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朝朝
崔冬梅沙哑道:“刀四,你慢些。”
刀四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有人来了。”
话音还未落下,马车之后一队黑衣卫,齐刷刷奔来。二十余人马,铁蹄奔腾,黑衣带风,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当中一人,尤为高大。他身下宝马,矫健灵气,非同一般。
说话间的功夫,这一队人马飞一般赶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崔冬梅一手摁在小腹,缓解疼痛,一手掀开帘子。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靠在侧壁。双眼猩红,似大红烛火,发出灼人光亮。
她心口一缩,险些先他一步落下泪来。复又想起昨夜,他信了太子的话,不信自己,委屈酸楚,不争气地涌上心头。
她崔冬梅,为何要哭呢,为何要为了个心向旁人之人哭泣呢。
没出息,忒没出息。
猛地闭上帘子,用双手擦泪,唤醒自己理智,高喝一身,“刀四,破阵。”
不等刀四有何动作,那人一把握住帘子,从外头撩开,看向崔冬梅。
“你……要去哪里?”
她朝另一侧靠去,不去看他,“自有我的去处。你管不着。”
这人像是气狠了,咬着后槽牙再问,“去哪里?”
崔冬梅扭头大喊,“不消你管,”朝前吩咐刀四,“赶紧走!”
说罢,崔冬梅即刻上来抓过他手中的帘子。他不放开,她使命要抓,一来二去,帘子碎成两片,一片随崔冬梅落下,一片被他握在手中。
那一片落下的帘子,晃悠悠,空荡荡,遮不住,盖不了。
马车朝前走去,刀四试图突围。崔冬梅端坐车内,傲视前方,不分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眼神落在来人身上。他像是被人刻意遗忘在角落的一颗臭虫,无人在意,在阴沟中盘旋来回。
叫人如何看得下去。
瞬息之间,这人反手掏出佩剑,回手一打,用尽全身力气。那寻常百姓所用的马车,粗制滥造,并不精致结实,如同散开的碎片,轰然倒塌。
碎落的木屑,裂开的布帛,纷纷扬扬从少女头顶落下。只觉眼前一花,只剩个小娘子伶仃一人,异常突兀坐在废墟当中。
马车外罩全然不见。
崔冬梅闭上眼,不敢去看,任由木屑翻飞。在她心中,陛下有几分脾气,有几分傲气,却是展现在朝臣面前,展现在敌人面前。在她跟前,哪怕小时候她还是个甚也不懂的毛丫头,陛下也从未对她高声,对她喊叫,更不会用剑砍杀。
他生气了。
念及此,崔冬梅竟然有些慌张,想要散去他紧蹙眉头,心中阴霾。可转念一想,这生气的由来,出自什么呢。
或许是她的离开,也或许是中宫与太子有旧。
丑闻,赤裸裸的丑闻。
下一步,就该是杀了她吧。
不睁开眼,是否就可以不用看他面庞,痛痛快快死去。
许久许久,风声阵阵,马鸣斯斯,只听他高喊一声,“带回去!”
低沉男音,掩不住火气,撕裂空气,传递到崔冬梅耳中。苟且活着了,真好。继而,铁蹄之声渐次起来,像是打马远去。此刻,崔冬梅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十余人围堵在侧,刀四被人掀翻在地。而陛下呢,仅由几个人陪着,信马走远。
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眼前一片模糊,不辨万物。及至滚烫泪珠落下脸庞,崔冬梅方才明白,自己哭了。她抬手拭去泪水,摊在掌心查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手心润湿。
她好累,想要睡觉,想要彻底摆脱。
迷迷糊糊之中,她像是真的睡着了,听闻铁骑惊呼,“娘娘昏倒了!”下一瞬,一个人影急匆匆赶来。
……
杨恭抱着人事不省的崔冬梅回到浮云殿。还未入内,香香和脆脆两个小丫头子,哭兮兮迎上来。一人准备干净衣裙,一人去叫太医。偌大的浮云殿,忙得不可开交。
将人稳妥放在卧榻,杨恭细心掖上被角,抬手令香香送来热茶,喂崔冬梅喝上一口。
小娘子面色发青,眼窝黝黑,许久不曾安眠模样。那一头墨发,胡乱梳了个双丫髻,松松垮垮,毫无装饰。在杨恭记忆中,崔冬梅一向是耀眼夺目的存在,何曾这般浑浊,鱼目一般。
这几日,也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
“娘娘这两日睡得可是安稳?”
香香哆嗦,香香不敢说话。
杨恭也不隐瞒,一径说道:“我已经知晓娘娘和太子有旧,你说来便是,无需藏着掖着。”
香香依旧不敢说话,若是三两句之内有个不好,这不是给她们娘子招来祸端么。
杨恭无奈,“你不说也罢,不问你,我问问浮云殿旁的小丫头子便是。你去找两个人来,我问话。”
让旁人来,那还不如自己说了呢。
香香连忙道:“这两日出了事,娘娘睡得并不安稳,整宿整宿睡不着,拉着我们说话。”
“她想过告诉我没?”
这话,杨恭问得小心翼翼,问得心有不甘。像是万一有个不好,他就要碎裂过去似的。
香香如实禀告,“有这么想过,可是娘娘说……说陛下定然偏心太子,不信任她。还说……”
“还说什么?!”
“娘娘还说,在陛下跟前她就是个骗子,不敢奢求陛下相信她。”
香香的话音落下,杨恭仅仅攥着被褥一角,眼神却落在层层帷幔之后。从卧榻向外,跨过层层纱帐,一角放着个高脚花几,青瓷敞口花瓶矗立。
那花瓶,是他吩咐人刻意装扮的,想着小娘子或许喜欢。
再有那花瓶旁的百宝架,错金博山炉、三彩鸭香薰、花鸟插屏、合欢瓶……俱是他吩咐人,一一布置。
做了这么多,得到过这么多,放弃,不可能放弃。
不论她想走还是想留,都只能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第三个人终于也疯魔了。
第48章 真的怀孕啦
一时, 脆脆领太医入内,“陛下,太医来了。”不敢多待, 快速挪到香香身侧躲着。
来人是向太医,素日里常来给正阳宫请脉。他的断腿,还未痊愈, 目下摇摇晃晃, 杵拐前行。本在京都家中养伤, 几日前突然接到陛下诏令, 赶来清泉宫。
彼时陛下想着,崔冬梅脾气越发不好,几幅汤药下去, 一丁点儿不见好, 不太妥当。遂将向太医来请来。万不料,竟然用在此处。
向太医切脉良久,不敢置信,请示陛下, “微臣能号娘娘另一只手么?这……这……”
杨恭顾不上惊讶,将崔冬梅半抱在怀中, 伸出另一只手来。向太医号脉, 反反复复, 又转过来号这只手。
他半晌不说话, 屋内一众人急得跺脚。
杨恭先忍不住, “你倒是说话啊!”
向太医:“这……这……娘娘这是喜脉……”
不等人说完, 杨恭哆嗦问:“真的?”两个小丫头也满是喜色。
“千真万确, 一月有余。脉象……”向太医紧张, “脉象不算好, 肝火旺脾气大,肝气郁结,忧思过重…… 需好好调理,不可再生气,不可违逆心意。”
肝火旺,脾气大,确实如此。
脆脆高兴地没忍住,脱口而出,“前儿娘娘还指着我们鼻子骂呢,说我们不向着她。”说到最后,好似不妥,愈发小声。
向太医不见外,“确实如此。女子有孕,本就与寻常时日不同。加之娘娘这肝火旺,微臣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如此厉害的,骂人几句不好,算不上什么。头三个月,尤其注意些,娘娘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没有太大妨害,随她去,千万不要阻拦。”
杨恭担忧问道:“肝气郁结,忧思过重呢?”
向太医舌头打结,他不是不知这几日似乎有大事发生,可陛下瞒得严实,只有一二风声在外。
“这……这……娘娘这两日许是遇见不开心的事,顺她心意即可。她开心高兴,自然就好。喝药倒是其次。”旁的,向太医不敢说。
此言一出,香香和脆脆满脸喜色霎时间褪去,偷偷看向杨恭。
陛下眉头紧蹙,心事重重,“我知道了。再有什么注意?”
向太医又说了好些,小丫鬟一一记下,整理成册,无需赘述。
一切收拾妥当,见崔冬梅迟迟不醒来,杨恭吩咐小丫鬟仔细看着,朝外去了。
……
山黄居,杨恭端坐书案之后,任由诸多卷宗将自己淹没。李申随身伺候,不过一臂距离,却好似银河,好似天堑。从午后阳光正烈,到余霞成绮,森森然悬挂天际。
蓦地,杨恭令李申唤来千牛卫统领,张怀远。
李申心中一突,心觉大事不好。张怀远之人,早年是陛下亲卫首领,统管数万千牛卫,拱卫皇城、清泉宫,并非明卫,乃无处不在的暗探。这人穷苦出身,刚正不阿。不论是谁,到他手上,统统调查个底朝天。
片刻,张怀远入内,杨恭冷声吩咐:“几件差事,你一块儿办了。
其一,向太医有个小徒弟,做掉,不必回禀。
其二,太子妃刘氏不慈,迫害皇孙,责令于光宅寺带发修行。
其三,过几日,令陈御史上书,太子孝期演乐,无德在前……”
一条比一条严重,一条比一条荒唐。先不说太子妃是否迫害皇孙,太子孝期演乐可是实打实不存在。只是这话,无人敢说。
张怀远问:“陛下,太子侧妃郭氏,该如何处置。”
杨恭略是思索,“送几个养生嬷嬷过去,好好生下孩子就是。”
生孩子之际,便是郭氏最好的离世之机。她活着,比刘三娘活着,更令陛下不安。
一切吩咐完毕,张怀远告退。陛下枯坐到天明。
如此这般,太子先是禁闭,而后被参,监国自然无法,遂前朝政务托左相照看,如遇不决,快马来报。及至陈御史参太子的那一日,陛下留中不发,人人琢磨出味来,兼之流言不少,参本越发多了去。
关于太子之事,香香和脆脆时刻关注,一有信儿,就报给崔冬梅。
“娘子,陈御史可是陛下手边之人,听从陛下调令。他上劄子参太子,依奴婢看来,是陛下的主意。娘子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香香如此劝说崔冬梅,只因这几日来,崔冬梅一直对陛下没有好脸色,很是不待见。
起初,崔冬梅堪堪醒来之际,得知自己当真有孕在身,高兴许久。笑着笑着落下泪来。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真是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