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不过……康骅很?快又想起外头似乎也有卖这样的?带叶散茶的?,只是不大受贵人的?喜爱,认为太粗俗。不过在?康骅心里,这茶不论是散茶还是茶团,都一样苦涩。康骅是不爱喝茶的?人,也领会不到茶究竟有何好喝的?,对他来说?不管是碾茶点茶散茶片茶,哪怕击拂得汤色“纯白如乳”,哪怕还加了龙脑、官桂、茴香等与茶同煮,他也不觉着好喝。
茶铺子里还有用姜、盐、枣、桔皮、茱萸、薄荷同煮的?吃法,更是叫康骅望而?却步,对他而?言,那简直和喝药汁子差不多。
这些年来,他唯一能入口喝下去的?,便是沈记的?果茶和窨制茶叶,但那是因?为里头几乎全是鲜榨出来的?果汁儿味或是窨制的?花香味,且茶叶一定要搁得少些,几乎吃不出茶味才行。
但此人取出来的?茶包味道似乎又与他想象中那种浓浓带苦带涩的?味道不同。那学子低低哼着小曲儿,熟练地?将茶包搁进?竹筒茶杯里,棉线挂在?外头,热水一冲。
很?快,一种特别又清淡的?茶香随风飘进?了康骅的?鼻子里。
嗯?这茶里怎么还有股甜甜的?蜜桃味儿?
不过这般包着少量茶叶泡茶,倒是很?便利,也不用煎茶更不用点茶了,不需要那么多的?茶器,喝完了都不必收拾,提溜着那棉线一丢就是了。
最最紧要的?是,康骅没喝过这等鲜泡出来的?桃子味的?茶。
与沈记暮春初夏时常卖的?桃汁儿冰茶又不一样。康骅使劲闻了闻,这里头最浓的?还是茶味儿,那蜜桃的?果香只是锦上添花,闻起来便不像果汁儿一般有种齁的?甜,仍旧还是清淡的?茶味。
但正是增了这一缕果香,茶的?苦涩之气便闻不见了,只能闻见一股香甜清爽又解腻的?香味,配他那油亮亮的?米夹肉倒是正好。
尤其茶还提神,喝一杯下去,还不困倦。
若不是吃不惯茶,康骅也愿意带些茶叶进?来,好叫自个头脑能清醒些。虽然进?场时搜检起来会很?麻烦。
这人的?茶包定也是被厢军解开?搜检过的?,康骅看到那棉线上有好几个绳结疙瘩,应当是太匆忙他重新系回去时打错的?。
康骅已经是第二回 考春闱了,他入考棚时常用来提神的?是参片,用来含在?嘴里,先是苦的?,后头才会有一点回甘,很?难吃,还很?贵。
但比茶的?味道好些。
不过称了半两参片,就快花了他一贯了!
往常虽也贵,但也没这么贵,那群药贩子精明的?很?,都知?晓学子们年年都会买的?。因?此每到春闱的?二三月,参便会涨价。
这东西的?确没法省,康骅暗暗叹了口气。连考三日,白日里绞尽脑汁答题,夜里却只能蜷缩在?靠墙的?条凳上,周遭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汗臭脚臭,睡也睡不好,没有参片如何是好?再贵康骅也只能认栽。
他今年也想过,不然忍忍,也带茶团进?来,但他今年试喝了几回,不论是散茶还是茶团,若不好生煎过捣过再滤过,实在?又麻烦又难喝,想来想去还是切了片的?参更为便利。
但现?在?看这国子监学子吃这袋儿茶,他才豁然开?朗,他怎么没想到呢!将茶饼茶团掰碎了,如这般以?布袋儿捆扎起来,分成一小袋儿一小袋儿,即便不是科考,出门游学时用,岂不也便利?但他这茶是带叶儿的?,与茶团又不同,没有被碾碎过。康骅还是有些怀疑,难道这般吃起来便不苦了么?
看他的?模样喝得很?是惬意,康骅努力闻了好久,也没闻见茶叶的?苦涩味道,反倒随着泡得时间?长了,茶味浓郁了,香气也愈发高扬。
这茶一定是与外头制作手法不同的?。
国子监的?人今年怎地?恁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康骅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就见那人一口茶一口饭肉,悠哉悠哉、惬意无?比地?吃完了他那奇怪的?午食。
等他吃完,康骅这才发觉自己光顾着看,忘了吃饭。慌忙掀开?食盒盖,脸便垮了,他顿时失落无?比。
他的?速食汤饼泡太久了,已经泡得软烂塌糊了。
哎,凑合吃吧。康骅低头看了看自己带进?来的?蓝皮儿包袱,他的?吃食除了速食汤饼,他什么也没带……不是,本来就不该带啊!
这是考场重地?!又不是茶馆儿!自然当以?考学为本,怎能贪图口腹之欲呢?说?是这么说?……康骅愤愤地?拾起筷子,勉强吃了一口。
速食汤饼的?味道依旧很?香,一掀盖子便随着湿漉漉的?热气冲到面前,但是他没什么食欲。没法子,再好吃的?东西也经不住日日吃啊!他昨日前日已连吃了两日,想着今日还要再吃一天这东西,嘴里便觉索然无?味。
尤其还泡烂了。
正心烦意乱地?吃着,对面忽然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康骅眼角忍不住又瞟过去。只见那人竟又从他的?肥猫头油纸包里摸出一包兴国寺的?雪饼!
那雪饼如今金贵得很?,常常有价无?市。
康骅终于?有自己认得的?东西了,这雪饼如今外头卖得愈发贵了,他有好几回想买都没买着,没想到这人竟然还带来考场里吃了!
还带了一整包!
康骅又把?目光落在?他胸前绣的?“丁”字上,这人是国子监丁字号的?,国子监排学舍与辟雍书院不同,想来不是什么高官之子,穿得也还算朴素,但……花样倒是不少。
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咔哧咔哧”地?啃起了雪饼。
康骅忍了又忍。
那学子就这样喝着茶,啃着米饼,还悄悄把?脚从案下伸出来,翘了翘。他还这么吃了好长时间?,很?有闲心地?慢慢品味着。之后好似还因?吃太饱,困了,打出个长长的?饱嗝儿,左右望了望,似乎又准备要趴着睡一觉。
他一边叼着半块米饼,一边把?带来的?厚衣裳叠得方方正正,铺在?桌案上,又从他那百宝箱似的?考囊里拿出个能绕在?脖颈上的?环形小软枕。
他顺手便卡在?脖子上,用手理了理发,似乎便要趴下歇午觉了。
康骅看得目瞪口呆,这人哪里像是来赶考,他是来休沐踏青的?吧?不是,今年试题明明很?难啊,前日第一道经义题就已经解得他头昏脑涨了,他怎么那么胸有成竹呢?还有闲心带零嘴来吃,吃了还要歇午觉!
他这脖枕又是什么玩意儿?
被关在?考棚里的?康骅不知?外头的?消息,所以?不晓得前日难得快要将他写哭的?试题,除了耿灏,国子监的?学子大多近日都做过相似的?,便是记性最差的?孟博远也还有些印象,故此并不觉着难。
他们顺顺当当考过第一日,往后两日自然便更加镇定了,非但答题不慌不忙,如今已经最后一日了,自然还有了吃好喝好的?心思。
那学子挂着颈枕,嘴里还叼着雪饼呢,不经意一抬眼,终于?撞见了康骅那直勾勾的?目光,瞧见康骅脸上那副羡慕、嫉妒又恼恨的?神情,他眉头一挑,索性将剩下的?半块雪饼一股脑塞进?嘴里。
于?是那“咔哧咔哧”的?声音愈发响亮了。
他故意啃得更用力、更大声,气得康骅恨恨地?抱起面碗扭过头去,背对着他,也故意不服输似的?,呼噜呼噜扒拉起自己那已变成面片汤的?汤饼。
这吃着“米汉堡”还啃雪饼的?,正是国子监丁字号学斋的?卢昉。
他也不是存心炫耀,如他一般备了这吃食的?国子监学生不少,都是从姚小娘子那儿买的?“登科锦囊精制款”。普通款里只有速食汤饼,这精制款里,便多了这耐存放、顶饱、滋味又好的?“糯米包饭”。
这的?确是从脍饭改良而?来的?,又比脍饭更简易,因?这是用糯米杂白米饭做的?,天生带着黏性,不必如脍饭似的?蒸米饭也如此多工序。而?且,这糯米饭蒸好后,捏成厚饼两块,再搁在?饼铛上煎出薄薄一层焦壳,不仅吃起来更香,也不容易坏。
加上里头煎好的?鸡腿肉片,再裹上稠厚如蜜的?酱汁,用油纸包捆扎得紧紧的?,在?这还倒春寒的?三月,能存放两到三日,热一热便又能吃了。
怠懒些不热也能吃,但卢昉在?吃上自认还是很?讲究的?。
这原本是姚小娘子每日的?朝食套餐里的?一种,因?卖得比较贵,属于?“全餐”里的?一种,没有鸡柳肉夹馍买的?人多,但卢昉很?喜欢吃这个里头那“照烧”酱,那种咸甜浓稠的?口感令他百吃不腻,他便是头一个跟姚小娘子提议把?这糯米包饭搁进?登科锦囊里的?人。
还与姚小娘子一块儿实验过这东西能存放几日,卢昉想到此便觉着与有荣焉。他不愧是知?行斋头号苦瓜!眼光独到!
不仅是吃食多样,这“登科锦囊精制版”里还有防落枕的?脖枕,为了方便进?考场时搜检,脖枕塞棉花的?扣儿是可以?打开?的?,能把?棉花全掏出来给厢军检视,再塞回去扣上就行。
这东西可方便了!
卢昉不管是趴着睡、躺着睡还是靠着墙睡这脖子都没疼,因?脑袋与脖子上有了支撑,虽不算特别舒服,但不会那么辛苦。
反观其他书院的?学子睡一觉哎呦哎哟地?拧着脖子,有的?几乎转头都疼,他便打心眼里佩服姚小娘子,她的?心思可真细啊,她明明也没历经过科考,怎么就想到能在?脖子上挂个软枕呢?
他不知?道,姚如意是从后世打着吊瓶都不能请假的?世道里走过来的?,其实此时国子监的?学子已不算艰苦,他们没有晚读与晚自习,午时学斋旁还设有供休憩的?小室,不仅有软榻,还有杂役日日洒扫。
但后世的?学生们若非读得是昂贵的?私立院校,大多时候班级里人数众多,学生们常年都得趴在?狭小的?桌上睡午觉,那是后世学生们的?颈椎常年要经受的?考验啊。
姚如意没经历过科举,但她也是在?学校里长大的?呢。
不仅有脖枕,卢昉那考囊里还有个好东西。
康骅好不容易将自己那碗面片汤吃完了,正小心翼翼地?用讨来的?滚水冲洗陶碗,再用抹布擦干,就见对面那国子监的?,脖上挂着个软枕,又往眼睛上套了个大大的?棉布眼罩,倒头便趴在?桌案上睡了。
他那眼罩还绣的?是两只圆溜溜的?猫眼,戴在?他脸上,远远望去,好似他瞪着俩铜铃般的?大眼睛瞅着人似的?。
康骅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这人书读得很?好么?要稳拿状元了么?怎么杂七杂八的?物件恁多!前日进?场搜检时,这人就排在?他前头几个,怪不得数他搜检最久,原本康骅还不知?是何缘由,如今才晓得。
他带了这许多东西,偏又没带那些违禁物件,都是些吃的?用的?,那些厢军即便着恼这人麻烦得很?,但也只得让他带进?去。
转眼间?,他已舒坦地?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康骅深吸一口气,望了望过道口放着的?巨大刻漏,也决定坐着闭目养养神。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发下午的?卷子了。
他也养养精神罢。
可他抱着胳膊,坐着背靠考棚的?隔板,刚合了眼,便觉午时的?日头格外刺眼,刺得眼皮一片橙红,根本睡不着。
只好又睁开?眼,再看对面那国子监的?学子,睡得嘴巴微张,涎水都淌出来了,康骅心里不由泛起一丝委屈。
下回,他也要叫他娘给他缝个这般大的?布眼罩!
呸呸呸,才没有下回了!今年必须考中!
只是……怎地?以?前就没人弄这些呢?人人都说?科考三日最为辛苦,考一通出来能掉层皮,似乎也因?此,人人便默认了这份辛苦是应当的?,从不去琢磨能否考得更舒坦些。
如今有人琢磨了,便显得格外招人嫉妒。
康骅盯了他一会儿,还是愤愤地?把?包袱皮盖自己脸上了。
待到钟声重重敲响,康骅从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脖颈,下意识瞥向对面。那人好睡了一场,已将那怪模怪样的?眼罩推到了脑门上,格外精神地?伸了个懒腰,就把?桌上的?衣裳、颈上的?软枕和眼罩又团吧团吧塞进?他那考囊儿里了。
那考囊看着不大,怎么这么能装……康骅又嘀咕了一句。
等考题发下来,康骅便没心思管那人了,手忙脚乱地?研墨润笔,之后便紧张地?埋头答题。待将草纸写得满满当当,他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捶了捶自己的?后颈。
对面的?学子这回没再出什么花样了,但他好似已写完了,正将自己的?卷子摊开?,用个小扇子轻轻地?扇着,好让墨迹快些干。
康骅便更加着慌起来,连忙也预备誊抄,谁知?方才研的?墨竟已干了大半。他心里一急,滴水时又滴得太多,只好重新研过。
他叹了口气,只得稳住心神将砚台洗过,重新研墨。研墨不能急,急了浓淡不匀,写出来的?字也难看,他只能强捺性子慢慢来。
这时,那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从容不迫地?重新拾笔,掀开?他那锅盖般的?砚台盖子,蘸了蘸里头的?墨水,又在?那锅沿似的?砚台边儿上舔了舔笔尖,提笔慢慢地?在?最末尾又添了几句。
写完,满意地?看了看,又慢慢用扇子扇风,一抬头,似乎发觉康骅还在?瞧他,立时便不满地?警觉起来,用手臂悬在?自己的?卷子上头,仿佛在?防备康骅偷看他卷子似的?。
可把?康骅气得够呛,这么远,每间?考棚面前又有竖起的?木挡板,谁能瞧见他写了什么?真是!竟将他想得那般龌龊。
未免那可恨的?人误会,他只好收回目光,但也忽然想到:是啊,今儿一整日了,怎地?好似都没见过这人研墨?也就昨日见他研了一回,难道他那砚台里的?墨都不会干么?且墨这般闷着放了一夜,不臭么?
康骅实在?想不通。
今年国子监的?学子真是邪门了!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他们指点迷津啊?康骅憋了一肚子气,因?为生气,写出的?字倒比平日更显锋芒了。
国子监夹巷中,正在?腌“三月青”李子的?姚如意,莫名其妙便鼻子发痒,赶忙扭过身?去,重重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肯定是有人骂她!
她揉了揉鼻子,又去洗了手,便继续往青李子上改花刀。
一边改一边被酸气激得直咽口水。
这是漕运从南边捎来的?李子,叫三月青,正当季。这李子还带着青叶子呢,个小皮青,单吃酸得倒牙,但若用甘草话梅、冰糖和盐腌起来吃,就格外清脆酸甜。
姚如意一见街市上有童子叫卖,立时便买了来。
她可太喜欢吃这个了!
正馋呢,就听院子里铁包金跑上跑下的?声音,伸头一看,是姚爷爷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得困了,铁包金跑进?屋子里,叼来个小毯子,用狗嘴拱着,给昏昏欲睡的?姚爷爷盖上了。
今日是科考最后一日了,姚如意忍着不断发痒的?鼻子想。
也不知?国子监这些学子们考得怎么样了?她给他们准备的?考囊,应当还算实用吧?姚如意嘿嘿笑,至少眼罩和午睡U型枕是很?好用的?!
她正发呆呢,又听铺子里那只瘸腿驴“咴儿”叫着,她赶忙擦擦手,取了牛乳,赶过去给这驴子喂奶。
昨日她和林闻安一同抱着这驴去闻十七娘的?猫狗医馆瞧过了,这驴就是饿的?,没其他大毛病,只要能吃下去,就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