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我好想你。”她在沈徽年耳边低声呢喃,“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沈徽年将她揽住,拥入怀里,低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说过会救你出来吗?岂能食言?”
“这次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离。”明狸双臂用力,指尖都泛着白,将沈徽年死死拥住。
“明狸?!”谭承志擦了一把唇边的血,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目眦尽裂道:“那不是你的剑吗?沈徽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还记得你是仙琅宗的掌门吗!你还知道你是人间正道的表率吗?!”
明狸被这尖声吵得眉头微皱,不满地从沈徽年的怀中探出头,瞪了他一眼,而后抬起手,黑雾迸发,卷着谭承志的脖子猛地将他拽向前,毫无反抗之力,脖颈落入她的掌中被掐住。
“正好我那些子民也许久没有尝到人的味道,就拿你们给他们打打牙祭。”
呼啸的风从山巅盘旋而下,卷往山脚,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纷飞的雪像洁白的花朵,玉兰、梨花,柔软而清香,眨眼间便被风送了数里,铺在整个沧溟雪域。
雪花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瞬间就被她周身的灼热气息蒸化,变作晶莹剔透的水珠往下滚落,滑过她满是血污的脸,又落在狰狞的伤口上,像是轻抚。
她站在鹅毛大雪之中,手里仍握着墨刀,视线落于那三具无头之尸上,久久没有动静。
起初是非常尖锐的鸣声贯穿她的耳朵,那瞬间沉云欢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好似丧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落雪变成水珠从她脸上滚落,沾湿了睫毛,她察觉到湿润的触感,生了锈的脑子才缓慢地“咔咔”转起来。
那飘在雪域神山之上千万年的冰雪仿佛顺着她满身的伤口钻进去,冻住了血液经脉,浸入骨头,连带着跳动的心脏都一起冻住,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颤。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连咆哮嘶吼的风在此时也变成幽幽低泣,沉云欢的耳边忽然响起顾妄曾对她说过的话:“前路艰险,没有找到吾妹的魂魄被何人困于木偶驯为魔头之前,我断不会轻易死在路上。”
又听见虞暄曾讲:“天大地大,生命最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即便是窝囊地活,落魄地活,我也要活。”
还有迦萝曾言:“我们灵种修行千难万难,只此一命,没有转世轮回,正因如此,救命之恩才应以一生报还。”
说绝不会死在路上的顾妄此刻正伏在地上,切口整齐的头颅滚在边上。说窝囊也活,落魄也活的虞暄则断了双腿,脊背被刺穿,蛇鳞四散,被削下来脑袋嵌了一双满含恨意永远合不上似的瞪着。说只此一命,再无转世的迦萝被斩断了两只翅膀,砍掉的脑袋旁边铺了满地羽毛。
沉云欢遥遥看着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像在看一场虚无的幻境。
雪域的风雪利如刀刃,又如此寒冷,无休无止地刮进她的胸腔,化作片片利刃往心脏上割。她的牙关咬得死紧,身体绷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弦,她的呼吸很重,被强行压制着,胸口剧烈起伏,侧颈的青筋分明。
雪仍在落,风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安静下来,没有任何杂声。
忽而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因走得并不平整,这脚步声时缓时急,略显凌乱。待到了沉云欢身后才停下,片刻后,一抹柔软的冰凉触及沉云欢的手指。
那是师岚野身体独有的温度,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凉,又比这漫天的雪山多了几分温热。他慢慢地抓住沉云欢的手,指尖探进她的掌心,轻蹭了几下。
沉云欢这才有了身体上的触感,她手指一动,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什么一样,将师岚野的手抓住。似全身的力道都汇聚于此,她抓得很紧,紧到两人掌心相贴,温度相互传递。
师岚野轻声说:“生死寻常。”
沉云欢闭上眼睛,以暴力撕扯心头,鲜血淋漓之后所有痛苦都被强行镇压。
是啊,生死寻常,不管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她忽而想起顾妄曾神色严肃地对她说:“大难当前,牺牲是必然,身为仙门弟子,我早已做好为道赴死的准备。”
“沉云欢,倘若我在你面前倒下,你千万不可停下脚步,请继续向前。我做不到的事情,交由你了。”
她还不能倒下,她还不能倒下……
设局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的恶人却还在逍遥,她是最后一柄刀,她若是在这里倒下,折在此处,一切都前功尽弃,这些丢了性命的人都是白白牺牲,都成了枉死!
她是沉云欢,是千年难出的不世天才,是得天授神法之人,是身负天责,肩有重担之人。
沉云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身体便逐渐恢复稳定,不再发颤,冻僵的肢体也慢慢回暖。
沉云欢偏头,朝师岚野望去。却见他浑身都是鲜血,脖颈手背都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痕,唯有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任何颜色,眉眼恹恹好似疲倦至极。
她慌忙抓起他的手细看,就见那裂痕不是皮外伤,简直像是从玉质般的身体里裂出来的模样。她登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就见月照之下的那座雪山之上,也沿着山脊裂开长长的沟壑。
师岚野从来只说自己是山神,沉云欢也没有细想,而今他站在月下,满头银亮的长发,金色的眼眸含着温水一样看着她,斑驳的裂痕让他看起来随时会碎成千百块,与他身后的雪域神山如出一辙。
“你是……”沉云欢醍醐灌顶,骤然想明白他为何常年体凉,怔怔道:“沧溟雪域的山神。”
若是雪域神山当真破了封印,从山脊劈开,那师岚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沉云欢抽出一条绸带,将断裂的右手腕紧紧缠住,一圈又一圈系死,而后握紧了墨刀。她一抬眼,眉目锋利如刀,冷静地对师岚野道:“你为他们敛尸,我去取了沈徽年的狗命,要他血债血偿!”
沉云欢说完,便踩着刀一飞而起,迎着漫天飘雪直奔神山之上。师岚野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而行至碎了一地的断剑前,捡了三块碎片收入袖中。再行至那三人的尸身前,默默将他们的尸身拼接。
顾妄的身体布满污秽,唯有腰间有一处倒是干净。师岚野蹲身将他腰上挂着的木偶取下,就见这平日里被照顾得仔仔细细的小人偶穿着鲜丽漂亮的衣裳,四肢若玉般雪白,发辫中戴着一朵小花,紫色的眼睛澄明,面上带着微笑。
第205章 天魔出世(二)
沧溟雪域的寒冷, 是那种侵入骨子里,顺着血液流淌,任何御寒术法都无用的冷, 沉云欢踩着墨刀迎着风雪飞掠而上, 当下就被刺骨的冰寒扑了满身。
她摸出个火麟果吃下, 朝下一看,这一路的山脊都被生生劈开,底下的黑气滚滚, 无数只手争相往上撕扯, 哭嚎吼叫抑或肆意的狂笑, 那是神山封印下被镇压了千万年的邪魔,已迫不及待从那一抹天光之中破土而出, 重临人间。
越是大难临头, 就越要保持镇定,万不能先自乱阵脚。沉云欢在心中默默对自己做了心理建设, 一路沿着裂开的山脊直奔山腰,远远就看见一群人站在风雪之中, 当间正站着沈徽年和一个从不曾见过的女子。
她探出玉藕般的手臂, 身上缠着若有若无的黑气,手指正死死地扣住其中一人的脖颈。
沉云欢当下在空中旋身一踢, 墨刀迅疾而出, 烈焰在空中划过绚丽的弧度, 直奔那女子的心口。
火焰的出现顷刻间驱散周围的寒风, 带来明昼般的温暖, 让众人同时一惊。谭承志的喉管几乎被掐断,身上的灵力迅速流失,正处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等死的阶段, 眼前便猛地被这炸开的火光照亮。
“沉云欢来了!”
“是沉云欢!”
“有救了!”
众人的呼喊如潮水般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一丝希望灌进了谭承志的耳中。
明狸甩手将他扔开,在那烈火之刃逼近的瞬间,她抬手一挥,黑气缠绕而上,刹那便熄灭墨刀上的火焰,连带着刀身也一并吞噬。
沉云欢见状立即将刀召回,旋身握住,顾不上右手传来的剧痛,飞身而落照着沈徽年的头颅劈下!
但沈徽年却不躲不闪,泰然立于原处,而他身旁的女子则上前一步,浑身猛地释放出浓郁的黑雾,将二人裹在其中。只听一声巨响,墨刀重重地砍在黑雾中的硬物上,震得她双手发麻,疼痛顺着手臂往上传,险些将墨刀脱手。
黑雾一散,那模样貌美,身形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以徒手接住了不敬刀。
她眼波流转,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笑得灿烂明媚,对沉云欢道:“天火九劫?真有意思,没想到你居然习得这种神法。”继而她又看向手中的刀刃,赞叹道:“这刀也厉害,你从何处得来?”
沉云欢见她竟然是徒手接住了自己的刀,心中不由大惊,不祥的预感猛地席卷胸腔。她下意识抽刀,却没想到刀锋另一头传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时间没能让沉云欢抽出。
风雪呼啸而来,沉云欢松开墨刀后跃几步,浑身的灵力猛地散出,融在风中,热浪翻滚起来,无数雪花化作雨滴落下,她厉喝一声:“扶摇!”
火焰在明狸的面前炸开,不敬刀烧起烈焰,在明狸的掌心中割出极深的豁口,烫得她松了手。下一刻,沉云欢便从滔天的火焰中跃出,半空中接下不敬刀,猛地朝她劈砍!
这女子徒手与她过招,那双手好似铁打的一般坚硬无比,墨刀砍上去留不下丝毫伤痕,连带着她召出的火焰也无能让此人有半点灼伤,恶斗几十招过后,她双手仍白皙如润玉,连先前被割伤的掌心都愈合如初。
这样的对手已经不能用“强劲”来形容,沉云欢与她交手的途中能明显察觉,她游刃有余好似在与半大的孩童逗着玩儿,而与之相比,用尽全力使杀招的沉云欢就显得极其吃力,势力的悬殊清晰可见。
沉云欢已然猜出,此人恐怕便是沈徽年执意要破神山封印而放出的天魔。
“你叫沉云欢?”天魔一边化解她的攻势,一边语气轻快地与她闲聊,“你的身法与阿年很像,是他的徒弟吗?那我们缘分倒是深,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右手剧痛无比,断裂的骨头刚以灵力修补,就立即因用力过度再次碎裂,反反复复的剧痛让她几乎感知不到右手的存在,连接招都费力,更分不出闲心与她聊天。
“我叫明狸,原是阿年的本命剑,后来我修出灵识得了人身,本体是剑灵。”她自顾自地做着自我介绍,又道:“我见你这招数更像是用惯了剑,怎么现在拿着刀?是没有寻得好剑吗?我可以为你寻一柄绝世之剑。”
“闭嘴!”沉云欢被她这故作亲昵的语气扰得满心烦躁,用力往前一劈,嫌恶道:“不管是用剑还是用刀,我一样都能宰了你。”
明狸哼笑一声,一手像先前那样再次接住她全力而攻的刀,一手聚起黑雾打向她的心口。距离过于近沉云欢难以躲闪,被黑气正中当胸,双眼登时一黑,身体失去重心,被猛力拍飞数丈远,摔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
师岚野落后一步赶来,正见沉云欢被拍飞,上前将她稳稳接住,拢在怀里的同时脚下的风雪凝聚而起,将二人托住,稳稳落地。
沉云欢的右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她眉头紧皱,无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藏。师岚野的手便探过去,攥住她的右手,往里送入冰凉的寒气,顷刻间为她缓解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清风袭来,渡水同光二位仙童子踩着云雾飘来,落在师岚野的身后,稽首而齐声道:“山神,候您多时。”
师岚野未应声,只一抬眼,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天魔身上。风雪在刹那间狂涌,自四面八方卷向明狸,刹那间将她浑身溢出的黑雾吹散不少。
天魔捻灭指尖的一簇火苗,敛起了眉眼间的笑意,阴郁沉沉道:“雪域山神。”
便听渡水低声道:“万魔封印只破了一半,败局尚可挽救。”
师岚野将手轻抬,满地的雪瞬间卷积起来,如同奔流的水,凶猛地卷向明狸。
方才还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天魔此刻却相当忌惮,转身抱住沈徽年,释放黑雾将二人缠着退于几丈之外。她落地后立即甩袖,魔气从袖中飞出,自两边而起闭合成环状将沈徽年拢在其中。她澄明漂亮的眼睛望向沈徽年,低声道:“阿年,等我片刻,此山神不能留,必须杀之,我去去就回。”
沈徽年却道:“封印只破一半,你未必敌他,我来助你。”
“不必。”明狸道:“我是你的剑,自然万事以你的安危为先。”
她说完便跨出黑雾结界,浑身爆发出滔天魔气,缠上双手幻化出黑色的利爪,继而猛地飞身而起,像一只动若闪电的狸猫,瞬间便奔袭至沉云欢二人面前。
沉云欢本能地抬手想挥刀去挡,却被师岚野按了下胳膊,就听他附在耳边道:“我来拖住她。”
沉云欢下意识反对,连她都无法应对的天魔,满身裂痕重伤的师岚野更是不可能与之抗衡,可时间太短根本不容她反对,师岚野将她向后一推,白雪刹那拔高数丈,形成一堵高墙,将她隔绝于后。
明狸散发的天魔气极其凶悍,如同数个尖利的长刺,瞬息将那白雪之墙刺得千疮百孔。但雪中不知凝聚了什么力量,牢牢桎梏住天魔气,未能让那长刺穿透,触及后方的沉云欢。
须臾间白雪高墙崩塌,风雪拔声尖叫,随后金光在眼前爆炸,天地间在这一刻寂静下来,连山脊裂缝之下哭嚎的万魔也像是被吓住一般,噤声不言。
金色的神力直冲云霄,冲散厚重的云层,露出皎洁清明的月,银光一撒,万里白雪熠熠生辉。师岚野雪发金眸,立在猎猎风中,冰若琉璃的眉眼凛冽,寒风铺了数里,令万魔噤声,凡人稽首,风声静谧。
沉云欢站在他的身后,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雪花飘进眼里,她眨了又眨,从模糊到清明,好似头一回见到师岚野完整的神相。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师岚野做此安排的缘故。他是沧溟雪域的山神,与山共生,他的神力是镇压了群魔千万年的枷锁,亦是压制天魔的存在。另外,天魔明狸本体为剑灵,并非凡人,所以师岚野在对上她时不必受天枷所困。
沉云欢毫不犹豫,提着刀朝沈徽年掠去,与师岚野擦肩而过,撂下一句几不可闻的短暂叮嘱:“保护好自己。”
烈风总背后送了沉云欢一程,她举刀召火,脚下生焰,踩着风雪眨眼便杀到沈徽年的面前,眸中杀意滔天,灼意削骨,“沈徽年,给我偿命!!”
坤舆之火从地面溢出,飞速往沈徽年的身上缠去,熔浆与白雪相撞,迸发出蒸腾而出的白雾,沉云欢的墨刀刺破浓雾,正中沈徽年的胸口。他虽躲闪不及,却将身体猛地一侧,让这本正中心脏的一刀再次落偏,将他的肩胛骨捅了个对穿!
身后丈远之处,师岚野踩在滚滚流动的雪上,与明狸打得天昏地暗。神力迸发的金光照亮半边夜幕,与白雪卷在一处,环绕着师岚野肆意翻滚。明狸则黑雾缠身,利爪生风,不停撕碎面前的风雪,朝师岚野的心口抓去,却次次都差那么几寸。
金光与黑雾猛烈相撞,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千万年堆积的雪层刮去一层又一层,山峰震响,风啸不止,山脊的封印下,万魔吓得再不敢鬼哭狼嚎,安静如鸡。
师岚野掌控雪山的一切,他召来厉风急转,化作囚笼将明狸困锁,再召峰石数百,不断凸起的地刺让明狸躲闪不及,白雪拧成锁链,将她一层又一层绕起来,反反复复将明狸困于方寸之地,无法向他靠近一寸。
万魔封印未完全破碎,明狸的力量也只有一半,无法与镇压她千万年的山神抗衡。
可山神浑身充满裂痕,劈开的山脊于他也是致命损害,他亦无法将尚未完全破封的天魔打回山下。
僵持片刻,明狸忽而在空中闻到血腥之气,偏头一看,就见沉云欢的刀死死刺在沈徽年的身躯之内,将他钉在峰石之上。她双目一红,眼中凝起汹涌的杀意,当下撤身奔向沉云欢。
血液四溅,沉云欢握刀翻腕,生生在他肩头绞了个血窟窿。沈徽年抬手,以手背抵住刀柄,凝聚灵力击打她右手的断腕,墨刀当即被敲出,刀刃顺着他的衣襟割出寸长的豁口,一东西自里面滚落出来,摔在地上甩出几丈远。
沉云欢察觉到身后迸发凶猛的杀气,当即旋身落刀,朝后方砍去。
只听“铛”一声,沉云欢的眼睛猛地睁大,难掩心中错愕。
这是第三次,她的刀被天魔轻而易举地接住。
沉云欢骄纵自负,有刀在手从来不怕任何人,便是谁来了也要斗上一斗。可自从她拿起武器踏入修行之路开始,从未遇到这样的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