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蕴沧玉
玉昭霁带着沙哑的声音响起:“醒了?”
希衡终于想起昨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她指了指玉昭霁的额头:“还在高热吗?”
玉昭霁道:“侥天之幸,没有。”
希衡点头,那就好,今天玉昭霁没再发高热,就是最好的事情,他们离开深山的速度又能更快一些。
希衡思及此,从玉昭霁怀中起来,怀中的人乍然离开,玉昭霁微不可见一蹙眉。
他没有让希衡发现,也跟着起身。
希衡仔细整理昨夜睡乱的衣袍,再将脏污的道袍穿在身上,希衡将火堆全部熄灭,用脚碾灭可能的火星,以免他们离开后,火星被太阳光一照,大火烧山,就断了无数野兽、山民的生计。
希衡,破杀,但不是嗜好杀人。
她将火星碾灭,再对玉昭霁道:“走。这片大山我虽然不算熟,但以前也来过一次,我知道一条最近的出山的路。”
出山之后,希衡和玉昭霁就又是敌人,又要兵戎相见了。
玉昭霁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整理衣服,直到希衡疑惑的目光望来,玉昭霁这才解释:“稍等,我的手麻了。”
昨晚希衡和玉昭霁一起休息时,起初还好,都各有睡相,没太过火。
但后来,不知怎的,玉昭霁的手就搭在了希衡身下,如给她做枕头一般。
需知,手臂某个地方长期被压着,极容易导致血液不循环,哪怕玉昭霁有内功在身,睡了半夜,他的手还是麻。
没废都算好的了。
这样危险的姿势,很容易导致整条手臂坏死。
玉昭霁昨夜手臂酸麻胀痛时,有想过是否要叫醒这位白云法师,但最终,他只是凝眸注视她的睡颜,什么话也没说。
幸而,今天手臂没坏,否则玉昭霁也算是为美色昏头,该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玉昭霁才感觉血液流畅起来,他以指点在某几个穴位上,再度加速血液快速流通,终于好了,这才整理好衣服,和希衡一起往山外走去。
一路上,两人的气氛不再如昨天那般剑拔弩张。
毕竟他们经历了水患生死,再经历了彼此上药、在夜色下躲避亲兵,又一起在幕天席地中睡去。
生生死死几次,再冷漠的人、再寒凉的心,都不免泛起涟漪,无法再将对方视作一般人来对待。
更何况是本就深有羁绊的希衡和玉昭霁。
深山路上,风景格外秀美幽清,这些风景,是身在京城的玉昭霁所无法看见的,可他一路无心山水,他只是在想,还有多久出山?
这一条路还有多长?
玉昭霁,或者说诸葛玉此生,做任何事都想要快一些,他担心自己支离的病体无法支撑他做完想做的事,就先一步死亡。
但是,玉昭霁现在却想这条路更长一些、更曲折一点,都没关系。
“你可想吃饭?”希衡的声音忽然响起。
玉昭霁下意识回答:“在山中捕猎生火,恐怕会引起亲兵追捕。”
说完,玉昭霁就后悔了,如果他说需要吃饭,他们会不会在这座山中再多待一会儿?其实,这座山这么大,想要多制造几团迷烟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玉昭霁想要找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见希衡神色淡然走在他旁边,没有过度和他亲近,也没有刻意和他闪躲,更让玉昭霁不知晓,昨夜的一切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真的没有感觉到,夜里时,他的手主动抱紧了她?
金麓王朝,男女之防并不宽松,京城贵族或者官员富商的子女,在定婚前大多连面都没见过,京城所谓的赏花宴,宴请权贵,也大都是让父母看见郎君女郎们长什么样子。
在民间,男女之防没有贵族官员管得严,但是,别说玉昭霁昨夜和希衡依偎着睡了一夜,就是男子拉了女子的手,被别人看见了,也都要成亲的。
金麓王朝的规矩,比修真界的规矩严苛得多。
也就是因此,封印了修为记忆的玉昭霁,此时明明觉得他们经过一夜的相处,换作旁人,已经该是夫妻了。
可这位白云法师,却表现得如此平静。
玉昭霁情不自禁问:“法师在山中训练民兵,山中天寒,法师也会像昨夜和我那般,同他们同吃同住、一同过夜吗?”
希衡并不笨,猜到了玉昭霁的意思。
她心知肚明,却也知道两人立场不同,只是山中风景秀美,暂时让这位心狠手辣的潜龙卫也有了些柔情之问。
但是,没用。
既然注定了要生死相见,不如早点结束,不给一丝旖旎。
希衡回答:“会。”
她的话音落下,玉昭霁眉宇间顺时闪过一丝杀意,不是对希衡,而是对另外的人。
但很快,他蹙着的眉头又一松,杀意消散:“法师,你说谎。”
第462章 第三条路
玉昭霁判断希衡说谎的依据很简单。
这位白云法师除了在坑蒙拐骗之时,其余时候,性子都冷淡。
若是他真说得准了,她极大概率会不着一词,冷冷扫他一眼,眼风中带着冷冽清泉,展示出极大的疏离来。
若他说得不对,她才会基于某种、某种让玉昭霁想起来便觉得浑身一松的可能性,故意回应他。
玉昭霁的心从而畅快起来,这种畅快很奇妙。
他以前在王府的寒冬腊月,顶风扎着马步、练着错误的武功时,他有时候快撑不下去时,就会抬头看。
头上,王府的天四四方方,沉闷得密不透风,像是一口老枯井。
枯井里边是王府经年的下人欺辱着刚进去的下人,得脸的主子凌虐着受轻视的主子,在枯井里,大家都是一堆熬煮着时间、榨干了骨髓挣命的白骨。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尖儿,落下许多纷纷扬扬的白雪碎屑,轻盈地从老枯井上空掠过去。
玉昭霁就这样看着它的身影出神,他在想,他何时也能翱翔于天,不再被王府这样的困兽场困住,届时,想必他的心情会极畅快。
玉昭霁后来官居潜龙卫,人人都知道他是天武皇帝信任的臣子。
就连王爷,都不得不看在天武皇帝的面子上,对玉昭霁挤压出笑,王妃每到冬日、夏日,更是称病不出,好像这样就能忘却当初她对玉昭霁做的一切一样。
玉昭霁也只是笑,只是忍,他早已经给王爷王妃勾勒了属于他们该有的死法,所以,这个过程中,他会极有耐心,满是捕猎者的风度。
后来,玉昭霁身为潜龙卫,奉天武皇帝的命令,杀了许多人。
这个过程中,他自然也不清白,运作了许多手段排除异己,经由他手的冤假错案不知凡几,人命,在这时的他手中已经是可以随意把控的傀儡。
但玉昭霁从没感觉过畅快。
就连潜龙死士效忠他、第一高手认他为主的那一日,他也没有一丝畅快,只有徐徐图之的抱负。
可这一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中,远离京师脚下的一个穷乡僻壤之地,玉昭霁狼狈异常,险些死了又死,却感受到了无比的畅快和轻盈。
他唇角弯起来,拿眼风去勾希衡的眼。
玉昭霁的面皮实在是好,他平时看起来清冷端方如同谪仙,杀人用计时深寒若魔,连朝心爱女子展示自己的男子魅力时,眼角眉梢也自是一派写意风流。
不知多少人会被这张脸欺骗。
但希衡不在此列,她只是顿了顿,就目不斜视朝前走。
玉昭霁跟上去:“法师,既然你我已经推心置腹,我知道你要造反,你也知道我要谋权篡位,既然你我是同样的反贼,不如在这里说说过去?”
希衡问:“说了过去,能改变过去吗?”
玉昭霁笑意微收,似是很遗憾般:“不能,但是,可以安抚过去。”
玉昭霁向来是不需要安抚的,他哪怕在王府那会儿,也只是想着自己弱小,成为弱肉强食的底端,他无话可说。
同这样危险的心态相对应的,是玉昭霁成为强者时,对他那些所谓的生父,也不会有任何的怜悯。
因为在他眼中,这些人剥去了所有伦理的属性,只是禽兽而已。
禽兽,只配弱肉强食,不是吗?
可对于这位白云法师,玉昭霁实在是很好奇,是什么能将一个至清至明的、有神性的人,逼成了拿起屠刀的魔?
玉昭霁先问问题,那他就先回忆自己的往昔,来给希衡打个样。
玉昭霁:“我的过去很简单,甚至无聊单调,左右不过就是一个想要飞上枝头的婢女,在主母孕中爬了男主人的床,之后,生下了我,她却又无力抵挡主母的怒火,于是由我承接那些怒火,那些折磨的手段,看似多样,实则都出于主母的同一种情感,就是被双重背叛的愤怒。”
被视作心腹的人背叛,孕中被丈夫背叛……
可是金麓王朝权贵阶层的女人,她们的力量来源于母家和夫家,母家也不会为这等小事替她报复夫家,何况她的夫君是金麓王朝的皇族。
于是,被背叛的愤怒,无法朝王爷发泄而去,便全部倾注在了玉昭霁的身上。
玉昭霁神色中看不出一点痛苦:“其实,我反倒要感激她,是她让我自小便清晰地知道我自己的目标,使得我没有被温水煮青蛙,被虚假的温情所蒙蔽。”
玉昭霁先推心置腹果然有效,希衡听见这些,回答:“无论你是否经历这些惨痛的过去,你都是天上翱翔的鹰,而非摇尾乞怜的狗。”
玉昭霁眼中的野望太深沉,绝不是惨痛经历就能导致的蓬勃欲望。
而是,他本身就有。
“可法师你不是。”玉昭霁说。
他收敛了眉目间勾人的艳色,一本正经:“法师的信息,有许多都呈在我的案上,法师是从小就被进献给皇帝做炼丹材料的童女之一,家境不好,命途多舛,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对法师来说,应该很辛苦,可我听法师言辞达雅,满口文词,足可见法师很注重个人的修养。”
“向来,这种人,不会有太强的杀意,太重的、朝外的野心。”
有的人喜欢踩着一切,达到世俗的巅峰。
有的是则喜欢专注自己,问心、问魂、问意,再问宇宙自然。
前者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后者是洞悉一切的思想家。
玉昭霁偏向于前者,希衡更像是后者,所以,当希衡都要拿起剑造反时,的确说明她的遭遇恐怕世所罕见。
希衡也确实觉得,朝玉昭霁说一说也没什么。
他说得没错,诉说,不能改变过去,但是能安抚过去。
希衡道:“我的遭遇其实也很单调无聊,和这乱世大多数人的遭遇都一样,只是那些人没有熬过去,死了,如果他们熬过去,就会成为我。”
从某种角度来说,希衡认为她心中的杀意,来源于诸多亡者的恨意。
“我被进献成童男童女炼丹那会儿,我只是在心底谩骂皇帝不仁,我想着,如果天底下能换一个皇帝来做就好了,皇族有这么多人,为何偏偏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做皇帝?”
希衡看似是反问,其实没有一丝一毫疑问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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