下去,与其他人一起祭出阵法企图阻止封印的破碎。
万魔封印一旦完全裂开,镇压在神山之下千千万万的邪魔将如海啸般涌进人间,更有天魔出世带来无穷无尽的浩劫。先辈以身躯和灵魂铸就的封印,为人界带来千年的安宁,却不想竟真的毁在他们这一代!
谭承志惶恐万分,更悲痛不已,想也未想便投身靠近山脉出,掐住法阵试图将山下溢出的黑气镇压,却不想这力量诡谲异常,方一触碰便无孔不入地缠住了他,顺着皮肉钻进血液里,如附骨之疽吸收他的灵力。
谭承志大惊,立即抽身撤离,却见山体剧烈震动,山脊的裂缝不停扩大,许多弟子被这黑雾卷起来,拖进山中,地下传来咀嚼的咯吱声音,好似将这些仙门弟子当成了美味佳肴。
尽管他恼怒那两个仙童子面对封印破碎而无动于衷,却也明白这万魔封印破碎之后的情况,以他们的能力完全无法解决。他将长剑抛至半空,于猎猎寒风中吼道:“所有仙门弟子听令!今日便是以命祭阵,也要阻止封印完全裂开,不得后退!!”
众弟子齐声应是,将手中法器抛出,只见灵光万千,所有人高跃而起,已是打算以身祭阵,融成封印阵法暂时将万魔封印的裂缝补上。
正是光芒大作,吼声震天时,忽而一道剑气冲天而降,将那阵法打得粉碎,所有弟子自空中摔落,滚入雪中。谭承志因这一击受了伤,忍着胸腔剧痛怒而爬起,却见沈徽年踏风而来。
“仙琅宗掌门!”谭承志一惊,见沈徽年浑身血污形容狼狈,一出现又打烂了他们的阵法,也不由得心生疑窦,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质问道:“沈掌门,万魔封印破碎,浩劫将临,我等正以身压阵阻止封印,你此番行为是为何故?”
沈徽年当胸中了一刀,幸而紧要关头侧身躲了没有刺中心脏,这才保住一条命。他胸前背后全是鲜血,伤口很快就被这经年不散的寒风冻住。他没有理会谭承志的质问,只随意用脚踢起一把剑握在手中,而后往地上猛地一刺,灵光瞬间爆发,周遭弟子被同时震飞。
山脊上的金光绵延数里,而那从山脚奔驰来的裂缝却在半山腰停下了,山体的震动也逐渐平息。
沈徽年在以三灵斩破封印时,其中顾妄的魂魄出了问题,不知何时染上了天魔气,导致三灵相互冲突,无法合而为一,他的剑也因此碎裂千百块,封印到底只开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沈徽年立于风中,盯着那被生生剖开的山脊,沉静平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极具浑浊疯狂的眼睛,像是诉尽那漫长岁月里的等待与思念。
片刻后,一人从浓郁黑雾笼罩的山脊之中行出。
她薄粉敷面,柳叶细眉,乌黑秀丽的发结作长辫,身着水青色长裙,颈间和腰间都戴着珠玉配饰,走动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双雪白的赤足从裙摆下探出来,踩在冰雪之上。
此人生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倒映了湖泊天色,极为美丽。在肆虐的寒风下,她碎发飞舞,身形单薄,犹如一朵生长在断壁悬崖边的雪莲。
“人间……”她轻闭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中尽是凛冽的气息,却又无比清新美好,令她展颜大悦,“人间!我总算又回来了!”
沈徽年望着她,冷然的眸光在顷刻间就化作柔水,揉碎了情肠百转,唤道:“明狸。”
“沈徽年,许久不见。”她慢步上前,抬手将浑身覆血的沈徽年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显出无限的亲昵。下一刻,紫黑的雾气从她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地缠在沈徽年的身上,抚过他的伤口,将他方才恶斗过后仍受地火侵蚀的伤给填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