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哼,少淌你那猫尿吧!我凭什么留着他?留着他跟我儿子抢家里的房子和地?”
村夫端着一盅血,哼着曲儿走出草屋,啪哒一声扣上了小屋的铜锁。
未过片刻,村妇与男人再次以相同的姿势走了进来……
路潇捏碎即将割伤同安的刀刃,长生砂如血飘散,她亦重新沦陷于无边的黑暗中。
这次终结黑暗的是雨的声音。
路潇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山路的幻境,此时正值半夜三更,空中细雨靡靡,路旁草色*枯黄,应该是一个很冷的天气。
同安在山路上狂奔,他跑得很快,以至于和不停坠落的路潇保持了齐平。
他穿着已经漏洞斑斑的褂子,整个人披头散发,完全瘦脱了人形,夫妇带着许多人手持火把追逐而来,两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眼看着就要被逮住的时候,同安终于扑进了分割山路与山门的白玉柱内。
高耸入树冠的白玉柱顶端,两只像马一样高大威风的孔雀飘飘落下,一只蓝色,一只白色,它们的尖喙与厉爪上分别带着陨铁打造的护套,拖曳于地的尾屏里还夹着雀羽形状的细长铁刃,尾羽轻轻扫过周边树木时,那些拇指粗的树枝便被无声截断。
追兵们见状止步山前,不敢再往里闯了,只能隔着孔雀跳着脚骂同安。
“白养你这么大,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乡里乡亲你就不管了吗?”
“哎呀个小没良心的!光顾着自己过好日子,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
同安颤抖着爬起来,疯狂跑向大殿,想要逃开身后无休无止的斥责。
殿门并没有关上,同安失足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进殿内。
“大师们救救我!”
平素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如今却没有点燃一颗蜡烛,几十个隐士分列两侧站着黑暗中,他们身穿重锦皂袍,插着玉簪,蓄着长须,个个神清气朗,但这些神仙风度的人微笑着围住同安时,却有种别样的恐怖感。
离同安最近的隐士手里托着一只银匣。
路潇坠落进大殿后,依稀认出了托着银匣的隐士,好像就是刚才和她动过手的虾干,她没分心去观察年轻时代的虾干,而是伸手碰了碰同安,于是自己就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同安。
隐士的脸在黑暗中笑得瘆人:“算算时间,你今日的确该回来了。”
同安爬过去抱住了隐士的腿,哭的委屈极了:“大师,求您救救我,别让他们抓我回去采血了!”
隐士弯腰扶起他,笑眯眯问:“他们为什么要采你的血呢?”
同安急切地解释:“山下爆发了瘟疫,乡亲们都得了我当年的那种怪病,我因为吃了您的丹药痊愈了,他们就觉得我的血里有药,也能治病,便都要来喝我的血!”
隐士唉声摇了摇头:“同安啊同安,你可真傻,哪里有什么怪病呢?那都是我们在水源里埋的毒。”
同安乍闻噩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松开了抱住隐士的手,步步后退。
可他退一步,隐士们便往进一步,他退至门槛时再次被绊倒,但此刻的他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肘蹭着地往后挪动身体。
隐士托着银匣,面带微笑,步步紧逼。
“你的爹娘不要你了,你的乡亲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你了,如今这世上无人爱你,无人收留你,你去无可去,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同安被这诡异的场面吓傻了,不管不顾地只往后爬,忽然一手摁空,掉进了院子中央他亲手挖出的井里。
隐士们在井边围成一圈,纷纷低下头看着同安,为首的隐士打开匣子,只见银匣里铺着一块红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然而隐士望向匣中的时候,眼里却透着贪婪的精光,他把空匣扔进深井,刚好砸中了同安的小腿。
他们围着同安絮絮地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
“我们也不要你了……”
“这世上根本没人爱过你……”
“你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
井底一共就这么大,同安刚才跌断了腿,如今爬不出来,也无处可躲,忍耐片刻之后,终于崩溃地哭了,他的泪水滴入井底淤泥,遍地泥水突然裂开,细密的纹路昭示着一棵看不见的树正在迅速生根发芽。
此时路潇忽然轻飘飘地从同安身上浮起,之后再次看到了山路上奔跑的同安……
坠落无止无休,故事循环往复。
路潇不断在自己、黑狼、同安、冼云泽的记忆里穿梭,若非她意志足够坚定,只怕会陷落于层层嵌套的人生中遗失自我,但即便镇定如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把周遭的一切彻底粉碎。
而就在这时候,她再次掉进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回忆里。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左手拎着蔬菜,右手拿着从干洗店取回的羽绒服,背上则趴着年幼的路潇,她像只不安分的猴子般手舞足蹈,揪着他的头发叽叽喳喳说些幼稚的话,而幼年路潇的背后,还挎着一把比她自己都高的窄刃长刀。
路潇诧异地将手伸向年幼的自己,却在临近时手腕一转,握住了那把刀。
贡榕并不知道自己幻化出来了什么,它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东西,连妄想染指都要被判处亵渎的罪名。
路潇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
黑色的刀刃无声滑出之时,世间万物都少了几分光芒,流转人间的灵气被刀刃强行吞噬,方圆百丈之内,有灵众生都似在经历一场奇异的杀戮,死亡缓慢、威仪,如命运般不容抵抗地降临了。
这把刀超越了贡榕幻化的极限,天空忽然从边缘开始崩塌,黑暗摧枯拉朽席卷而来。
路潇竖起刀刃,并拢两指夹住刀背,由下至上缓缓擦过。
十二道环纹成形,幻境里发出一阵无源的哀鸣。
她压制冼云泽时用了七刀,就劈得林川附身物受伤,如今还是七刀,幻境内的一切便具数灰飞烟灭,第八道环纹碎裂之时,视野内竟已斩无可斩,贡榕承载不了这第八刀的威力,无边暗幕似银瓶触地,砰然碎裂。
黑暗消失之时,路潇手中的刀也自行砂化,她忽闻身下风声有异,立刻滚身触地卸去了坠落的力道,黑狼也狼狈地摔落到了她旁,而后一只纸鹤悠悠飘上了她的头顶。
这就是真正的井底了,路潇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口井其实才几十米深,那些无边坠落的幻想都是贡榕的把戏而已。
井底直径约有八米,六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像是一只埋在地下的蟹笼,其中大多数孔洞已被草蛇完全封死,还有一些正被草蛇填充,井底铺满簌簌颤动的蛇,冰冷的蛇皮缓慢爬过了路潇的脚面和脚踝。
“蟹笼”正中央,一具骷髅盘膝垂首而坐,它遍体衣衫早已腐朽碎尽,空余一身薄皮裹着皲裂的骨头,怀里还抱着一大团草绳的尾端,草蛇不断为它衔来绳头和干草,它枯槁的十指便自动翻飞,不断续编着草绳,草绳寸寸向外延伸,并在半米外化成了蛇的样子。
路潇试着喊了一声同安,骷髅没有回应她。
它身处贡榕主根的核心,无时无刻不被长生砂续命的效果侵袭,所以它既不能逃出贡榕的幻境,也没有办法死去,早已五感皆失,神魂崩溃,如今更像是一个活着的怨灵,全凭本能制造着这些草蛇,想要阻止害死他的那些人下来采集长生砂。
黑狼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凶恶地盯住井底一角,发出了威慑的喉音,而后它猛地扑向那处空气,用爪子和牙齿拼命捣毁着别人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路潇站在旁边静静等着,几分钟后,黑狼停止了攻击,踉跄歪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但路潇知道它成功了,因为眼前的骷髅终于停下了编制草绳的动作,它原地化为灰烬,无尽的异蛇随之变回了草绳。
贡榕死去,与它伴生的伥鬼与棘灵也就无法继续存活了。
路潇叹了口气,精神松懈下来后,突然感到头皮针扎似得不舒服,歪头看去,纸鹤正叼着她的几根头发自娱自乐地荡秋千。
“你别啄了行吗?我一共就这么几根头发。”
纸鹤扑棱棱飞到她的耳朵上,收敛翅膀弯下身,悄悄和她耳语:“想要小绿蛇。”
路潇皱眉:“你又想养蛇了?”
“想养蛇。”
“乖,咱们有蛇,回家玩宁兮去。”
她正思考该怎么爬出去的时候,大地忽然猛地一震,一条狭长的裂隙从地面裂开到井底,冰凉的月光直洒下来,为她照亮了一条出去的路,但是那月亮的方位却和路潇在木屋所见时有些不同。
贡榕主根连接着它控制的一切关口,木屋只是它的一个通道,她在主根里呆了这么久,已经不知道被转移到什么位置了。最好别出国吧,路潇想,那她可就被迫偷渡了。
路潇沿着裂隙走出井底,回首眺望,身后居然是已经荒废数百年的山巅大殿。
大殿被草绳层层包裹,看起来像一只硕大的椰子,路潇站在高处举目四望,周边竟然一棵草也没有,附近所有植被都在六百年的岁月里被编织成了草绳,用以对抗村民们贪婪的欲念,眼看着片刻前幻境里还生机勃勃的巍巍山脉,转眼间已沦为荒凉的秃山,她体会到了一种见证沧海桑田的震撼。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信号满格,看来贡榕死后,林川已经拿回了垚山的控制权。
路潇茫然接通林川的电话:“你在哪儿?我又在哪儿?现在是哪年?地球上还有人吗?”
“哪年?”林川笑了一声,“距离米米检查你功课还有12小时,你说是哪年?你随便找条路,我带你出来。”
路潇挂断电话,跑下同安记忆中的山路,原本立于山门两侧的石柱早已倒下,树藤里还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的人类白骨,数百年前追捕同安的村民们究竟遭遇过什么,恐怕将永远无人知晓了。
跑到山半腰时,她隐隐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猎村,而不远处的盘山路上,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正在奔驰,路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殿,突然发现身后的山峰已经换了模样,山门与宫殿都消失不见了,看来移形换位这种把戏,山神本人也很熟练。
路潇和安全局的车队同时回到了村子,发现现场有点儿惨烈,贡榕死去之时,外借的寿命亦被收回,幸存者们没受到什么影响,但村民们却一半灰飞烟灭,一半化为了尸体,只有两个人瞬间衰老成了八`九十岁的模样,尚自存活。
特工把幸存者们带上了车,路潇两人也重新和宁兮、米染碰了面。
宁兮首先关心起林川的状态:“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贡榕控制的范围不大,这些山养几十年就能恢复。”
曙城接洽人走过来把路潇的背包还给了她,又询问宁兮该怎么处理村庄遗迹。
林川立刻叫停了他们的工作:“你把幸存者带回去就行了,别动其他东西,村里有些不方便处理的蛊,等会儿你们撤了,我直接把这个地方埋了就好。”
接洽人点头应下,顺嘴问林川:“你来都来了,给我们找两个矿呗!金银铜铁煤炭钻石什么都行!”
林川啐了她一口:“呸!你做梦!一百吨黄金都不给我!还想要我的矿?我把我的宝石全都藏起来!给麻雀絮窝也不给你们!”
“斑秃山神!”接洽人飞快地留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哎?你说谁呢!”林川刚想跳起来,却被米染按了回去。
米染轻抚他的背,装成好人讲:“别追了,你刚才不是也抢过她的汉堡吗?翻旧账不一定谁占理呢!你啊,以后多讲卫生,别再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皮肤病,就没人说你了……”
林川果断和米染厮打了起来。
不久之后,车队重新启程,开出了垚山,而他们刚刚停留的村庄上方,半壁山峰忽如刀裁般落下,掩埋了一切人间恶欲……
第43章
对于没有灵视的普通人来说,安全局特设处绝不是一处安全的地方。
宁兮到来之前,特设处从未停止探索过那扇未知的门,可即便他们采取了最严密的防范措施,仍旧造成了116起事故,共计37人死亡,85人失踪,134人受伤。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事故发生得毫无预兆,当时研究人员打开了一间色彩冷淡的小书房,连续观测72小时后,没有发生意外,便将该房间定性为“无威胁”,然后从中取样了一支笔、一个闹钟,以及一枚灯泡,带回独立研究室,准备进一步探索门后物品的生成原理。
特设处前楼的独立研究室结构坚固,房间四壁架设着三米厚的水泥墙,内部还夹有二十公分厚的钢板以及一寸厚的铅层,本不该发生任何意外,即便有意外,伤害也会终止于房间内部,但是那一次,从书房采集来的灯泡在未通电的状态下,突然毫无预料地发出强光,以其所处实验室为中心,临近4间实验室内的工作人员全部瞬间死亡。
当救援人员割开熔融的安全门时,房间里只剩下一片黑灰色的废墟,而那只白色的LED灯泡却完好无缺,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后经检测,事发实验室内的水泥墙呈现出玻璃态,内置铅层与钢板甚至熔炼到了一起,房间内的监测仪器全部爆表,未曾采集到有效数据,但专家根据室外光谱记录推断,灾难发生时,室内的瞬时高温接近1400万度,几乎达到了太阳核心的温度。
那是普通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间凶宅内的每样事物,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乃至一枚钉子,都可能异化出不可思议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根本无法从人类可感知的层面进行分析。
第一批直接参与了房间探索的科研人员精神都受到了很大冲击,以至陆续退出了项目,随后特设处就不再提供直接接触特异物品的机会了,第二批科研人员只能拿到物品档案和测量数据,做间接研究,更难以得到有效的研究结果。
当人类正在未知恐惧的阴云下惴惴不安时,有一天,数据采集小组的成员推开这扇门,意外看见了陌生的一男一女,他们把特设处过去几年消失在门里的人都带了回来,然后成为了安全员的特聘成员。
可惜这些有能力探知房间原理的人,都对科学不太感兴趣,也没有意愿帮人类进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