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白蕊和红珠跟在身后,低眉耷脸的。
缨徽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说:“昨夜不是睡得挺早,怎么没精打采的?”
红珠嘟囔:“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娘子又要涉险。而且这一回太危险了,那是个残暴不仁的主儿,可不是七郎那么面冷心软的。”
白蕊亦不忿:“说到底群雄逐鹿,那都是男人们的事。凭什么到了危急关头,反要女人去冒险?就算都督这次回不来,咱们带着莲花隐姓埋名过日子就是。保住李家的血脉,也算对得起他了。”
缨徽低眸思忖片刻,微笑:“好像这么久,遇见事了一直在逃。我不想逃了,我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妖魔。”
说出这话,反而豁然轻松。
任他前路魑魅魍魉,终归是往前走的。
拐过街角,路过书坊,倏得从里面出来一人,缨徽躲避不及,两人险些撞上。
红珠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那人踉跄着站稳,忙和袖揖礼:“在下失礼,见谅见谅。”
缨徽刚道了句:“无妨。”看清来人,却觉面熟。
那人先认出了她:“韦娘子。”
他身着广袖圆领襕衫,环佩轻鸣,芝草做饰,十分清雅。
缨徽一下想起来:“萧郎君。”
正是两月前,在黄金楼里救过缨徽的萧垣。
当初李崇润派人往邸舍送了酬谢的金银,皆被退回,再派人去,已经人去楼空。
缨徽还以为他早已离开幽州,不想竟又邂逅。
她笑说:“郎君高义,竟是施恩不图报的,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
萧垣笑了笑:“那日未曾想,娘子竟是这等来头。我一平头百姓,不敢跟都督府有牵扯,这才退了邸舍。我在广平坊赁了间屋舍,如娘子不嫌,可否赏光?”
缨徽略作忖度,觉得不妥,仰头看了街边茶肆:“这里的黄山毛尖还能入口,不如我请郎君喝几瓯清茶。”
大周民风开放,萧垣亦是洒脱之人,当即应是。
堂倌端上青釉瓷瓯,萧垣抬袖屏退,亲自执了茶壶。
几只瓷瓯摆开,烫壶、置茶、温杯、高冲、闻香,一整套流程下来,才摆出四瓯热气腾腾的茶水。
琥珀色的茶汤里,几片尖牙飘荡沉浮。
这样考究的泡茶,缨徽只在少时,她的嫡母云黍县主的房里见过。
萧垣朝缨徽抬手,袍袖如水流泻,气度雍容,“娘子,你尝一尝,可是少时的滋味?”
缨徽瞠目。
他微笑:“韦妹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第41章
面前郎君和风霁月,温文矜贵,让缨徽一阵恍惚,逐渐与记忆中的影像相重叠。
她十二岁那年,刚回到韦府,曾被云黍县主召过去说了会儿话。
那日阴霾密布,屋子里暗沉沉的,侍婢们谨守礼仪,低着头忙碌,只有杯盏相互碰撞的声音。
缨徽叫嬷嬷领着,在香案前行礼。
云黍县主高高在上,手执纨扇,对缨徽一阵嘘寒问暖。
缨徽一边回话,注意到,那香案后坐着个少年,身着曾青锦衣,肩上浮跃着如意祥云。
他正低头摆弄那几只瓷瓯,袅袅茶烟氤氲,面容模糊不清。
那么专注,
仿佛外间的琐事都与他无关。
云黍县主说完话,让嬷嬷端来一套粉翡头面送给缨徽。
缨徽正要走,那少年突然说话:“姑母,今年的蒙顶黄芽是陈茶,贡茶院太敷衍,要禀奏父皇治他们的罪才是。”
云黍县主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大周皇室日益式微,岂止是茶陈,国朝里里外外都透露出腐朽之气。
少年端了两瓯茶来,一瓯给了云黍县主,一瓯递给缨徽。
“这位妹妹很眼生。”
缨徽不敢看他,脸颊两片酡红。
少年见她害羞,不禁莞尔,起了逗弄之心,将茶瓯放在她嘴边,“尝尝呀,我泡的茶举世无双。”
缨徽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滚烫流进喉咙里,一路烧灼。
云黍县主好像不悦,让那少年走:“天阴沉沉,瞧着是要下雨,你快回吧,别待会儿淋在路上。”
少年倒也听话,朝云黍县主深揖为礼,转身离开。
侍女给他打起篾帘,喊了句:“十三殿下,您慢些走。”
记忆中有些模糊、稚气清秀的面容逐渐与眼前人重合。
缨徽道:“十三殿下?”
萧垣将洗茶的汤水倒进瓷盂里,“那日初见,我也没认出你,后来都督府的人送来赏赐,我才知道是你。”
初见之后,有皇室宴饮,辛娘子带缨徽去过几回,萧垣总会找她说话。
甚至当时,韦春知还动过心思,要把缨徽送给萧垣做侧妃。
但那是严怀沙大权在握,同宣妃的母族萧氏势同水火,韦春知唯恐惹祸上身,才转而去拉拢炙手可热的幽州都督。
可那毕竟是数年前的事了,缨徽的记忆里,十三殿下只是聊过几回的点头之交,连面容都模糊。
初在李崇润嘴中听到他的消息时,也并未太往心里去。
缨徽想起那份邸报,问:“殿下来幽州是要做什么?”
萧垣料到她有此问,叹道:“我姑母死得不明不白,那静安侯又凉薄至斯,连彻查都不愿,我只有来探探究竟。”
缨徽道:“但是这里很危险,不是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该来的地方。”
“至亲的仇都不得报,贪生有何意义?”萧垣将话说得慢条斯理,但坚韧至极。
缨徽想起自己的决定,觉得实在没有立场劝说他,便不再赘言。
问:“那殿下彻查过后,可有眉目?”
“我回了案发地查看,在现场发现了这枚袖箭。”萧垣将箭放在茶桌上,赤红的翎羽,箭身上镌刻暗纹。
缨徽拿起端详,萧垣道:“我查过卷宗,这种豹纹是檀侯府的徽记。”
“檀侯?”缨徽不解:“他为何要杀……”
话未说完,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檀侯极有可能是冲着韦家手里的兵符来的。
他要活的阿兄,接纳韦成康的示好,都是为了兵符。
只是不知,檀侯的种种行径,韦成康到底知不知道。
缨徽沉默片刻,又问:“那殿下预备如何做?”
萧垣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要去檀州,会一会这位檀侯。”
缨徽握着茶瓯的手微颤,几滴滚烫茶汤溅到手背。
萧垣深深看向缨徽:“我有一事相请。”
缨徽道:“殿下请说。”
“三州烽火不休,我从西京来时带了十几个护卫,遇上流寇,死的死,散的散。我自幼不善武艺,恐怕独自去檀州是有去无回。听闻李都督要去檀州祝寿,不知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缨徽为难了。
这是中常侍严怀沙点名要的人,虽然国朝日渐衰落,但她不确定,这么光明正大地将十三殿下带去檀州,会不会给李崇润惹麻烦。
她不能随便答应,便折中:“殿下身份贵重,我不敢随意做决定,请让我问过都督再给殿下答复吧。”
萧垣有些失望,还是颔首:“我在冬来邸舍等你的消息。”
从茶肆出来,回都督府的路上,缨徽听到街边百姓在议论,六郎李崇沣于昨夜回府时遭遇贼寇洗劫,不幸身亡。
缨徽撩起车帷听得仔细,白蕊在一旁道:“恐怕是都督怕他一去,后方生乱,六郎君借着身份谋逆,对娘子和女郎不利。”
李崇润一心只想在他走之前,为缨徽和女儿扫平所有隐患。
他还不知道,缨徽已下定决心同去。
她将下颌搁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出了会儿神,才将车帷放下。
回家后,缨徽把遇见萧垣的事告诉了李崇润。
李崇润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道:“此事好办,捎他一程,我再给严怀沙去信,就说殿下决意去檀州,我不好阻拦。他派人去檀州把人接回去就是。”
一个没落国朝的皇子,实在不值得挂怀。
缨徽凝着他的侧颜,怔忪出神。
李崇润察觉到屋内安静许久,放下毫笔看过来,见她目光呆愣愣的,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蜜语:“徽徽,不要怕,我留下阿翁和王玄庄,他们驻守幽州,会保护你的。”
缨徽下意识心想:我并不需要旁人保护,我不能一辈子需要旁人保护。
但她未做声,只顺势伏在李崇润的怀中。
李崇润只当她害怕,宽慰:“我至多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咱们正儿八经地大婚。”
缨徽心中一动:“那莲花……”
李崇润承诺:“莲花是我的嫡长女,她的一生必然顺遂安康。”
缨徽放了心。
在启程前的三日,崔君誉才让人捎信请缨徽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