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他说“我会跟着杨副帮主”,而不是“我要跟着杨副帮主”,言语间全然没有半分容别人置喙的余地。
崔道娘气得嘴唇不住地上下颤抖,横在胸腹前的拳头攥得指骨发白。但是幸好,她还没有失了理智,知道不能在杨卿君面前发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道:“阿简,跟阿姐回家。”
“阿姐。”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崔简第一次这么喊崔道娘。
崔道娘看着他微微侧过头,抬起眼睑淡淡看着自己的模样,只觉喉咙发紧。
“到现在了,难道阿姐还不明白么?”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了一直以来的那种尖锐的成分,温柔得就像年少时分,崔道娘做完苦力,满头大汗地回家的时候,会抓着被洗得发白的帕子出来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的小少年。
但是他的眼神很冷,是崔道娘从未曾见过的那种冷,冷得她的灵魂都开始发颤。
“我们已经回不去那个家了。”
这场冗长的故事终究以不欢而散而告终,让白若松深刻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参差。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选择。
兴许从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崔道娘和崔简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被“亲人”这样的纽带紧紧绑缚在一起过。可近几年来近乎残酷的经历让二人渐行渐远,终于在此刻,在这里,这根纽带断裂开来,铸就了分道扬镳的必然结果。
次日就要离开红楼,当天晚上的杨卿君在准备歇息之前,带着侍从来到了白若松的房间。
三个侍从,一人一个红漆木的托盘,上头是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这些分别是进出红楼的官员名单,红楼与朝廷往来的密书,以及我的掌柜们整理出来的红楼每年的进账概略。”杨卿君细长的指尖一一指了过来,“名单和密书你拿走交给朝廷,账本今晚就把它们看完,记在脑子里。”
白若松觉得有些窒息:“全部么?”
杨卿君眼皮一掀:“不然呢?”
“……我觉得……”
“这本来应当是你师父看的。”杨卿君淡淡打断了白若松。
白若松被他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易宁就像是一把遮风挡雨的桐油纸伞,护在白若松的头顶。尽管可能有时候的风暴实在太盛,白若松不得不为自己筹谋一下,可说到底,大部分的风雨还是被易宁遮住的。这导致只要一遇到暴风雨,白若松第一反应就是看向易宁。
可如今易宁双目尽毁,人也昏昏沉沉,睡的时间长,醒的时间短,醒来的时候感觉脑子也不太清醒,白若松便不得不被迫独挑大梁了。
想来从前易宁一直强调人无完人,白若松要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也应当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在为其做准备。
白若松叹了口气,心里安慰自己只看概略已经很好了,红楼的账本可是在幕台上堆成了山的。
她挑灯夜战,云琼也在旁边陪了一晚上,白若松说了他几句,他也只是口头上沉沉嗯了几声,身体上却完全不行动,就坐在油灯旁边举了个刻刀细细雕琢着指头大小的玉章。
这玉章看起来和白若松收到的应当是一对的,底下是遒劲有力的“云”字,顶上的鸭子(鸳鸯)才初初成型。
白若松不想对云琼的审美过多地评价什么,只能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不要去在意那只鸭子。
翌日一早,漕运的人收拾好东西搬出红楼后,杨卿君直接一把火烧毁了账本。
账本就堆积在大堂中央,红色的绒毯也跟着被点燃,火苗很快顺着纱帐窜上顶部,舔舐着房上的横梁,把白若松看得目瞪口呆。
“漕运和荟商的恩怨,朝廷就不必插手了。”杨卿君的嗓音里有着淡淡的警告。
白若松心里头十分明白,这是对她的警告。
若是易宁还在这里,这两个人怕是又要针尖对麦芒了,可白若松不是易宁,根本不关心漕运和荟商背着朝廷在做什么,很轻易就接受了目前的情况。
偌大的红楼整整燃烧了四个多时辰,从清晨一直烧到傍晚,白若松在码头漕运所在的船舱内望出去,能够看见被黑色浓雾的一方天空,似城破后硝烟弥漫的盛雪城。
遂州刺史的人下午就到了红楼外头,可这年头也没有高压水枪,一行人面对熊熊燃烧的红楼毫无办法,只能静静等候它自己烧光。
在这期间,遂州刺史多次求见云琼——主要是易宁如今昏沉,白若松官职又太小,她再不乐意,也只能求见这个云麾大将军。
不过云琼并没有见她。
遂州的局势十分不明朗,私矿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绕开一州刺史,在掌握有利的证据之前,云琼不想节外生枝。
等到傍晚时分,红楼那头的火焰熄灭,变成了一栋碳化的废墟之后,杨卿君才吩咐客船启程,沿着玉江一路逆流往北。
偌大的,本应乘坐几百号人的客船,如今只空荡荡地载了数十人,行进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不过才两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出了遂州。
行出遂州的当天下午,白若松被云琼扶着在甲板上散步。她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不容易再裂开了,也能自己走动,不过云琼坚持要搀着她,她也没有拒绝,不过是在散步的途中感觉自己真的很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或者说是被小太监扶着的太后娘娘。
二人才绕了两圈,月芙就匆匆而来,朝着白若松福身一礼,道:“易大人醒了。”
她看向白若松,不等她有什么反应,又说了下一句:“易大人点名要见您。”
白若松感觉自己的腿软了一下。
这么久以来,她任凭易宁被杨卿君像笼中鸟一样守着,到底有多少是因为为人之间的渊源,又有多少是因为她心怀愧疚,没做好见易宁的准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如今月芙来喊人,说是易宁点名,白若松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乖乖跟在了月芙后头。
易宁所在的床舱内烧着炭火,比其他地方都要温暖许多,炭火中加了一些晒干的药草,点燃后药性挥发出来,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这种苦涩的味道白若松很熟悉,是止血的草药,因为客船刚刚启航的那天晚上,路途年也给她熏过一次,十分管用,翌日起床那道狰狞贯穿的伤口就不再渗血了。
白若松记得路途年说过,这个止血药草药性凶悍,熏太久会损耗身体气血,所以要掂量着用。可如今都过了两三天了,怎么易宁还在熏这个草药,柳从鹤不是说只要退烧醒了就无碍了吗?
这船舱一看就是杨卿君的房间,隔断中间挂着他最爱的珍珠幕帘,白若松怕自己损坏这价值不菲的珍珠,及其小心地拨开一个小角,侧身挤了进去。
珍珠与珍珠之间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靠坐在床榻之上的人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声音的方向。
不过几天的时间,易宁更瘦了,下巴尖得惊人,被绷带缠绕着的上半张脸上,本该是突出的眼球的地方,如今凹陷了进去,空空荡荡的,像乱葬岗上的骷髅。
白若松虽然早就已经听路途年提到过,易宁的眼球保不住了,柳从鹤给她顺便摘除了,因为如果不摘除,受伤的眼球会萎缩在眼窝里头,造成更加严重的感染。
白若松不懂医,闻言只是觉得窒息,如今真正看到易宁这个模样,脚底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站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喉咙在发紧。
“怎么了?”易宁淡淡开口,还是白若松熟悉的语气,但莫名带着一些有气无力,句末有些发虚。
她没有束发,一动,鬓角的发丝就垂落下来,粘在了雪白的纱布旁边,黑白分明得令人心惊。
白若松尽量咽下喉间的颤意,声音平平道:“没什么。”
“怕什么。”尽管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易宁还是这么敏锐,白若松一开口,她就听出了她的情绪,半是安慰半是嘲讽道,“敢在红楼杀钟倏,在大明宫欺骗女帝的人,也会害怕这么点事情么?”
白若松被易宁说得想笑,吸了吸鼻子,别别扭扭挪到了她床榻跟前,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红楼的事情你还要继续查。”她突然开口道。
白若松心知红楼已经成为废墟了,易宁说的多半是佘荣的事情,私矿,私铸的铜钱,大量的屯粮,桩桩件件都还没有一个定论。
不敢看易宁,只是垂首盯着自己两只缠在一起的手指头,道:“那就一起查呗。”
之前收集的那些私铸的铜钱她都一起带着呢,准备搬回玉京去交给文帝,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铸铜钱的,白若松有九成的把握,女帝会容忍她们继续探查此事。
“不是一起。”易宁道,“我说了,是你继续查。”
白若松倏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易宁的脸,半晌颤声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么?”易宁反问她,“我以为你已经吸取教训,不会再装傻了,白若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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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原本的计划是易宁也是要死的,她是死在黎明前的殉道者,黎明的第一束光会照到她的尸体上。但是写到这里觉得也没必要就真的死了,太强行了,白若松经历了这么多心理已经足够强大了,于是还是决定放易宁一命,杨卿君和易宁也得以不那么悲伤地be
第221章
白若松的呼吸凌乱起来。
她知道易宁在点自己明明早就察觉了孟安姗的不对劲,还因为心里头一些隐秘的私人情绪而自欺欺人的事情。
就像此刻,她明明一下就理解了易宁的意思,却还是因为不敢相信所以固执地问上了一句。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从易宁的嘴里听到和自己理解的意思不一样的答案吗?
白若松又重新垂下头去,发现自己两根手指头绞得太紧,指头因为缺血而略略有些乌青。
“那刑部司郎中易宁该怎么办?”她问。
“死了。”易宁回。
白若松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表示着自己的抗议。
易宁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实在是太了解白若松了,仅仅从这个沉默中就已经读到了许多。
“只有刑部司郎中易宁死了,才可能有刑部司郎中白若松。”易宁的声音很轻,“你能明白么?”
朝廷的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候不升迁并不是能力有问题,而是没有这个坑去给你升,总不能把原来职位上的人无缘无故贬谪了吧?
白若松在理性上十分理解,可是感性上却抗拒着这个安排。
十年寒窗,一朝中榜,兢兢业业在刑部司工作了这么多年,就因为……就要全部前功尽弃吗?
她的理想,她从未和白若松说过的,不惜和杨卿君决裂,加入棠花也要完成的理想完成了吗?
白若松替易宁不值,但同时又因为自己没有为她不值的资格而倍感失落。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苍白瘦削的手指摩挲着贴上了白若松的手背,钻进她的手心中,将一枚带着体温的银币放在了里面,“从今往后,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了,你要自己往下走。”
“我知道你……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但只有一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嘴唇颤了颤,“不可让三皇女继位,也不可让佘荣掌握大桓的命脉。”
“除掉佘荣,保住太女,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白若松收紧了手掌,将那枚坚硬的铜币紧紧攥在手心里,忍住鼻腔当中的涩意,半晌道:“我会的。”
易宁笑了起来。
兴许是笑了,白若松不太确定,因为她不常看见易宁笑,只能从她嘴角一点点勾起的弧度来判断。
“去吧。”她释然地叹息道,“我有些困倦,要休息了。”
白若松打开船舱的大门,杨卿君和云琼就守在门外。
二人都是身怀武艺之人,为了避嫌,站得离门栅有一定距离,看见白若松出来后才快步迎上前来。
白若松憋过一场哭,眼眶连着鼻尖都透着微微的红色,把守在门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
“易玄静没事吧?”
二人同时开口,说出的话既相似,又截然相反,把白若松逗乐了。
她笑了一声,笑出了一个鼻涕泡,窘迫地垂下头去抽了帕子擦,一边擦,一边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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