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等到了跟前,顾绥勒住马缰绳,在马上团团一揖,笑容灿烂晃眼:
“臣给万岁爷请安!给宜婕妤请安!”
“臣不便下马行全礼,万岁爷可别怪罪。”顾绥躬下腰背,还不由扶稳怀里的蝴蝶花。
尚盈盈见状,便知小王爷是特地摘的野花儿,要去讨媳妇儿欢心呢。
当真是少年情意,纯粹热烈。
念及此,尚盈盈不由微弯唇角。顾绥也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端的是意气风发。
仨人俩马里,唯有晏绪礼气急败坏。一张俊脸霎时间阴沉下来,黑得能拧出墨汁儿。
瞧顾绥朝尚盈盈笑得那般开怀,晏绪礼心里那坛子陈年飞醋,早就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手臂揽在尚盈盈纤腰上,竟猛地一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血里去。
晏绪礼瞥他俩一眼,语气嫌弃不耐:
“前头只怕早便开拔,你这腿脚倒是慢得很。还不麻溜儿地赶回去?甭耽搁功夫了。”
顾绥挠头一笑,忙引马侧身,请皇帝先行:
“是,臣这便去追卤簿。”
一听皇帝那酸溜溜的语气,再瞧这恨不得把人冻死的脸色,尚盈盈抿嘴轻笑。
待走得远些,尚盈盈赶忙转过身子,整个人贴上去,仰脸儿软语道:“万岁爷您瞧,小王爷这般疼媳妇,大老远跑来采花,可见小两口蜜里调油呢。”
说着,尚盈盈还轻轻拽他衣袖,忍俊不禁道:
“您跟着置什么气呀?”
晏绪礼脸色稍霁,却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目光在尚盈盈脸上转了个来回,突然拨转马头就要往林深处去。
尚盈盈吓了一跳,赶忙抓住晏绪礼衣襟,急急问道:“万岁爷,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晏绪礼侧眸睨她,薄唇一启,赌气道:
“朕知道他那花儿是在哪儿摘的,朕能给你寻见更好的。”
尚盈盈无奈地拉住晏绪礼,婉声说道:
“嗳呀我的爷,还是快赶路吧。花不花的,又有什么打紧?”
尚盈盈好说歹说,总算劝得晏绪礼调转马头。马蹄声重新响起,林间光影已渐渐西斜。
赶在抵达北山围场前,二人在马前分别,悄冥冥地钻回各自车驾里。
及至围场,暮色已浓。
草原上夜风凛冽,卷着枯草掠过千万顶帐篷。远处偶尔传来马匹响鼻声,混着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衬得夜色愈发深沉。
“婕妤,万岁爷都带您做什么去啦?”巧菱扶着尚盈盈下车进帐,笑嘻嘻地追问个没完。
“左不过是骑马看景儿,还能做什么?”尚盈盈羞怯咕哝,催促道,“快去打水来梳洗过,便赶紧歇下吧,明儿一早还得瞧万岁爷开弓呢。”
-
翌日朝阳初升,天高云淡。按祖制,行围首日,皇帝会开出第一弓,亲率百官往林子里哨鹿。
三通鼓毕,黄龙大纛在朔风中猎猎震吹,观礼高台上的女眷都不由绷紧心弦,抻头张望。
围场上七十二面龙旗齐齐向东一折,正是开狩讯号。合围的骑阵突然裂开一道缺口,成三面驱兽,前开一面之势。
鹿群自缺口受惊奔逃的刹那,皇帝一骑当先,策马疾驰出阵,如乌龙自云间探爪,指间那支雕翎箭已啸着追去。
弓如满月,一箭破穹。白额麋鹿应声而倒,血溅在雪地上,众人眼眸却比那鹿额心先见红。
猎场内外霎时振奋鼓舞,将士们振臂山呼万岁,声浪震得老松枝头的冰棱簌簌而落。
见皇帝漂亮利落地开出第一弓,铁骑顿时如潮滚卷,自三面黑松林间奔涌而出,护心镜映着幽幽冷光。
围场中央雪原被这铁骑洪流一逼,如同活物般战栗起来。獐鹿狐鸡惊窜而出,海东青自御驾头顶掠过。鹰唳与箭啸绞在一处,竟似龙吟。
“婕妤,您快瞧万岁爷——”
巧菱不禁热血奔涌,围在尚盈盈身边蹦蹦跳跳,捏得她腕子都直发痛。
尚盈盈失笑,反手按下巧菱,拍拍她道:“好了好了,都瞧不见人
影儿了,还张望什么呢?”
观礼台上风劲十足,巧菱被吹得睁不开眼,这才眷眷不舍地扶尚盈盈下阶,还忍不住摩拳擦掌:
“这也忒威武了,回头奴婢也要学骑马!”
安久英躬身立在玉阶下,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围场里专养着几十匹温顺母马,都是给女眷们学骑射用的。巧菱姑娘素来灵巧,跟女师傅好生学几日,保管就能跑得稳稳当当。”
尚盈盈跟着掩唇轻笑,从安久英手中接过铜胎画珐琅手炉,拢在袖子里焐着:
“小安公公这张嘴啊,惯会哄人开心。”
众人嬉闹过几句,尚盈盈便忍不住好奇,朝远处林子前张望:
“不是说西边林子里还养着珍禽么?怎么连半根鸟羽都没见着?”
晏绪礼带着众人入林行猎,白日里怕是回不来。
尚盈盈出宫之前便打听过了,今日得闲,定要把营帐周围的趣处都逛个遍。
安久英嘿地一乐,猫腰去前头引路:
“婕妤跟奴才来便是,奴才记得道儿。”
一路七拐八绕,行至围场西侧的珍禽苑里,果见数十只五彩斑斓的鸟雀正在笼中扑棱。
苑中特意仿着山野造了景致,矮松枝上挂着竹编鸟架,一群虎皮鹦鹉正叽叽喳喳啄食粟米。
尚盈盈眉眼含笑,正欲凑上去细瞧。忽闻身后“扑啦啦”一阵响,原是饲鸟太监提着食盒过来,惊起满架子的画眉鸟。
“巧菱,你快瞧那只鸟儿,当真漂亮极了。”尚盈盈抬手一指,连忙拉着巧菱过去。
巧菱顺着手指一看,只见角落里养着只白鹘。羽色如新雪般纯净,脖颈处一圈细羽微微蓬起,像个冷面小将军。
巧菱扑哧笑出来,打趣道:
“奴婢可算是瞧明白,甭管是圆毛还是扁毛,婕妤都最爱这毛色雪白的。”
“那又怎地了?干干净净的家伙儿,谁见了不喜欢?”尚盈盈喜滋滋地说道。
“嘿唷我的宜主子,您可真是火眼金睛!”
见尚盈盈奔着那只白鹘而去,安久英一溜小跑跟上前,揣袖直乐呵:
“这位爷可是咱们围场里头一份儿的仁义主儿!”
见尚盈盈和巧菱都好奇地望着他,安久英顿时来了精神,唾沫一咽,便眉飞色舞说起书来:
“您猜怎么着?但凡夜里头冻爪子了,这位爷就会逮只肥嘟嘟的雀儿,塞到爪下取暖。那架势,跟咱揣手炉一个样儿。等天一亮,扑棱棱就给放了生,回头打猎都绕着那地界儿走。”
“您说说,这讲究劲儿,四九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份儿!”
见安久英缩脖学那鸟儿的模样,尚盈盈禁不住抿嘴直笑。
抬眼再瞧瞧栖架上,仁义鸟爷正伸着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翅尖翎毛。末后昂首朝天,振翅抖擞两下。
嗬!还真是威风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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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觉着身上冷,便赶紧躲回帐子里烤火。
听着外头又翻滚起马蹄“嘚嘚”声,尚盈盈猜着是众人打猎归来,忙伸头去镜子里,瞧瞧自个儿妆容。
“婕妤放心,您这脸蛋儿俏着呢。”巧菱见状,嘻嘻发笑。
尚盈盈轻“嘶”一声,回身把羊奶茶往巧菱手里一塞,轻哼道:
“快把你那嘴儿堵上,甭说话。”
帘子前忽而传来皮靴踩冻土的声响,尚盈盈双眸晶亮,赶忙起身看去,却见外头并非晏绪礼,而是来寿。
察觉尚盈盈笑容淡去,来寿忙上前请安,笑道:“嗳唷,奴才这张老脸讨嫌了。”
尚盈盈赧然正欲开脱,却听来寿嘴里又吐露出个喜信儿:
“婕妤甭丧兴儿,万岁爷还在前头犒赏将士呢,等会儿就进来瞧您。”
来寿侧身一让,后头小太监赶忙捧上个细金条笼子,里头竟关着两只野兔,浑身透着糙劲儿。
野兔子耳朵支棱着,上头还挂着几根枯草叶,准是从林子里逮来的。毛色灰不溜秋,东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活像在草窠里钻多了没顾上梳洗。最显眼的是那后腿,肌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里蹽的主儿。
“万岁爷亲自捉了一对儿野兔,送来给宜主子顽呢。您瞧瞧,皆全须全尾的,半点儿都没伤着……”
来寿笑呵呵地解释,话没等说完,那两只兔儿在笼子里也不安生。其中一只突然“啪”地跺后脚,差点撞笼子顶上,惊得提笼的小太监一激灵。
尚盈盈见状,更是哭笑不得。
秋冬时节,飞禽走兽膘肥肉多,正是打围的好时候儿。待到大雪封山,猛兽蛰居洞穴里猫冬,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子,一摸一个准儿。
旁人不说去挑衅豺狼虎豹,至少也是打些獐子山鸡。晏绪礼倒好,竟还有闲心捉野兔。
命人把那对儿兔子接过,尚盈盈又朝来寿问道:“万岁爷今日行围可还顺遂,没伤着哪儿吧?”
来寿脸上堆满谄笑,躬身道:“宜主儿就放心吧!万岁爷英武着呢。今儿射完那起子蠢鹿,还非说要给您猎只白狐,在林子深处转悠老半天……”
见尚盈盈神情紧张,来寿忙说道:“魏统领劝过三四回,说日头落山后危险,万岁爷才不情不愿地回来,您说这不是龙精虎猛是什么?”
尚盈盈这才放松心神,暗道回头可得说说皇帝,她又不缺这些玩物,他总涉险做什么?
巧菱去外头寻来些草叶子、胡芦菔,尚盈盈拿在手里,挑拣着喂给野兔。
等兔子差不多吃饱,晏绪礼也换了衣裳,打外头阔步进来。
没等尚盈盈惊喜张口,晏绪礼已从身后抱住她,温柔问道:
“喜欢么?”
只见兔眼睛滴溜溜乱转,三瓣嘴儿不停抽动,鼻头也湿漉漉的。爪子还扒拉金条笼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喜欢……”
尚盈盈轻笑一声,又不禁软语呢喃:
“只是它们有点儿丑。”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闻言登时闷笑出声:
“你更喜欢那种软绵绵的小家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