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朝朝
若是早些时日,他们盼望着,高高兴兴。而今,一切坏得不能再坏,他来,莫不如不来。要是没这个孩子,她大可任性妄为,还是从前的崔二娘子。可是有了这孩子,她就不得不为孩子考虑,为自己身体考虑。
如此这般,兼之此前种种,崔冬梅每每见到杨恭,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虚虚应承,叫一声“陛下”,当好皇后、未来皇子之母罢了。一来二去,杨恭来得少了些。清泉宫浮云殿,越发清冷起来。
香香和脆脆两个贴身小丫鬟看在眼中,如何能不焦急。
听罢香香的消息,崔冬梅不咸不淡说道:“天下之大,都是大邺疆土,朝臣万千,都是大邺官吏,这些,哪一样不是陛下独有。还用说什么有的没的。”
香香朝脆脆看去,见她亦是无计可施,小声一哼,继续劝说。
“娘子,今儿个天好,不若出去走走,向太医说了,多多走动对胎儿好些。”
崔冬梅白她一眼,“你下去歇着吧,我这里有脆脆一人伺候就行。这几日你们跟着我,提心吊胆,累了,好好歇歇,脑子清醒了再来伺候。”
香香不敢再说话,行礼退下。
她走开之后,屋内只剩下崔冬梅和丫鬟脆脆,外间尚有几个小宫婢,算不得什么,崔冬梅一向不喜欢和她们说话,更何况如今,她脾气越发不好,连素日里一向最受重视的香香也吃了排头。
她孤零零一人,坐在窗牖跟下晒太阳。紫苏衣裙,繁复通草纹样,坠染金光,整个人柔和不少,不似从前。手握书卷,坊间话本,消遣时光。不远处,脆脆俏生生立着,煮茶。袅袅茶香,沁人心脾。
金光西斜,带来秋日凉爽,崔冬梅口渴,唤人:“沏上一壶茶来。”
脆脆小心翼翼伺候,斟茶倒水,末了,问道;“娘子,离晚膳还有些时辰,用一些点心如何?”
崔冬梅摸摸小腹,是有些饥饿,点点头。
片刻功夫,一碟子五香糕,一碟子香酥饼,再有几个翡翠玉瓜,摆了上来。吃两口之后,崔冬梅胃口大开,似腹中更为饥饿,狂风一般,吃个干净。看着一点渣子不剩的碗碟,崔冬梅“嗯”一声,很是疑惑,她怎的这般能吃。
这才不到两月,往后不得吃成个弥勒佛!
这如何使得。
她使小性儿推开碗碟,唤脆脆上来,“赶紧收拾了,莫要让我看见。”
突然,窗牖之外传来一声笑,崔冬梅一愣,瞬间明白过来,陛下来了。
不想搭理他,可这人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不仅看了,还刻意出声来笑话她,可不能就此放过。
“哼,小人才立在墙根下听人言语,陛下何时也成了如此人物,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从她被抓回来开始,二哥哥这个称谓,再也不见。
杨恭:“我过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笑话么?
崔冬梅起身,蔑他一眼,“陛下这是什么话,来看看我,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陛下还是去看看太子为好。太子现在被人参了,坏了名声,不利继承大统。”
杨恭双眼深邃,不说话。
崔冬梅看得火大,“你以为你不说话,这事儿就算是了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去跟你的亲亲儿子过一辈子去吧,我可是不稀罕你。”
陛下依旧不说话。可那一双眼,落在崔冬梅发髻,一根根数着头发丝。
瞧得崔冬梅心中发怵,“你作何?”
半晌之后,杨恭方才说道:“你是皇后,一辈子都是皇后。”说罢,心事重重而去。
留下崔冬梅立在窗棂前看着他走远,越发火大。
气不过,扭头朝脆脆抱怨,“你说说,我是皇后不假,一辈子是皇后也不假,
可这人,这人也太气人了些。从前不知我和太子有旧,对我几分上心。几日前知道了,一个劲儿偏袒太子,我没和他计较,反到头来,他在我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说说他……
带了那多人将我绑回来,我中宫皇后,我不要脸的么。
知道我怀孕了,有孩子了,才来上心……哼,这几天,来看过我几回?回回都是说上两句话就走。他是陛下,他傲气,我还是皇后呢……”
这番话起码说了小半个时辰,来来去去,脆脆低头听着,一句反驳也不敢。
只能在心中默默念叨:娘娘的脾气果真是越发不好了!
不承认自己逃走也就罢了,气头上而已,不承认陛下几次三番来看她,可就有些……
陛下次次来,次次都叫娘子撵走了啊!
第49章 后悔
七月十三, 杨恭命太子于明德殿见驾。
明德殿,位于皇城东面。若在寻常百姓之家,东面乃祠堂所在之处。殿前三层台阶, 每层九级阶梯,围栏白玉,矗立两旁。高大巍峨, 耸入云霄。是皇城当中, 除开千秋殿外, 最为耀眼之处。迈过台阶, 越过围栏,宽阔大门,其内深深然, 一股寒凉之气。
大殿中央, 牌位星罗排布,长明灯日夜不灭。两旁画像,庄严肃穆。八大国柱,三十二功臣, 皇室有功宗亲……赫然在列,俱是非一般人物。
左四乃位女将, 银白甲胄, 威风凛凛, 红缨枪在手, 悄然立于柳江畔。
“你可还认得她是谁?”陛下问道。
一众牌位在前, 长条香案摇曳烛火, 下头端端跪着个青年。他腰背塌陷, 佝偻不堪, 不似寻常少年。听得这话, 少年久久没有动作,许久之后方才取上一炷香,靠近烛火点燃。
袅袅香烟,少年无生气道:“记得,她是孩儿生母,大公主杨慕。”他上香,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你记得便好,不算太过辱没长姐。”陛下负手而立看向画像,双眼含泪,回忆从前。
“我年少之时,在家中无足轻重,谁都能来说上一两句。那年我第一次跨过月洞门,去到正院,听长姐说了声,好像是二弟。多年来,从没有人如此称呼我。我是主家次子,却从来不是谁的弟弟,也不是谁的哥哥。我羡慕他们的生活……后来,长姐派人来看我,送我木马,昆仑奴面具,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再后来,长姐告诉我打仗了,发兵了,家人出门了。
等啊等,好容易才等到河间侯归附。我有了机会的出门。
那天日子真好,好得耀眼,好得炫目。
我想告诉长姐,我和她终于如同寻常百姓家姐弟一般,却听人说她嫁人了。嫁得匆忙,姐夫姓张。”
陛下沉浸在过往当中,双目涣散,毫无神采。
“再后来,我、河间侯、刀四几人被人击杀,无人救援。哼,无人救援。我终究是个无所谓的存在。可当我翻山越岭,逃出险境之时,却听人来报,长姐率队前来救我。”
杨恭周身寒意四泄,如旷野中一条奋勇向前的野狗。
“十里店的风,很冷很冷,长姐穿得少,我见到她时,银白甲胄只剩下半幅。淌着血,有一口气没二口气模样。护卫之人,哼,”杨恭一声嗤笑,“只剩不到数十之众。她见我来,扯了扯嘴角,想叫一声二弟,却说不出话。我跑向她,抱她起来。她想抬手摸摸我的头,却动不了手。
我抓着她左手放在自己额头。她终于笑了,出气长进气短,告诉我,她有个儿子,她有个儿子……”
此刻,太子杨琮背脊佝偻更甚,额头抵在蒲团边沿,缩成一团。
“所谓家人,所谓亲朋,没有人来,只有长姐。
后来,我问你,愿不愿意舍弃张家,跟着我,你说愿意。跟着我,我做亲王,你便是世子,我做帝王,你便是太子。
世间之大,只要你是长姐的孩子,我愿意尽我所能,为你铺就成才之路。
可是,太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帝王之怒,摇山震岳,撼海动天。余音寥寥,在空荡的明德殿来回。重重回响,更显凄苦。
“父亲……父亲……”太子呜呜咽咽,只有一声声父亲。
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杨恭喟叹一声,“你和太子妃的婚事,是你亲自到立政殿请的,非胁迫所为。我以为,你全然出自真心,一片爱慕,可到头来,哼,到头来你勾结中书令,探听朝政。
你东宫一班朝臣俱在,人人皆是栋梁,更有左相日日在侧教导。前朝太子所能有的,你全有,前朝太子所不能有的,你也有,如此,你还缺什么?
你缺什么?太子,你告诉我!”
太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你以为,你结交中书令,交好六部大臣,便是出路么,便能在定王成王二人的围剿之下,安然登基么。”
被人戳破心事,太子泪眼汪汪抬头。
“蠢货!”陛下气得很了,抬脚踢他后背一脚,“那两草包,心高气傲,心比天高,能成个什么事。先不说你是拜过宗祠的养子,单说你是长姐唯一的孩子,长姐旧部、你生父张家一帮人,万万不会看着你为难。
这些现成的助力不去寻,歪主意打到妻族上头,你可对得住我这多年的教导。”
杨琮似真的后悔了,抱住陛下的腿不撒手,涕泗横流。
“此乃一错。
你……”微杨恭顿了顿方才继续,“与人有约在前,擅自毁约,失了君子之道,栽在两个女子头上,失了帝王之道,”似不愿多谈,仓皇着继续,“此乃二错。”
杨琮不敢再听下去,“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陛下低头看他。这人像个孩子般,瑟缩成一团,不知何时已然从蒲团滚落,只一双手抱着陛下的腿,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陛下心有不忍,怔了片刻,蓦地又念起那日崔冬梅被抓回来之时,面无血色。缓缓语调,狠下心继续,
“既已成为过往,丢弃开即可。你倒好,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将从前的不甘和不敢,憋在心头,时刻回味。如此这般畏缩不前,怎能成为大邺未来天子。
帝王之术,忌讳反复,忌讳猜忌。你样样不落,偏偏还仅是储君。
上至帝王,尚有不可为、不能为之事,何况太子。”
回声凄怆,响彻明德殿。
那大公主画像,端端挂着,纹丝不动。既已作古,名声事迹残留人间,如何史书工笔,也挡不住后人消散。
这日之后不久,前朝论起废太子之事。说他不敬亲长,孝期演乐,无德无才……多方势力绞杀之下,于八月初三,废为临淄王。太子妃刘三娘自然成了临淄王妃,跟随临淄王一道,归封地,无招不得入京。
临走前,杨琮去光宅寺,接回刘三娘。
光宅寺位于东宫以东,相隔皇城东街,越过延禧门便是。是日,杨琮轻车从简,独身一人,步行而来。
已然初秋,微风中夹杂一二寒气。皇家寺庙,巍峨壮观,过山门之后,见三五一群小沙弥,清扫落叶,沙沙声响。人多手杂,本该有些乱,却异常和谐,好似一个人在动作。
不远处的护法金刚殿前,遥遥走来一小沙弥,“施主,请随我来。”
杨琮来此,并不是秘密。他随小沙弥身后,问道:“刘娘子可好?”
“娘子打从来了之后,日日在藏经阁东配殿,不是看书就是打坐,从未外出。素日里,待我们这些小沙弥极为和善。”
杨琮再问,“可有人来看她?”
“不曾。”
穿过廊庑,再过方丈室,东配殿就在眼前。藏经阁乃光宅寺最内之处,隔绝喧嚣,梵音四起。
立在台阶之下,仰望藏经阁,三层楼,飞檐高耸,东西配殿相随。东配殿二楼,窗棂大开,可见一少女半个身姿,跪得笔直,一手持书卷,一手敲木鱼,颇有几分看破红尘。
看了许久,杨琮终于不复入殿之时的坦然,快步上楼。
及至他到得门前,不等说话,便听刘三娘轻声说道:“你来了。”
平静如水,早已料到这一切,没有丝毫意外。
杨琮迈过门槛,不往内继续走,“来接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