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蕴沧玉
她陨落了啊。
难怪……那样的人,终究是久留不住的。
这消息在众人心尖滚上一遭,而后才会落下泪来,可落泪不过片刻,又得好生擦干净,去寻求谋生的活计了——世间大多数人为穷苦人,穷苦人的悲伤不就如此吗?
希衡若是常救的是达官贵人、是富庶修者,这些人肯定替她大办水陆道场,富庶者连宣泄悲伤都更有力量。
谁叫在灾难来临前,更无依无靠的是贫苦人?谁叫她救的是贫苦人?
所以,连哭也不成气候。
可希衡不悔,她本来就不是为别人的眼泪活着的。
玉昭霁却冷冷的,希衡已看开,他却看不开,魔族皇族没有生这样的好心肠。
他冷哼:“看你已经开解了自己?别人的眼泪的确不重要……”他心知肚明,希衡救人,但是也是真正的断尘缘、冷心肠,恐怕别人给她扶棺,她也只会和这人断尘缘。
真奇妙,她有时候心比谁都软,在某方面心比冰还冷。
玉昭霁对她,则刚好相反。
他偶尔都想把希衡的心挖出来看看,看是缺了什么东西,还是多了什么东西,以致于她的情感如此的……
玉昭霁猛然抬头,冷锐视线攥紧希衡:“你把每个人都分析到了,谁为你哭,谁不为你哭,那你认为我呢?你若死,我哭还是不哭?”
……
希衡难以回答,神色有些凝滞、复杂,显然想到了玉昭霁不成熟的复活技术。
他应该是不会哭的,玉昭霁这样的魔,他只会流血,不会流泪。
他只会夜月入棺,将她的尸骨一起带回魔界,妄图行逆天复生之举。那时希衡不懂,现在才知是因为他心悦她。
玉昭霁现在难言的焦躁,像曾经失去过什么,现在也不属于他。
他从亭中起身,身材挺拔渊渟岳峙,几步走到希衡面前,倾下身子来:“希衡,你认为我会哭吗?”
哭不哭有什么重要,连玉昭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哭,他只是执著地要一个答案,想看看他在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是毫无同理心的魔,还是什么?
希衡见他如此认真,同样认真回答:“你不会。”
玉昭霁神色一凛,但听希衡道:“你会做比哭泣更有意义的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会让哭泣来挡你的路。”
“玉昭霁,若我死,你一定是最难以忘怀之人。”她轻轻道,“我,谨记。”
谨记这一场情义。
玉昭霁心里的火好似一下被点燃了,她知道他的情。
她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他想谈什么,她就光明正大回答什么,从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她好像把一切心、一切想法都摆在了他面前,从来不惧他如今多生出来的情爱心思会怎样对她。
春风明月,不过如此。
她坦荡至此,玉昭霁却也觉得她像隔着千万丛书卷、无边的胭霞。
他更想阅透她,靠近她,玉昭霁由此意乱情迷。
原来,魔界欲香不足以使他动情,希衡的一句话却能轻易做到。
玉昭霁本就倾倒了身子,魔族的本性就是占有,何况心爱之人就在自己眼前。
他居然下意识胆大妄为、朝希衡的唇覆去。
第126章 再逢礼阳
玉昭霁身上的气息幽凉如水,乍一闻,是水的味道。
可暗香浮动,冷月迫来,周遭飘飞的柳絮燃成灰,从这无形的威逼中可知,他身上不是水香,是千变万化的混沌火的味道。
他的无害、礼仪,都是伪装。
眼见着玉山崩来,他要在这凉亭偷香窃玉、吻上希衡时,一道透明的屏障无声隔绝在希衡和玉昭霁的中央。
屏障上是冷冽剑气,如流星划过,玉昭霁的一缕墨发刚好被剑气所割。
漆黑墨发擦着锦衣,打着旋儿掉落在地。
如果剑气再进一寸,此时出血的就是玉昭霁的脸。
希衡起身,收起剑气屏障,剑气屏障在她和玉昭霁面前如碎冰一般裂开:“玉昭霁,你逾矩了。”
玉昭霁眼睁睁看着剑气屏障碎在自己面前,他的意乱情迷也被这碎冰纠正好些。
“是我失礼,未克制住。”他神色如常,仿佛不在意自己刚刚差点成登徒子,然后被一剑削来的事。
玉昭霁守礼退开几步,他的视线本不由自主追逐希衡,如今却花费大力气别开、克制自己在夜风中不看她,好彻底将恼人的情动给压制下去。
他眸光晦涩,里面好似缠绕着焚灭一切的火焰,再将眼闭上,把那火焰全部给吞下去。
喉结微动,空气中都是灼烧人的温度。
这倒是其次,最令希衡侧目的是玉昭霁裸露出来的手背上、已经有了变为异兽真身的前兆。
玉昭霁的异兽真身是太阳烛照,本该无形,他以混沌火的神通加诸其上,便以苍龙形态作为掩人耳目的迷障。
什么情况下玉昭霁会显露烛照真身?
在他情绪激烈时,在他遇到生死之境时,或者,在他情动难以自抑时……
希衡知道,眼前的情况明显处于后者。
她眉心一蹙,如氤氲云雾的玉池潋滟了层层波光,希衡退开几步,风吹起她的头发,隐约能见耳朵微红。
希衡道:“欲界本质,因你之故,我已全部知晓,来日你来修真界,我必有重谢,如今我可以自己去寻礼阳……”
说着,足下离尘,飘渺有离去之感。
无数混沌火莲止住希衡离开之路,朵朵混沌火莲怒放、盛开,玉昭霁在这漫天混沌火莲、漆黑夜空中,静得如同堕仙。
他声音低哑:“希衡,我明白告诉你,这一趟欲界之行,我一定会和你一路。”
“我为此事舍下了不少事,案上的折子已经快堆积成山,昨夜我一直在看。我给你说这许多,不是威胁你,而是告知,与其你先离开,我再随后跟来,一个躲一个追,不如我们在都舒适的程度下共行。”
两情相权,才是助力,如果要分割成敌,那反而是麻烦。
他一定要陪她……
希衡离开的步伐顿住,没被玉昭霁的话忽悠住。
她道:“在舒适的程度下共行?玉昭霁,你现在的状态,能共行?”
他身上生了男子对女子的疯狂渴望,连玉昭霁的修为都压制不住,可想而知有多炽烈。
希衡无意和他尴尬共处,若是她不知晓玉昭霁心悦自己也就算了,她知晓,又怎可能一点波澜不起?
玉昭霁听懂了希衡的言下之意,但他神色未变,没有一点羞赧之色。
玉昭霁于情感一道,的确无比青涩,但他天资聪颖,在和希衡的相处中很快知晓了男女情爱攻伐之道。
希衡善于隐忍、内敛,他要是同样如此,她能以君子之道待他千万年。
于是玉昭霁道:“是,我的确对你存了鸳梦之志。”
同床共鸳梦……希衡面无表情,玉昭霁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她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看这位堂堂太子能说出些什么更粗俗的话来。
果不其然,玉昭霁话锋一转:“对心爱女子存鸳梦之志,乃合乎情理之事。”
希衡实在无法看他颠倒黑白,她在半空之中,雪袖随风翩跹:“你在转换问题,心存此志,和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来,是两回事。”
幸而周遭没有魔仆,否则整个太子行宫的人都能看见,他们的太子殿下私底下原来是这个样子。
玉昭霁倒也不怕被人知晓,魔仆不过是他的家奴,他怎会在意他们?他只要注意在驭下时,让他们更忠诚就够了。
“哪怕被别人知晓又如何,我虽有此志,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被削断的那缕墨发还断着,的确,如果玉昭霁真是不管不顾的色中恶鬼,一剑又怎能逼退他?
二人的谈话到此为止。
玉昭霁和希衡一路去寻礼阳。
这一路上,许是因为刚才他的失礼,他甚至比之前更注意和希衡相处的距离。
两人并排着御风而行时,玉昭霁会特意离希衡一臂之远,明明以前他们还是敌人时,玉昭霁都会故意到希衡面前,有时搭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一些话。
现在特意隔了一臂远,哪怕高空长风将两人的衣袖吹得交缠在一处,玉昭霁也心无旁骛。
这样的态度……不能说不好。
但希衡很清楚,不能自控的邪魔从来都是战场上的杂碎,周身全是弱点,都不用希衡用剑就能死。而真正难缠的人、魔,从来都是能自控的。
他不图色欲,说明图谋的比色欲更重。
他不图接触,说明最后所要的是她的所有。
玉昭霁,是历代魔族皇族中的最顶端。
待魔族欲界月落日升、霞光万丈时,希衡和玉昭霁回到刚踏入欲界时落脚的小镇。
青石街用水洗得透亮,打更的更夫在晨光中踩着草鞋回去休息,经过一夜放纵的欲界子民全都日出而作,他们后悔昨夜被欲掌控了心灵,在白天时便拼命虔诚、洗去尘埃。
如此,也倒有了一派祥和之景。
希衡走入巷内,她那日降临欲界时,曾看见一名男人手持菜刀、满身鲜血、笑容满面地走出巷子。
几十年间,希衡见过礼阳炼制的一切法器,她从那柄刀上看见了礼阳的痕迹。
希衡问一名正在卖花的女郎:“这里炼法器的人在哪里?”
卖花女温柔一笑,也不多问希衡买法器做什么,最多不过是杀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里,可是欲望的天堂,每个人都痛苦地和自己的欲望搏斗。
卖花女俏生生朝她一指:“就在那条巷内的最深处。”
希衡朝巷内最深处走去。
巷内本遮蔽阳光,显得比外间阴凉许多,但这最后一户门口却十分炎热,门上的大铁锁恰好能推开一点缝隙,看见里面有个苍苍白发的老人,在里面捶打、炼器。
这就是希衡的故人,礼阳。
她站在门口,没有冒然进去,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故人。
礼阳却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他的手微微发颤,他已经许多年不和别人说一句话了,他的嗓子都哑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那个曾经和他说话的友人,因为他执著于自己的道,他们已经分别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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