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言罢,晏绪礼又将来龙去脉,皆说与皇贵太妃听。
皇贵太妃托盏的手顿在原处,面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模样,只是心下凝重发沉。
她在宫中浮沉这些年,于朝堂之事略有耳闻。知晓康王乃皇帝肉中刺,迟早要拔除干净,便也不干涉皇帝决断。
“既是你心里早已定下的计较,母妃自当鼎力相助。”知子莫若母,皇贵太妃放下茶盏,轻声发问,“你只说可有什么事儿,是须得母妃帮衬一把的?”
晏绪礼闻言,心中甚是慰籍,随即正色道:“届时儿子率众人出京行围,会将宥儿留在宫里。”
“皇祖母那边,儿子已安排妥当。她老人家住在外头,有重重禁卫护着,倒不必您分心挂念。”
“儿子只盼您能坐镇皇宫,稳住禁中。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请母妃能护好儿子仅存的这一点儿血脉。”
这话里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皇贵太妃听得心头震颤,几乎是立刻追问:“既然大皇子不去,文妃自也得一并留下看顾。那旁的人呢?此行非同小可,你预备带上哪些嫔妃?”
晏绪礼沉吟片刻,面上竟是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淡淡道:“后宫拢共也就这几个人。她们平日里拘在宫里闷得厉害,想来都爱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便都带上也没什么要紧的。”
听皇帝这话音儿不似有假,皇贵太妃那颗高悬起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如此她便知晓,皇帝让自个儿留在宫里护着皇孙,多半只是为了防着那个最坏的万一,做个周全打算罢了。料来此行擒拿康王,是落不到非得动用后手的田地。
心神一定,皇贵太妃又想回晏绪礼方才所言,便顺势提起荣王:“说起来,禔儿这回倒是机灵,总算办了件像样的正经事,没白费你平日疼他。”
皇贵太妃话里带着欣慰,而后却又添了句:“依母妃看,他呀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你往后也别总派他差事。叫他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贵闲王,有你这个皇兄在上头照拂着,便是天大的福分。”
听罢皇贵太妃的谨慎之语,晏绪礼摇首轻笑,坚定说道:“母妃,儿子真正能信任的兄弟不多。十二弟与儿子,虽并非当真一母同胞,却也与亲生兄弟无异。”
“十二弟虽说平日胡闹了些,但很有股子伶俐劲儿,便合该让他多历练历练。待往后储君立起来,身边有个得力的王叔帮衬,儿子才能真正放心得下。”
见晏绪礼这般说,皇贵太妃便知他心里自有丘壑,不再饶舌多劝。
罢了,到底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儿,由着他们自个儿去掂量处置吧。
皇帝终究不是那等生来便冷心冷肺,只知帝王心术的凉薄之人。这些年下来,他心里一向是颇念情分,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尤其是这阵子,皇贵太妃明明白白地眼瞅着,皇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从前总也化不开的沉郁之气,好似悄然淡去许多。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时时刻刻绷着心劲儿,作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有时候她暗自看着,都发觉皇帝笑起来时愈发温柔,大抵是知晓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儿了吧。
皇贵太妃琢磨着晏绪礼的变化,唇边带着几分了然笑意,慢条斯理地开腔:
“那位尚美人,今儿怎么没跟着你一道儿过来?前儿听说她坐不惯马车,这会子可缓过乏来了?”
晏绪礼闻言,果真不自觉弯起唇角,眼底温情一掠而过。
“儿子替她多谢母妃挂怀。”晏绪礼笑道,“她昨儿个睡足一觉,便已好上许多,这会子约莫在儿子宫里,和宫女们逗猫顽呢。”
“何况她如今位分,还不到正经来给您请安的时候儿。”
皇贵太妃听罢却不乐意,叩指敲了敲茶托子:“如今这宫里头冷冷清清,还死守着那些个老规矩作甚?”
皇贵太妃轻轻叹了口气,话里满怀怅惘:
“我这一辈子活下来,到底是没能得个女儿。有时候真盼着能有个讨喜的姑娘,时常过来说话解闷儿。”
晏绪礼见母妃这般说,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连忙颔首应承下来:“是,儿子改明儿就让她来给母妃请安。”
皇贵太妃这才满意点头,而后立马摆手,体贴说道:“成了成了,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呢,快回你那乾明宫去吧。”
眼见得帝妃正是情浓,她才不做那打散小鸳鸯的大棒。
被母妃说穿心思,晏绪礼也不难为情,只轻笑一声,起身恭声告退。
殿门再次合拢,将外头的日光与喧嚣一并隔绝。
姜印忠躬身闪进来,手里托着盛黄杨木梳的银盘,轻手轻脚地走到皇贵太妃身后。
“娘娘,奴才伺候您松松头发?”
皇贵太妃微微颔首,扶着老太监的手往屏风后走去。
齿梳从发丝间顺过,皇贵太妃神情松缓,心中盘算往后宫中的安排。良久,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细细嘱咐姜印忠去办。
姜印忠竖耳听着,梳头的手微微一顿,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透出忧虑:
“娘娘,万岁爷此行,究竟有几分凶险?”
皇贵太妃闻声,徐徐睁眼望向镜中,眼尾竟是绽开几道极淡的笑纹:
“皇帝既舍得把尚美人一并带去北山行围,那他心里定是有十足把握。”
“若真到那等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地步,就凭他那疼眼珠子似的劲儿,早想法子把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哪儿舍得带出去受风雪?”皇贵太妃轻笑一声,摇首打趣。
姜印忠听罢心里稍安,怕皇贵太妃觉着不舒服,又忙替尚盈盈说话儿道:
“话是这么说,但万岁爷对尚美人,多半也只是一时新鲜。论起真心实意的惦记,这天底下,谁又能越得过您这位母妃去?”
皇贵太妃闻言,不由斜睨姜印忠一眼,佯怒道:“你这老东西,心里琢磨什么,还当我不知道?”
姜印忠伺候她大半辈子,皇贵太妃自不会当真怪罪,反倒说些体己话来宽他的心:
“我这个当养娘的,自认对儿子还是有些了解。皇上他瞧着面冷,心也不甚暖和,难得能把谁搂在怀里稀罕。只要这姑娘是个好的,于军国大事上又不碍着什么,那便让他稀罕呗。”
皇贵太妃垂下眼眸,抚了抚妆奁里的点翠小凤,话里满是豁达与期盼:
“我操心半辈子,如今万事皆休,就巴望着能早日抱上个白白胖胖、伶俐可人的乖孙儿,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呢。”
这话倒并非嫌弃大皇子不中用,当祖母的,焉有不疼孙儿之理?
况且大皇子幼时还在她膝下养过几月,骨肉亲情自不必多提。
可世人皆趋吉避凶,若能得个虎头虎脑、壮实伶俐的娃娃,任谁心里不更添几分欢喜?这倒也不是势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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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明宫中,尚盈盈果真不出晏绪礼所料,正混在宫女堆儿里顽猫崽子呢。
打从在裕华行宫起,尚盈盈嘴里就没少念叨这茬儿。身子骨儿稍稍爽利些,她便立马跑来乾明宫,盼着能摸摸那两只软乎乎的小东西,比对皇帝都要上心。
只见锦垫子里,滚金正慵懒侧躺,袒露肚皮,由着两只小猫崽儿哼哼唧唧地拱奶吃。
翻雪半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还仔细替滚金舔舐颈边软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傍晚光影柔和,将猫儿蓬松毛发都镀上浅浅金边儿,瞧着一派温馨和睦。
小猫崽吃得肚儿滚圆,终于松开它们娘亲,满足地仰头咂咂嘴儿。
尚盈盈瞅准时机,立马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黑白花色的那只给捧出来。小猫软得跟团棉花似的,身上还带着淡淡奶腥气儿。
尚盈盈把它托在掌心,稀罕得不行,又凑到翻雪跟前儿,促狭笑问道:
“瞧瞧,是不是你的种?”
翻雪鼻尖儿朝小猫崽儿轻拱,随即又把脑袋一扭,拿后脑勺对着尚盈盈,压根儿不搭理人。
杏书蹲在旁边见状,没忍住同尚盈盈笑作一团。而后又连忙掩口,小声说道:“您可忒坏了,连猫都欺负。”
尚盈盈笑弯眼眸,嘴里却哼道:“瞧这小猫崽儿的毛色,再瞅瞅翻雪自个儿。铁证如山,由不得它不认账。”
围着猫儿们顽笑过好一阵子,尚盈盈抬起眼眸,竟见天边渐渐染上瑰丽的橘红与胭紫。
晚霞漫天,如织锦般铺陈开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该掌灯的时候儿。
尚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裙,目光下意识地朝宫门外望去,暗道皇帝去寿安宫请安,竟还没回来?若是今晚留在那边用膳,怎地也不遣人说一声?她方才好似瞧见,刘喜已经往御膳房传膳去了。
尚盈盈心头正自嘀咕,忽见簪雪疾步从门上进来,脸儿皱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簪雪快步走到尚盈盈跟前儿,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喉咙,几乎是贴着她耳边禀道:
“美人,奴婢方才听闻,邵才人在御花园西侧的亭子里跳舞,正巧撞见圣驾,便把万岁爷给截住了……”
话音未落,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像被什么东西轻刺,泛起阵细细密密的闷疼。
半晌后,尚盈盈扯动唇角,低应一声“知道了”,这才吩咐道:
“回昭阳宫吧,咱们宫里也该传晚膳了。”
见尚盈盈心绪低迷,簪雪眼神往四下里瞟了瞟,没敢多言,只扶她绕过影壁,往昭阳宫里走去。
即将迈进门槛时,尚盈盈却又顿住脚步,回首望向空空如也的宫道。
眸光落在皇宫屋檐顶儿上,只见晚霞虽绚烂,这会子却已渐趋黯淡。尚盈盈声音飘忽,带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幽幽问道:
“……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儿么?”
第53章 信尾清楚写着“盈盈”二……
却说这昭阳宫里,一时半会儿也静不下来。
宫人们正脚步匆匆,将晚膳一道道摆在八仙桌上,碗碟碰撞间发出细碎轻响。
趁着这当口儿,安久英眼观六路,轻手蹑足地溜到尚盈盈身侧。
安久英压低嗓子,急急禀道:“美人,先前那遭人动过的匣子,里头写着字迹的宣纸,好似缺了几张。”
尚盈盈心头咯噔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飞快睃了安久英一眼。
果然,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安久英又凑近些,声音愈发轻细:“……美人觉着,会是谁?”
尚盈盈沉沉吐出一口气,与安久英轻声交谈几句,可光靠瞎猜到底没个定论。
眼看众人传膳毕,安久英立马住口,悄无声息地退立去一旁。
尚盈盈端坐在八仙桌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侍立在旁的簪雪和巧菱。
簪雪是内侍监拨过来的,性子瞧着还算沉稳,可底细究竟如何,尚盈盈心里头没个准谱儿。
至于巧菱,原是自个儿一手带起来的丫头,知根知底。
可安久英私下里提过醒儿,说巧菱当初被拨去伺候文妃娘娘,足足侍奉近一年,人心易变,会不会……尚盈盈不敢也不愿深想。
正自个儿揣度着,冷不丁听见巧菱带点儿疑惑的声音响起:
“美人,您往日不是最爱这道玛瑙虾仁么?拿碧玉盅装着,瞧着又剔透又鲜亮,今儿怎地动也没动几筷子?”
尚盈盈被这话拉回神思,抬眸望去,只见那盘虾仁晶莹饱满,确实诱人。她勉强牵了牵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许是天儿燥,没什么胃口。”
“可不是?入秋金风渐起,回头多用些燕窝银耳煨的梨羹才好。”簪雪笑吟吟地开口接话,顺手从珐琅碟里夹了片桂花糖藕,替尚盈盈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