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转过几道弯,李崇润强迫自己狠下心。

  他撩了撩缨徽散落于肩的青丝,“你说得对,他死了,对我并无好处。只是徽徽,这世间哪里有这般现成的好事。我并不比薛绍高尚,谢世渊要解药,需得拿他手里的东西来换。”

  兵符。这是永远都绕不开的。

  缨徽神色黯淡:“我曾提出让阿兄交出兵符保命,可他不肯。”

  “他不肯没关系呀,这不是有你嘛。”

  李崇润唇角噙着薄凉的笑:“兄妹情深,他不会对你设防的。”

  缨徽有片刻的愣怔,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

  一股凉气漫上脊背,直入骨髓。

  李崇润在指尖勾缠了一绺她的头发,“所以啊,徽徽,可不要再求我去救你的阿兄,你阿兄的命分明是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只剩一个月。”

  李崇润离开后,缨徽彻夜未眠。

  用了很久她才想通一件事。

  她算不得高尚,更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英雄。

  这混乱的世道除了让她自小饱受流离苦楚,并未给予她什么。

  她为什么要在心里装这么多东西。

  从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阿兄活下来。

  现在有两个,阿兄活下来,然后他们一起去报仇。

  想通了,她就去做。

  谢世渊被安顿在左营路的军营里。

  那里有一爿屋舍,重兵防守,绝无逃脱的可能。

  缨徽得了李崇润的首肯,来看他。

  谢世渊喜出望外,忙将她迎进屋内。

  这间屋舍算不得宽敞,布置得简朴却雅致。

  青色的罗帐用银钩束起。

  窗台几盆斑舍兰。

  紫檀木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和舆图。

  墨砚旁放着剑。

  没有人照料,书和笔都很乱。

  谢世渊有些赧意。

  在缨徽进来时,忙挽起袖子把书凑成一堆,收拾出来地方放茶瓯。

  缨徽近来畏寒,穿了一件薄薄的鹤氅,脱下来叫白蕊抱着。

  她在来时已想好策略。

  可看着阿兄怕她冷,又束起袍裾去拨弄炭盆,心中还是一阵绞痛。

  谢世渊浑然未觉。

  把烧起来的炭盆放在缨徽脚边,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

  她道一切安好。

  谢世渊道:“我这里一切都好,李都督并未为难过我,还让欧阳郎中时不时来给我把脉,药和膳食都妥帖,你不要担心。”

  缨徽点了点头,让白蕊把糕饼拿出来。

  做了从前他们最爱吃的雪片糕。

  用炒过的糯米粉加糖制成,绵软如细雪,滋润甘甜。

  谢世渊好久没吃过,捏起一片放在嘴里,是久违的甜蜜。

  他唇角弯起,眼睛像一对月牙。

  缨徽将茶水递给他。

  这种糕饼太甜,用清茶最好解腻。

  “姨母说生孩子时要娘家人在,做主书信一封送去西京,请我的阿耶阿娘和姐妹们来看我。但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都是崇润的主意。他惦记着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兵符。”

  缨徽叽叽喳喳说着琐事:“崇润还是不了解我阿耶,他那样的人,手里但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换利益的。真有兵符,怎么可能放在手里这么久,一点风声都不露。”

  谢世渊擦了擦嘴角糕饼的残屑,宠溺地看着她,“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过于忧心。”

  缨徽仰面看他,目光澄净,像从前那个无忧虑的小姑娘。

  可是藏在袖中的手指绞缠,压抑着无边的痛。

  她故作不经意:“谁知道呢,或者祖父根本就没给阿耶,或者代代相传,藏忘了地方也未可知。”

  “对了阿兄,你的兵符藏好了吗?不会被人找到吧?”

  谢世渊饮了半瓯茶,冲她微笑:“放心吧,这么要紧的东西,我不会丢的。”

  “那是在哪里呀?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稳妥的地方。”

  谢世渊静静看了一阵缨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阿耶从小教我,大丈夫应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绝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罔顾社稷安危。我谢氏顶天立地,清清白白,将来丹青史册自有分明。”

  他比缨徽高尚许多。

  在遭遇了苦痛后,仍愿悲悯苍生。

  是呀,若非他善良、高尚,如何能在当初毫不犹豫地从风月之地解救下缨徽。

  缨徽可以为了让阿兄活着而毁掉两人的关系,但不能去毁掉那个清清白白的谢将军。

  如果谢氏贪生,阿耶阿娘和燕燕怎么会死。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亵渎他们。

  缨徽短暂合眸,将泪水压回去,强挤出微笑:“阿兄说得对,我明白了。”

  她不再提兵符的事。

  与谢世渊闲话几句,给他留了山参补身,才离去。

  谢世渊出来送她。

  灿烂余晖照遍大地,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缨徽走出很远再回头看时,阿兄仍旧在那里,目送她离去。

  他什么都知道,却又那么心软。

  为什么这世间总是好人罹难,奸雄逍遥呢。

  是非颠倒,黑白混淆。

  她转过弯,知道阿兄看不见她了,终于支撑不住。

  趔趄着扑上马车,跪在李崇润的身边。

  抓着他的袍裾,声泪俱下地哀求:“七郎,我们家也有兵符,我去帮你把我阿耶骗过来,他是个没出息的,你严刑拷打,他肯定会交出来的。”

第27章

  李崇润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诞。

  数月前,韦缨徽还是个薄情矫揉的女人。

  为了逼他阻止兄长纳她做妾,用各种手段威胁他。

  她贪财、贪食、贪欢,嘴毒、脾气坏。

  她本可以一直坏下去。

  可是她为什么变得这样善良大义。

  李崇润捏着她的脸。

  指腹深陷入她雪白细腻的肌肤。

  恨不得用力将整个尘世都撕碎。

  将那沾着血沫、丑陋骇人的残骸推到她面前。

  笑着说:“徽徽,这是你应得的。”

  咱们说好一起做坏人,你凭什么要中途改弦更辙,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

  李崇润问出了心中疑惑。

  心说如果她胆敢说一个“爱”字,他立即就杀了她。

  缨徽低落良久,说:“七郎,谢家全家都是好人。”

  李崇润觉得她莫不是疯了。

  在这么个弱肉强食、杀伐不绝的尘世间,好人有什么价值?

  善念堆积,只会成为绑缚手脚的网,任人鱼肉刀俎。

  缨徽面上带着些迷茫,摇头:“我从前不明白,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做好人有什么用?人心险恶,世道多舛,好人总是死得很快。可是刚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错了。如果谢家不是好人,当初我就会陷在青楼里。也许如今,我正在定州哪一个角楼里卖笑,几两银子就能和我睡一觉。”

  “他是那么好的人,是我一生的光。如果你定要把这束光毁了,那你就杀了我,权当我以命偿还了恩泽。”

  她朝李崇润抻出脖子,脸庞上是视死如归的坚韧。

  李崇润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怒火滔天,可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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