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见尚盈盈怔住,顾令漪朝她笑了笑,将角弓递给身后宫人,语气轻缓地解释道:
“之前万岁爷丢佩那回,听闻是妹妹胆大心细,及时弥补一二,这才平息万岁爷怒火,本宫还不曾寻机会谢过。”
若非有尚盈盈出手相救,将太后遗物修补起来,青黛恐怕不只是被撵出宫那么简单。顾令漪心里记着恩情,故而这几回遇着事儿,她也总替尚盈盈说话。
尚盈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可她几乎都要忘了这茬儿,又根本不曾料想,晏绪礼竟会把这件事告诉顾嫔。
尚盈盈面上不显,心里却翻起浪来。皇帝故意透露此事,只为叫顾嫔承她这个情儿?
指尖不自觉绞紧帕子,尚盈盈抿嘴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娘娘快别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
抬眼瞧向顾令漪腰间挂着的箭囊,尚盈盈双眸清亮,里头盛着真切好奇,由衷夸赞道:
“方才娘娘那一箭,真真儿是神了。嫔妾在旁边瞧着,只觉得那箭矢仿佛生了眼睛一般,说射哪儿便射哪儿,实在厉害。”
“不知顾嫔娘娘得闲时,可否指点嫔妾一二?”尚盈盈语气诚恳,满是仰慕,“也让嫔妾学个一招半式,日后若真有机会伴驾行猎,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方才贵妃所言,虽是存心刁难,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子巡猎,名为游乐,实则关乎国本,有代为练兵、威慑外邦之意。
朝廷与乞儿吉思向来摩擦不断,早晚有场恶仗要打。去岁因种种缘由未能成行,今岁若无意外,想来必定要去行围。
届时后宫妃嫔随驾,若是一点骑射都不通,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顾令漪闻言,立马颔首应承下来:
“这有何难?妹妹日后若想学,只管来寻本宫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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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濯月疾行离去,绣花履踏上汉白玉回廊,裙裾簌簌扫下几片落花。实在是心火难消,柳濯月忽地驻足,扭身儿朝亭子里狠啐一口:
“多管闲事的贱蹄子!”
“贵妃娘娘息怒。”
虞嫔手执泥金芍药团扇,紧赶两步上前扶住贵妃,扇柄垂下的杏色流苏,麻酥酥地扫过腕子,总算叫贵妃分些眼神给她。
“您还不知道顾嫔?”虞姿堆笑道,“平素眼珠子都快长到头顶去了,任谁的面子都不给。这几回总护着尚美人,多半是觉着她对脾性儿呗。都是一丘之貉,您可犯不着跟她们置气。”
“本宫倒真想问问,”柳濯月气冲冲地坐在美人靠上,随手揪下身后的锦带花,掷去地上碾踩,“尚美人到底给他们顾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二个都跟犯魔怔似的!”
虞姿摇扇的手指骤然一滞。“一个”是指顾嫔,那这“二个”……自然是指顾小王爷。
之前年宴上顾小王爷请求赐婚,没等张口说完,皇帝便沉了脸色,闹得不欢而散。
虽当下云里雾里的,但过后有心人下功夫一打听,便知里头究竟出了何事。
余光扫见随行众人中已有几个竖起耳朵,虞姿忙摆手命道:
“贵妃娘娘自个
儿歇会,你们且都散去顽吧。”
待人群散开丈余,虞姿这才侧身坐过来,搀住贵妃手臂轻声道:“娘娘留神,仔细祸从口出。”
董宝林低眉顺眼地隐在人堆儿里,立时听懂贵妃话中隐晦。又转念想起康亲王的吩咐,董宝林转了转眼珠子,忽而计上心头。
随后,董宝林并未依言走远,而是躲在暗处观察贵妃的动静。
待行至紫藤花架下,董宝林瞅准贵妃独处的间隙,从假山后头冒出来,蹲身行礼道:
“贵妃娘娘金安!”
柳濯月正与盼烟在背后说人坏话,闻声顿时骇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柳濯月气恼得直瞪眼:“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儿倒学会钻缝儿了!”
董宝林挨呲哒也不恼,只将身子又矮了矮,细声细气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素日虽愚钝,却最见不得娘娘受委屈。那顾嫔和尚美人,一个倚着家世,一个仗着恩宠,竟敢这般目中无人……”
说着,董宝林偷眼觑了觑贵妃神色,见她凤眸微挑,显然来了兴致。董宝林心中一喜,立马凑上去轻声耳语:
“贵妃娘娘,嫔妾有一计,能替您教训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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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春深院中,四下弥漫着一股子淡淡药气,掺杂着安神香那略显沉闷的甜。轻纱帐幔低垂,遮住大半日光。
卧榻边上,晏绪礼微微躬身,掌心轻拍锦被中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小人儿,正是刚满周岁的大皇子。
许是睡得不安稳,小家伙眉头轻轻蹙着,呼吸也有些粗重。
文蘅从门槛外进来,端着甜汤侍立在侧,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连日为孩儿操心劳神,更显得面容憔悴。
“万岁爷您瞧,宥儿如今都能自个儿喝汤了……”
文蘅将汤盅摆在几案上,坐在绣墩儿上瞧着孩子,轻声说:
“昨儿夜里醒了,他还知道叫‘父皇’呢,那小嗓子亮得很,吐字儿也清楚,十分聪慧伶俐。”
晏绪礼轻“嗯”一声,没回身理会文蘅,目光依旧落在大皇子脸上。
用手背贴了贴大皇子温热的额头,晏绪礼从榻边起身,走去外间掀袍落座,这才瞥向跟上来的文蘅,应声说:
“朕知道。”
晏绪礼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可这份冷淡大抵不是对着大皇子的,那便只能是……
文蘅脸上笑意微微一僵,旋即又努力维持住。
“御医说宥儿这病,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缘故。那几日宫里怪事频出,臣妾常跟着皇后娘娘在外头,便没能将宥儿照料仔细。”
文蘅柔声说着这些,看似揽下责任,其实故意提起前事,是在暗暗给皇后上眼药。
晏绪礼静静听罢,忽而撂下茶盏,目光直直落在文蘅脸上,无端挟着深重君威,压得人抬不起头。
文蘅抿起嘴唇,赶忙在皇帝身前跪下来:
“万岁爷恕罪,臣妾日后定当尽心抚养,再替宥儿寻几位更妥帖的保母。”
听晏绪礼半晌不发话儿,文蘅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便试着挽留道:
“万岁爷,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若您在臣妾这儿用罢晚膳再回?”
“不必了。”晏绪礼淡声回绝,“朕还有折子要批。”
这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文蘅顿觉皇帝语气不妙,仿佛对她颇为不满。
压着文蘅跪了一盏茶的工夫,晏绪礼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文妃。”
文蘅心头猛地一沉,膝盖针扎似的疼,赶忙颤声应道:
“臣妾在。”
“你自个儿分内之事,最好给朕拎拎清楚。”
似乎顾忌着内殿当中,大皇子尚在安睡,晏绪礼声调不高,却透着彻骨寒意:
“你若还想安安稳稳地抚养宥儿,就少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见文蘅嗫嚅双唇,晏绪礼懒得听她狡辩,语气加重几分,冷冷警告道:
“否则,朕不介意给宥儿另择养母。”
文蘅瞬间面如土色,这话说得太重了,简直是在剜她的心!
“万岁爷,臣妾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您这般斥责?”文蘅眼眶蓄泪,死死咬着下唇。
见文蘅死鸭子嘴硬,晏绪礼眸光愈冷,呵笑道:
“卞氏当初是在你位下学的规矩,朕不曾冤枉你吧?”
此言一出,文蘅如同被兜头浇下冰水,浑身都忍不住发颤。
前些日子往佛灯里添紫苏油的事儿,宫正司一直没查出下落,皇帝这是疑心到她头上了?!
文蘅心中又惊又怕,更多的是一股子憋屈和不甘。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尽然泛红,委屈辩解道:
“万岁爷明鉴,卞氏当初虽是同臣妾学的规矩,但她平日里分明同皇后走得最近,承皇后教导最多。她从前那美人位分,还是皇后做主晋封的,不信您问……”
“够了。”
见文蘅仍不死心地攀咬皇后,晏绪礼猛地打断她所言,压低喉咙斥道:
“少拿朕当傻子糊弄。”
“就算不提这回的事儿,你自打进府后这些年,背地里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晏绪礼眼神毫无温度,张口便直戳文蘅肺管子,几乎同她撕破脸皮:
“桩桩件件,朕不过是懒得跟你计较罢了。”
“别逼朕,不给你留那点儿体面。”
文蘅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股寒气陡然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她手脚冰凉。
皇帝……皇帝都知道什么了?如若他什么都清楚,却一直隐而不发,是当真冷血到不在乎,还是留待日后一并清算干净?
瞧着文蘅恐惧含泪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得心烦难耐,霍地从桌边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睨着她:
“这是最后一回。”
“再有下次,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说罢,晏绪礼再不多瞧她一眼,猛地一甩袖袍,阔步离去。
望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文蘅浑身力气似被抽去,忽然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砖地上。泪珠子不停地往下砸,在裙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明明没有证据的事儿,皇帝为什么不去质问皇后,偏逮着她来呵斥。这么多年下来,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傅瑶?
就傅瑶那个蠢物,主仆俩加在一块儿,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又凭什么能稳坐中宫之位?!
文蘅再也忍不住掩面啜泣,喉间哽着团火,煎碎一身支离病骨,心头恨意如野草般恣意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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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盈盈同慧嫔、顾嫔待在一处,宴上顽得颇为尽兴,回到流萤小筑时,天边已铺满绚烂霞光。
见皇帝仍未回来,尚盈盈只当他要留在文妃那儿,便命巧菱替自己卸了钗环。
尚盈盈披散着青丝,欢欢喜喜地抱着帛枕,歪去软榻上等着用晚膳。
哪知还没等晚膳摆上桌,倒是先迎见晏绪礼走进来。
要知道大皇子正在病中,皇帝心情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