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在官家望着账簿蹙眉之际,底下的孙令耀和陈括苍皆心生忐忑,不知官家会如何决断。
倒是上首几位同平章事安静得很,尤其是魏相公,他平静抬眸,已经预料了结局。
魏相公看向同样蹙眉,时刻关注着二人的魏观,忍不住想摇头,到底是有所欠缺,得多加磨砺,在京都待个两三年,再到地方去赴任。
也得多带到官家跟前,才能揣摩出几分官家的心思。魏相公心思翻转之间,已经想好了该叫魏观担任何职位。
而官家沉吟了许久,终于,他用力将账簿拍到桌案上,面露怒气。
底下,纵然是平稳沉静如陈括苍,也忍不住抬头。
官家,究竟会彻查,还是……粉饰太平。
第112章
“这些、这些!!”
官家气怒至极,甚至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国蠹!无耻之尤!”
他盛怒之下,天子的威严如雷霆一般,恐惧席卷着众人。
“官家息怒!”群臣出列,跪拜在地,齐齐高声喊道。
“息怒?”官家反倒是气笑了,指着他们道:“食君禄,不思担君之忧,只一味贪墨,将我大宋将士性命视如草芥!这便是你们为臣子的本分不成?”
很显然,官家这架势,是要彻查此案。
而上首的魏相公,虽然跟着群臣在那随口喊了几声息怒,心中却平静得很,他是朝中重臣,常常见到官家,对其脾性不说尽数了解,也知道个七八分。
正当亲政的时候,朝中许多权柄都被老臣把握,有个送上门的名正言顺夺权与扫清障碍的机会,他又如何会错过?
果然,下一刻,只听官家怒气腾腾的声音在上首响起。
“查!从上到下查清楚!”
“绝不姑息一人!”
有人额上浮起冷汗,也有人神色从容,而陈括苍与孙令耀则俱是神色一松。
从前,岳王势大,参与贪墨案的贼首同样身居高位,可多行不义必自毙,岳王造反,连带着他的羽翼一块被剪除,而今状告,是最有希望翻案的时候。
他们能赌一把官家有意立威,想扫除与岳王有干系的一众人等。
但若是待到日后,则又是变数。
所以才不得不兵行险招,在闻喜宴上先敲登闻鼓,再递上诉状,毕竟,对才考中进士的陈括苍来说,这怕是他未来十年里所能参与的最盛大的宴席,品阶不够的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遑论是在这么多朝臣面前向官家递诉状。
幸而,成了!
正当两人伏跪在地上,心中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是大仇得报的狂喜,甚至还有终于能卸去重担的轻松与空虚时,方才还在震怒的官家,竟然走到了二人中间。
官家亲手扶起了两人,他甚至拍了拍孙令耀的肩,以示亲近,“对孙氏满门,予心有愧,抄没的家财予会下令返还,并赐勋上骑都尉,及白金五千两令别市第,孙元德将军追赠忠正伯……”
上骑都尉可是正五品,宋朝官阶值钱,四五品的实权职位便是到顶了,一到三品多是虚职。像是殿试廷魁的状元,往常也不过授正八品的承事郎。
不过,上骑都尉为勋官,没有实权,享着俸禄罢了。
而白金五千两令别市第,通俗些说则是给白银五千两,即五千贯的钱买个汴京的宅子住。至于给孙令耀祖父追赠的爵位,就同他自己关系不大了,只是荣耀,并不能袭爵。
并且,孙令耀赐勋后,亦并非不能再科举。宋朝规定,有勋爵的官员可以通过锁厅试来考进士,以此获得进士出身,再任官升迁,同样有大好前途。
官家说完后,也未忘了陈括苍,他沉吟片刻后道:“佑德五年探花郎陈谦,恪尽职守,临难不屈,性节烈高洁,追赠通奉大夫。”
“通奉大夫性刚烈正直,汝颇有汝父之范,授官左拾遗,掌讽谏之责,赐绯银鱼袋。”
左拾遗为从八品上,身为今科探花郎这个品阶的授官不算惊骇,但其常伴天子身侧,其中份量不言而喻。何况,着绯银鱼袋乃是五品以上官员佩系,官家特赐予陈括苍,乃是莫大殊荣,显然是为了嘉奖他。
孙令耀和陈括苍都行礼谢恩。
官家抬手让他们起来,也正是他们低头弯腰的时候,叫官家瞧见了魏观,想起了还有一门亲事呢。
既给了恩旨,不如施恩到底。
官家又唤魏观上前,亲口道:“陈氏满门等了十多年方才洗清冤屈,又逢嫁女,阖该热闹一些。既然你先前向予请旨赐婚,予便一应代劳了,你们二人的昏礼由大宗正司比照县君婚仪规制置办,妆奁亦从予的内藏库中出。”
他赐下的这份恩典,不仅是魏观,就连魏相公都要上前谢恩,陈括苍自然也是代姊谢恩。
官家又接连下了几道旨意,如此这般才算完。
但这样一折腾,天色已渐渐染上昏黄之色,想要用完宴席是不大可能了。
否则,属于新科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在主街出行的风光,就只能在夜里进行,锦衣夜行,岂不憾然?
故而,官家大手一挥,直接赐花,让他们簪花游街去。
官家甚至平易近人地出言调侃,让陈括苍和孙令耀回头定要宴请一众进士与诸科及第者,否则来日众人一回想可得腹诽他们二人。
至于魏观,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三大喜事他已有了两件,遭人排挤一二日也是阖该。
官家有意体恤他们,玩笑了两句,众人自是配合地哈哈大笑,纷纷拿魏观调侃。
而魏相公左右的同僚也都向他贺喜,同他拱手敬酒。
魏相公能说什么呢,官家都已经下旨,事情已成定局,不论他对此满不满意,都不得不笑呵呵地喝下敬酒,再附和两句,言说自己如何高兴。
哼,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看着温良,实则主意正得很,哪会乖乖听从他的安排。
闻喜宴上请求赐婚,怕是早就筹谋好的,先前种种,不过是为了迷惑他,叫他放松警惕罢了。
魏相公喝着上好的佳酿,却觉得如鲠在噎,眸光扫过魏观,便不自觉咬了咬牙,可心里则是淡淡的满意自豪。能把他也给蒙骗过去,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并非从前以为的不知变通之辈,如此甚好。
*
消息传回陈家的时候,却是一道又一道的圣旨。
先是给元娘和魏观赐婚的,元娘只是讶然片刻,并不觉得多惊愕,魏观既然应承他,自然会将所有阻力除去,当众向官家请旨赐婚,此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但她挂念的却是另一桩事,婚事哪有家人性命要紧。
而岑娘子却安定了些,既然官家下旨赐婚,就算事情不成,也不会波及到元娘身上。
在几人忐忑等待中,第二道圣旨临门。
接着是第三道……
接完旨,香案上的香还在燃着,陈家院子里的几人却觉得飘飘然,连站都要站不住。期许了许久的事,蛰伏了十几年的苦楚,今日就这样有了定论?
一朝得雪!
如释重负之余,是不可置信与深深的空虚。
元娘把岑娘子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去和万贯取了茶,想要煮茶给几人喝。
茶才刚煮好,门便被敲响,是有客来了。
第113章
院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岑娘子疑惑,“莫不是还有圣旨?”
也是,一连几道下来,兴许还有圣旨。
但是想想又不至于,拢共就这么两件事,哪还能再折腾?
元娘则道:“许是阿奶回来了。”
陈括苍还要和其他进士们一道游街,想来不会和王婆婆跟孙令耀一道回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以防万一,元娘喊万贯跟在自己身后,然后便去开门了。
门方才打开小半,就能窥见对面的衣裙,是绸布做的,足见来人必定富贵。元娘也因此疑惑了片刻,但她将门彻底打开,青天白日,天子脚下,自己家里刚接过圣旨,寻常宵小之辈不会不长眼地前来。
而这时候,她才窥清全貌,门外站的不止一人两人,穿绸衣戴金钗子的妇人后面是一辆马车,两旁还有婢女和护卫。
门口杵着的妇人客气问道:“此处可是陈家院宅?”
元娘纵然不明所以,也仍从容自若地回答,她点点头,“正是,敢问卿是何人,可有何事?”
那着绸衣戴金钗的妇人笑了笑,举止颇为文雅,她答道:“我家主人乃是魏府夫人,前来拜访贵宅的老太君。”
原本王婆婆是一介百姓,她是不能被尊称为老太君的,但她的儿子陈谦被追赠官位,虽说官品犹嫌不够,但客人拜访时这样微微抬高身份的尊称亦不算逾矩。
元娘听见妇人一说,心弦一震,忽然她福至心灵向马车处望去,正好见到魏夫人掀起帘子。见到元娘望过来,魏夫人并没有被发现的局促,反而雍容闲雅地一笑,没有刻意的傲慢,但上位者对下位者,或者说尊对卑的那种天然悠闲尽显。
元娘心中紧张得要死,魏夫人的到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元娘觉得自己从未有这般清醒的时候,手脚似乎有了自己思想,她仿佛被另一个人掌控了躯壳,她能游离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个举动。
她扬唇浅笑,是从未有过的端庄娴雅,她听见自己语调轻缓,从容自如道:“原是魏夫人,可惜我祖母尚未归家,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还请进来歇息片刻。”
说着,她就朝边上退开半步,而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而魏夫人也没再让仆妇代劳,有婢女将她搀扶下马车,她绣着精美云纹牡丹的绣鞋在踏上石板前,鞋底清晰可见,干净发白,没有沾上半点尘土。
这便是士族女子的绣鞋,元娘都不必抬脚,也知道自己鞋底定然是灰黑的。因为她成日在外,即便如今已经深居简出,但也常常要外出采买食物,昨日,她还刚去了新郑门,就为了挑两尾新鲜的鱼。
元娘脑海里浮过种种思绪,却皆不曾表露出来。
魏夫人不着痕迹打量着,倒是微微点头,虽然这些年长于乡野,又在市井耽误了几年,但不卑不亢,言行有据,倒是被教得很好。
她还怕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肤色黑黄,举止粗糙的野丫头。
也是,有王老太君在,又怎么会教得不好,听闻她的幼弟就以十四的年纪考取了进士,还是探花郎。虎父无犬子,他早逝的父亲不也是当年的探花郎么?
而且不论是王氏,还是陈氏,都富贵了许多年,王氏的门庭尤为高贵,祖上不知出过多少重臣。
想到此处,魏夫人看元娘的目光又满意了许多。
当年能定下亲事,就足以说明,她对陈元娘的家世是满意的。不仅仅是官位这么简单,还有家风教养,真正有底蕴的人家,纵然一朝没落,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魏夫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宋朝许多士大夫若是择儿媳,常常会看她家中是否有家训家规,若是没有,纵然身份看着相当了,也是不满的,断然不会聘娶。
魏夫人缓步走进陈家的院子,说是院子,也只有那小小的一隅,便是与魏家下人住的屋舍前的空地都不能比。但她环视周遭,收拾得温馨雅致,有石桌、秋千,还有夏日乘凉的棚子,棚子上缠绕着野藤,颇有野趣。而石桌上还放着下了半盘的棋,正是元娘昨夜和陈括苍下的。
只是当时天色渐晚,两人还未分出胜负,索性就放在那,留待回来再下。
其实也是个念想,毕竟第二日去得凶险,多少算是等着回来的意思。
魏夫人自己闺中时就爱下棋,她家累世官宦,父亲不愿入仕,却也是既有名望的大儒,所建的书院中有许多来求学的士子。
她闺中顽劣时,也常偷偷去瞧人家对弈。
甚至和父亲的几位弟子都隔着屏风下棋比试过,想当初,魏相公家中虽富庶,但早两代还是填不饱肚子的庶民,后来纵然有万贯家财,也只是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