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那人眉头微蹙,目光里透着对她头一个出来很不赞同。
姚如?意讪讪一笑,飞快地将菜刀塞进孟员外?手里,又匆匆与他约定了商议的时辰,这才凑到林闻安身边,刚想叫他不要生气,她自然是听见外?头消停了才敢出来的。却转眼又被林三郎牵着的马、林四郎抱着的驴吸引了目光:“咦?你买马了?”
林闻安原想开口说她两句。外?头情形不明,贼人凶悍,她怎能如?此莽撞地探出头来?万一还?有同伙、或是手里又有凶器的……
话未出口,姚如?意已两眼放光地跑去抚摸那匹白棕花杂毛的母马,又好奇地低头打量林四郎怀里那只气息奄奄的驴崽子。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从林四郎口中问?清了原委,小心翼翼将那灰毛的小东西接过?来抱在怀里,同情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抬眼望向林闻安:“咱们……不吃它了吧?”
林闻安微微颔首。
她便眉眼明亮地笑起来,还?高兴轻轻捏了捏驴崽软绒绒的耳朵,跟驴小声说话:“你别怕,我有牛乳,回头我来喂你,这样?你便不会饿死了。”
最?后,一肚子规劝的话,终究没能出口。
让林家兄弟自回家去,林闻安接过?缰绳,姚如?意抱着小驴,大黄领着姚家那群狗,一行人热热闹闹回了家。
一进院门,姚如?意便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从铺子里寻了个宽大的竹篮,铺上厚厚的干草,小心翼翼将驴崽安置进去,又打发三寸钉赶紧去知行斋取来煮熟后的牛乳来喂。忙了一圈,见那驴崽子很有求生欲望,即便站不起来,也很努力地伸头伸舌去舔着盘子里的牛乳。
见它能吃,姚如?意便松了口气,等驴吃完,她还?给它寻了个小花被子盖,先?栓在杂货铺角落里了。
等把驴安顿好了,她才有空端详起院子里那白花马来,摸了摸,还?从铺子里寻了个林檎,洗干净了切成两半,给这马儿喂了吃,见它乖乖的,还?羡慕得搂着马脖子夸了一通。
把驴和马都看完了,她才看向林闻安,但一张嘴,说得话也与他无关,她倒是心动地问?:“买这样?一匹马,得花多少银子啊?”
林闻安据实道:“两百贯。”
姚如?意便歇菜了。
买马如?买车,她虽挣了不少钱,但也不舍得花两百贯买啊。如?果?她要买,顶多也只舍得买驴子。养马还?是太贵了。
林闻安却默默将那张马契递了过?来。
姚如?意接过?,看清是买马的文?书?,疑惑地抬眼看他。
这东西,不应该给丛伯管着么?
林闻安抬手,先?指了指后院连着角门的那堵墙:“房子。”又指向正无辜地嚼着林檎的白花马:“车子。”他顿了顿,语气又带着一丝不太理?解的探究和疑惑,“你……是早已想好,若买了马,便要给它取名唤作‘车子’么?”
姚如?意:“……”
糟了!她猛地想起自己前夜随口说的胡话,脸颊腾地烧了起来,一时因窘迫而烫得厉害。她慌忙想把契书?推回去,恨不能立刻坦白:那不过?是她被他亲懵了,羞窘之?下随口胡诌而已!可一抬眼,对上林闻安那双过?于?澄澈、且过?于?认真的眸子,那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总觉得……若说出来,像是要狠狠践踏他一片真心似的。
因为?他又已然从怀中掏出了几样?东西,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他的“告身”(授官凭印)、“历子”(俸禄记录簿)、钱庄的存根簿,还?有一张字迹清晰、罗列详尽的纸笺。
“每月月末,可凭此印历,去太仓与左藏库,核对了品级、数额,签字画押,便可支领我当月的俸禄。”他的声音平稳,还?抬头,有些不确定地对她说:“这应当算……票子吧?”
姚如?意僵住了,坐立不安,只觉着手里捧了个烫手山芋,但在林闻安那不容回避的、极认真的目光催促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低头细看。
本?来还?在想自己要怎么解释的,结果?只看了一眼,她就傻了。
她猛地抬头,又低头,再抬头,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你…你…你的俸禄……怎么会这么多?”四品与五品不过?一级之?差,姚爷爷当年做国子监祭酒时的俸禄,连他这月俸的零头都够不上!
林闻安想了想道:“应当是因我有加衔与差遣在身。”
姚如?意又目光炯炯往下看去,已经?下意识飞快心算了起来。
他的四品官身,月俸便有五十五贯。
这相当于?每月光基础工资便有五十五贯。
此外?,每月发放米麦约二十石;每年春、冬两季,赐绫十匹、绢三十匹、绵五十斤;月添支(额外?津贴)十贯;餐钱十贯;职田二十顷,佃租所得约四十贯;公使钱(公用经?费)月八贯;职钱(职务津贴)月三十贯(此数额依其所任“差遣”职务高低而定)。
除却那些绫罗绢帛不便折现,林闻安一月俸禄,林林总总加起来,竟高达一百七十三贯!
若是以现代货币类推,不算铜钱的成色损耗,一贯按兑换一千枚铜钱来算,可购买两石半的米粮,如?今这米大约是四百文?一石,而一石又约合现代五十九公斤,即便只是粗略、不科学地以现代大米价格五元一公斤计算。
那此时的一贯钱,便等于?后世七百多元。那一百七十三贯的月俸便是十二万八一个月。何况,此时的一文?钱购买力其实远超后世,更别提后世的米粮价格过?低,如?此换算,一定是少了的。
姚如?意羡慕的泪水已经?从嘴角流了下来。
比她辛辛苦苦开铺子,忙一个月下来挣多得多了。
毕竟她还?有不少货款压着呢!
怪不得……怪不得孟员外?总逼着孟博远苦读求官,怪不得天下学子挤破了头也要科考,多少人皓首穷经?也不肯放弃。
小官清苦,但当中层以上的官是真的挣钱呐。
知识果?真改变命运啊。
加之?他在军器监,直属官家,少了些官场人情往来的靡费,也不似姚如?意那般要供房贷,除了今日这匹马的“巨款”,平日里竟是无处开销。几个月下来,俸银竟也攒下好几百贯。从前丛伯领了俸银回来,除去家用,便得紧赶着去钱庄存起,否则家中无处堆放,更怕招贼。
而且交子也怕遭虫蛀,存在樟木盒子里还?需时常检视清点。
很是烦恼。
姚如?意:“……”
她默默地将那一叠印信、钱簿、纸笺放回桌上,轻轻地、坚定地推回林闻安面前。然后,默默地站起身,又默默地、头也不回地出门寻孟员外?商议她的刻书?生意去了。
可恶,她不能输!她也要挣钱去!
林闻安欲言又止地望着姚如?意那仿佛身上突然腾起熊熊烈焰、一瞬间又干劲十足的背影。
……怎么是这个反应呢?
林闻安独自坐在桌边,对着那满桌的印信钱簿,腰杆慢慢挺得笔直,眉头又不自觉地锁紧,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更为?深沉的冥思苦想之?中。
***
恰在这时,正被关在考棚里的国子监学子们,已经?考上了今日的头一场,不少人已经?拿出了碗筷,示意要热水,预备泡些速食汤饼吃。
如?今科考时带速食汤饼入内已成惯例。
在辟雍书?院就读的康骅也是如?此,他正用镇纸压住陶碗的盖子,等着沙漏漏过?一半就能吃了。正等得无趣,一抬头,便见斜对面考棚里坐着的一名国子监学子,施施然也取出了他的午食。
嗯?那是什么东西?
第62章 米汉堡 怎么国子监的人杂七杂八的物件……
考棚里逼仄得很?,窄窄一溜儿木板隔间?,三面挡板,只留一面架着木板当桌案,考生都得面向过道答题,不得有遮掩。
康骅这间?更是窝在?北角,夜里穿堂风能吹得棚顶呼呼作响。
隔间?里平时便不大透气,空气里还总浮着墨汁味儿、木板里的?霉味,还有隔壁不知?谁的?汗脚味儿,熏得康骅昨晚梦见自己掉进?腌坏的?咸菜缸里了。
如今到了饭点儿,这周遭的?味儿又更杂更难闻了。
大多是不同口味的?速食汤饼的?味儿,康骅也正等着吃这个。虽吃多了也嫌弃速食汤饼腻味儿吃得人口渴,但总比啃干干巴巴的?硬饼子好,康骅嘴上嫌弃,但包袱里也带了七八饼面,还有三种酱底。
若是大伙儿都吃一样的?,康骅也不会留意到斜对面那人。
但那个学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康骅这一排考棚里,唯有他穿着国子监的?方心曲领大袖长衫,本就惹得人眼热了。因?为汴京城里,唯有国子监的?学子即便是白身?,也能与官吏般穿身?这样的?服制,这是官家对他们的?优待。
这不算什么,康骅虽很?看不上国子监学子那等凭父辈恩封才能入学,还总拽得眼高于?顶的?模样,但读书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国子监学子的?做派,不至于?令他目不转睛地?瞧。
他吃惊的?是,这人昨儿与他一样吃汤饼呢,今儿却突然换了吃食。
还是他没见过的?!
他便忍不住抬眼盯着瞧。
康骅很?是无?语地?望着,那学子先从他身?侧的?墙板上,将他那个鼓鼓囊囊装得都好似要炸开?的?考囊取下来。之前那奇奇怪怪的?考囊被他的?身?子挡住了一半,康骅一直没看清上头绣的?什么,只觉着花里胡哨的?看得人都眼晕,如今他取下来,他才瞥见了。
月白底儿的?云锦料子,上头绣……绣的?猫?
那考囊上绣了无?数只形态各异的?黄毛肥猫,有打哈欠的?,有伸懒腰的?,有舔爪子的?,有打滚的?,有腮帮子鼓鼓埋头吃肉干的?,还有高高翘着鸡腿儿般的?肥猫腿狂舔屁股的?。
被群猫围在?中间?的?,还有四?个大字:“蒙得全对”。
康骅:“……”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人并没发觉康骅在?看他,神色十分自然地?从里头摸出个麻绳捆扎的?大油纸包,那纸包上头竟也印着个肥猫脸,康骅算是看明白了,此人必是个不可救药的?“狸奴痴”。
他悠哉解开?麻绳,又从油纸包里掏出个……那是什么玩意?
康骅目力尚好,眯起眼辨认了会儿,便确认了,那是两个表面烤得微微焦黄、被压成紧实的?饼状、上头还撒了点点黑芝麻的?,是个圆形米饭胚子。这两个圆形的?米胚中间?厚厚实实地?夹着一块酱过的?去骨鸡腿肉、捏碎的?捻头,垒得老高,得两手捧着才握得住。
所以?那是肉夹馍?
不……没有馍,应当叫米夹肉,肉又夹米?
那学生小心地?用筷子夹着这米饼夹肉,凑到炭盆上烘了烘。热劲儿一上来,肉香和米香便变得十分浓郁,康骅还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酱香味。
那味道甜里带着点咸鲜,似乎还有些甜甜的?米酒味儿,熬得黏糊糊的?,正裹在?那鸡腿肉上。那鸡腿的?肉皮煎得微卷,油脂也被融进?了酱汁里。
此时,康骅反而?闻不见自己面前那浓浓的?汤饼味儿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学子将这米夹肉烤得热热的?,连那酱肉饼都油亮亮的?,酱汁受热,慢慢渗进?了上下两片米胚里,很?快把?原本雪白的?米胚染成了棕色。
看着很?美味的?样子。
事实上应当也是很?美味的?。
康骅看得几乎入神,好似自己在?替他品味一般,看着他双手捧起,大嘴一张,美滋滋地?嚼起来,那腮帮子上下鼓动?,吃得甚是满足。
咬下去时,仿佛能听见外层的?微焦米粒发出脆响,之后便是软糯的?饭心,这米热乎乎的?一定也很?香,再吃一口,就吃到裹着厚酱汁的?鸡腿肉了,肉似乎还嫩得弹牙,加上捻头酥脆,他嚼着嚼着,眼都愉悦地?眯起来了。
肉汁丰腴,浓鲜的?酱与米粒交融一处。再吃一口,嘴边和手指上便不免糊了些浓酱,他还不肯浪费,不仅嗦干净了指头,嘴边也用舌头舔了一圈,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说?白了,这不就是大个些的?脍饭么?调了个新酱汁裹了点儿煎鸡肉,有什么了不得的?,还吃成这副模样。康骅心里鄙夷地?想着,喉咙却不自觉地?往下吞咽了一口。他也是吃过脍饭的?,味儿还算不错。
说?起来前阵子外头卖得热火朝天的脍饭,好似也是从国子监里传出来的?,如今已成了汴京城里随处可见的美食了。
听闻他们后门小巷开?了新的?铺子,有不少新鲜玩意儿。想必这人手里的吃食和那个肥猫考囊都是从那儿买来的。
毕竟康骅外头是从没有见过的。
他才不羡慕呢,辟雍书院的?膳堂虽难吃,但他定了沈记的“小膳桌”,每日荤素搭配还配有例汤,吃得还是很?好的?,他们国子监有这个么?
哼。国子监连夹在?中间?的?那条巷子都要围起来叫厢军值守,不许外人入内,就数他们顶顶金贵似的?,还不都是托了爹娘的?光。
康骅不满地?腹诽着,眼睛却没能挪开?,却没注意到自己面前那个沙漏早已漏完了,面前正泡着的?汤饼更是泡过了头,他也忘了揭开?,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学子大口大口吃他的?肉夹米。
那人正吃着呢,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鼓着腮帮子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拉了铃,跟厢军要了壶滚水。又从那个大油纸包里翻出来一个用棉线和纱布包起来像个小袋儿的?……茶包?
应当是茶包,那棉纱布织得孔洞极大,康骅瞧见了里头刺出来些许的?茶叶梗与一些卷曲的?茶叶。
康骅还是头一回见人这样将茶叶五花大绑扎在?袋儿里的?。而?且这茶叶怎的?没有蒸青碾碎研磨成细腻茶粉,做成茶团?
好似还是刚摘下来的?青茶模样呢。这样的?茶能吃么?不苦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