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朱缙许诺道。
林静照完全是金锁窗中的笼中雀,面对主子的恩赏木讷地谢恩,“若得如此,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温顺依从他,他庇护江家。
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最终裁决权始终在帝王身上。她是依附在皇权上的一朵小小菟丝花,对他的许多请求都带着祈祷性质的。
地龙烧得热,熏得人暖烘烘。
当下内侍进来,开窗洒扫。
显清宫四面通透,即便在数九隆冬窗牗仍开得很勤。圣上冬不惧寒夏不惧热,不上朝而洞悉群臣每日所思所想,能掐会算,神仙之躯。
他多年来幽居道观,留给群臣的剪影素来神秘而肃穆,像一团谜。
林静照趁机也呼吸了几口凉飒的空气,夹杂着雪沫,长久的郁积得到了释放,倦怠的脑袋为之一清,精神抖擞。
这样的雪天不适合蜗居殿内,适合玩雪打雪仗。上次打雪仗还是和陆云铮一块,她仗着会武功用雪块欺负了他,他追着笑骂,两人最后跌在雪地里呼呼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朱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白衣萧森地望向窗外雪景,身影静穆。
雪光闪霑,潮然有湿人衣之感。
从远方黑色群山吹来的风,灌入人的衣袖,乘风仿佛真的羽化飞升了。
林静照脑子里回忆着打雪仗的情景,怔怔出神,眼底略略湿润,连忙斥了几句雪花,有几片飞融到她眼睛里了。
朱缙见此,命人将窗牗关闭。
内侍报首辅江浔前来拜见,上呈青词。
朱缙挥挥手准入,林静照揉了揉眼睛,默契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江浔一路走来未乘辇,官帽落满了雪絮,越加衬得两鬓风霜,老病衰体颤颤巍巍。
“微臣叩见陛下。”
朱缙免了他的虚礼,赐座。
“难为江阁老大雪天还辛苦入宫。”
江浔冻僵的手木然从怀中掏出一份青词,以盒包裹,未曾被雪水洇湿半分,毕恭毕敬献给天子,“微臣为陛下撰写青词,不敢怠慢。”
朱缙叫张全收下,打量着,“阁老似乎脸色不好。”
江浔擦擦颊侧雪水,难以启齿,“说来令陛下见笑,爱女杳杳惨死,微臣时时思念,晚间辗转反侧,思念之情难于明状。”
朱缙颔首:“人之常情。”
屏风后的林静照闻得父亲苍老的嗓音,心里空荡荡灌满了寒风。一扇薄薄屏风之隔,皇权的五指山死死压覆,令她无法走出。
杳杳这个名字离她越来越远,从她身上剥离,再不属于她了。
她心中微慌,愈加凝神地听君臣接下来的谈话。
原来江浔今日有所求,听闻方术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特向道君皇帝求教。若能再见爱女魂魄一面,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了。
朱缙没传授他所谓方术,而直接将言官弹章甩到江浔面前,“阁老一味思念女儿,这些奏折又作何解释?”
江浔以为龙颜震怒,忙下跪认错。
朱缙没有惩罚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今后戒骄戒躁,安心当好首辅的职责。贪可以,别贪太多。
至于他女儿江杳,该回来的时机会回来的。
第72章
江浔被圣上敲打一番,圣上对他中饱私囊的行径清清楚楚。
圣上果真有“起死回生”的道家方术,能以精诚致魂魄,救回他女儿。如果他图谋不忠,为臣不孝,妄图欺瞒君父,那么圣上的独门方术也不会施予他。
出了宫,江浔心神跌宕,又悲又喜。
从前他追随圣上为了荣华富贵,做的皆属表面功夫,认为“道”是虚无缥缈的死物。
而今圣上真能用道挽回杳杳的性命,实人间奇迹。他打心眼里感恩戴德,深信圣上是大罗金仙,愿实打实追随圣上。
他效忠,圣上会用方术复活杳杳;他效忠,还能官运亨通。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便是死,也要化作老龟驮着圣上成仙。
得圣上金口承诺,江浔的日子仿佛有了盼头,上朝愈加虔诚地佩戴香叶冠,下朝越加认真地钻研青词,黄老之经朝夕不离手。
江璟元分摊父亲的重担,掌管起了内阁。他不像江浔那样虔诚斋醮,不爱侍奉捻神捻鬼的道君皇帝,只管玩弄权势,青词是找人代笔的。
当初陆云铮的青词就找人代笔,颇蒙蔽了圣上一段时间。他父子偷天换日了这么久,言官激烈弹劾,圣上依旧置若罔闻。
看来圣上不过尔尔,整日修仙炼丹,一帖帖仙幻剂吃下去都糊涂了。登基日久,圣上多昵女色与玄学,再不是最初那个锋利机深的湘王世子。
如此,他还辛苦斟酌那青词作甚,莫如和几个少妻多亲热亲热,方不负良宵美景。
……
此次言官发难,全靠皇贵妃娘娘代为说情才蒙混过关,首辅江浔及其党羽把皇贵妃当成了靠山。
月前江浔向圣上进献道姑美人,原不利于皇贵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皇贵妃却以怨报德,反帮了江家。
江浔深深懊悔自己的错误,再不肯做与皇贵妃利益相悖之事,决心领着朝中党羽扶持皇贵妃为后,前朝后宫同气连枝。
十二月初年关将至,除旧迎新,宫中赏赐许多琳琅璀璨的宝货。
林静照已数不清这是在宫里度过的第几个年头,过年没什么好期盼的,左右年前年后一个样,此生再走不出这座死水无澜的皇宫。
芳儿说今年会不寻常些,除了例行的宫宴,还会在城墙边放一场盛大的烟火,主意是江阁老出的。
林静照听听未曾在意,陛下不会让她到城墙那么远的地方。
又两日,圣旨来了,竟真叫她除夕夜用过宫宴后往城墙上看烟火。
她略略惊喜,很快褪去,看烟火只是饱饱眼福罢了,毕竟她认清了现实,心气消磨干净,即便走出皇宫也不会存在逃跑的幻想。
“陛下都带了哪几位嫔妃?”
张全答道:“陛下只邀了您一人。”
林静照略略诧然,“孙美人没去吗?”
毕竟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皇帝身边环绕的嫔妃少了不气派。孙美人是近来的新宠,人长得美又会撒娇,本以为必定得跟着。
张全道:“孙美人已被遣送出皇宫了。”
林静照蹙眉,那人薄情,喜新厌旧竟是这么短暂的过程。
当下不再深究,接受了这等安排。
皇帝既邀了她,必定是看重她之意。且不管孙美人及后宫其余嫔妃如何,她自身恩宠不断,保住自身性命,保全江家就好。
但愿人老珠黄的一天来得晚些,若色衰而爱弛,她将束手无策。
除夕当日宫中喜庆氛围甚浓,林静照作为后宫最高位份受六宫朝拜,赏赐金银,说吉祥话,又以皇贵妃之尊出席宫宴,头戴帷帽遮蔽面容,与诸勋爵贵戚同席,一日过得甚为辛苦。
去年宫宴时她还能隔着人海望陆云铮一眼,今年物是人非,陆云铮坟前裹满了皑皑白雪,细想叫人凄怆欲绝。
林静照不太喜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气氛吉祥喜庆,但砰砰的震雷声撼得人心脏不舒服。也不怎么爱看烟花,烟花绚烂则绚烂,过于短暂,熄灭后还会在眼前留下残影,久久晕眩。
她宁愿像黑暗中松柏一样卑微沉默地活着,也不愿像烟花热烈明亮了一瞬间后,便永恒地寂寂死去。
除夕之日,林静照盛装打扮,鬓堆金凤丝,秋波湛湛,面若秋月,又沐浴熏香如兰在幽林,呈现皇贵妃美丽雍容之态,在最外罩了面纱。
她如仪出席了宫宴,拜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牌位后,与帝同乘辇出宫,观烟火。
上辇时,皇帝已等候多时。
她浅浅福身,“陛下。”
朱缙在车上徐徐伸手,她顺势搭住。帝妃二人并排坐在辇轿中,启程,仪仗浩浩荡荡。
朱缙一袭卵色博袖道袍,雨洗千山翠色浮,即便这般重要的日子也没穿龙袍,闲寂澹如,坦然自若,似山林清净的隐逸之士而非皇帝。
车响辚辚,新岁喜庆气氛氤氲在漆黑的夜空中,鞭炮烟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御前侍卫肃穆端庄,持刀守护,愈加衬得厢内寂静。
林静照平时多亲密的事也侍奉过,此刻与皇帝并排,遥感局促难安。
昏暗中,仅仅他们二人。
与他在一起,空气恍若实质,充斥着凝重肃穆,令她呼吸为艰。
朱缙侧目而视,林静照察觉到他目光,佯装无事,鬓间步摇在车马的轻微颠动中窸窣作响。
他冷不丁抬手,握住了她。
置烟火的地方在先农坛附近,林静照主持蚕桑礼时来过一次,那次不幸起了火,将行宫焚毁,如今正处于紧锣密鼓的重建中。
林静照下得轿辇,随帝一同登上城墙,面纱被高处料峭的寒风吹得飒飒,大内侍卫森严罗列。
至最高处,大明万里江山一览无余。极目远眺京城如整整齐齐的方块,中轴线穿过,左右对称,亮起万家灯火。
百余尺的缯彩灯楼,大陈灯影,熙熙攘攘如蚂蚁的百姓拥挤在街衢巷尾,鸣鼓聒天。山河锦绣,除旧迎新,悬珠挂云。
林静照少年时亲身体验过这等民间节日氛围,但未曾站过如此高度,胸襟的垒块一时被夜风浇散,仿佛万家灯火也有她的一盏灯。
那年,陆云铮巧笑着提一盏花灯给她看,莲花的形状被人群挤扁了。
她很生气,好意头烟消云散了。花灯上绘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吐血而亡,一个哭嫁,死后才化为蛱蝶……
陆云铮说:杳杳,我们再去买新的。
她膈应了许久,总觉得这是冥冥中的谶言,直到陆云铮买了个鸳鸯新灯,才勉强破涕为笑。
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噙上眼眶,好在有面纱和黑暗的遮掩,不至于那么明显。
林静照快速擦了下,佯作被烟火感动的样子,咽泪装欢,雀跃地指着远方,光芒破碎在眸底深处。
看,就要来了。
预定燃烟花的时间到了,随着穿破空气的爆鸣声,烟火霹雳隆响,万点烟火在空中交映璀璨,恢弘磅礴,映得人间一片片惨亮雪白。
江浔、徐青山等人领头,文武百僚黑压压地叩拜帝王,气势宏大,庄严肃穆,山呼海啸地恭祝君上万寿无疆,长久统治。
圣上挥手,允起。
除夕之夜圣上身畔只站着皇贵妃,皇贵妃是未来的皇后,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