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还生
洛明瑢压抑下那点不可理喻,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的嫉妒,只道:“眼下是最好的安排了,走吧。”
爹娘来了又走,釉儿还在梦乡里,什么都不知道,只喃喃在梦里喊阿娘。
大门口擎旗的队列已在等候,兵卒甲胄齐备,迟青英换了带着青夜军纹样的明光铠,这铠甲是迟青英父亲过世之前传给他的,同时也将青夜军统率的职责交到了他肩上。
虽收藏多年,但迟青英保养得当,盔甲锃亮一如往昔。
现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出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候在马车一侧。
沈幼漓瞧着这阵仗,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能不能跑掉。
不过,总归要试一试。
“这就是青夜军?”她问。
洛明瑢摇头:“山高水远,在关外的商队还未尽数归来,这里头,有郑王的兵马。”
说着将她带上马车,队伍朝着城外禅月寺进发。
一路扫过道旁草叶,露水打湿了车壁,沈幼漓不想和洛明瑢对面,闭上眼睛假寐。
洛明瑢将她挪到自己膝上,让她躺得舒服些。
“今夜——”他轻抚沈幼漓的眉梢,隽丽的眼睛在她眉目间流连,“回来咱们就能拜堂。”
沈幼漓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都不说。
—
县主一早派人盯着洛家门口的动静,一听到洛家人出发去了禅月寺,随即召来史函:“你去备马车,本县主要去一趟洛家。”
她昨日就想到了对付沈幼漓的计策。
史函忙就去办了。
县主则换上洛明香的衣物和打扮,戴上帷帽乘上马车,往洛家而去。
到洛家时,洛明香的侍女先下马车,问洛家丫鬟:“大夫人呢?”
“大夫人和郎君娘子们都上山去了。”
县主在马车之中听着,牵起唇角,他们果然走了。
侍女又问:“釉小娘子也去了?”
“尚在家中。”
县主这才示意马车继续驰进门内,扶着人下了马车,只是并未脱下帷帽。
她快步往沈幼漓和她两个孩子所住的院子走,然而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洛家早防着她,把人藏起来了。县主攥紧拳头。
她不甘心轻易离去,又找去别的地方,要把整个洛府都找一遍才罢休。
下人见娘子一回来就四处乱窜,还戴着个帷帽,很是奇怪,管家想上前询问,还被冬绒挡住:“别挨近娘子!”
有心的下人赶紧让人出门往禅月寺去知会大夫人,一面紧紧跟着归家的“大娘子”。
县主见府中人察觉到了不对,赶紧回洛明香的院子去,等她们不跟了,才悄悄出来。
佛堂外,釉儿在墙角悄悄探出脑袋,看了一圈四周。
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狗洞,偷偷溜了出来。
她不是淘气,只是昨夜做噩梦了,想听听阿娘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害怕了,而且她的床头已经放了五颗石子,已经过了五日,阿娘该出来了。
“阿娘——”
她趴在门缝上对着门内喊,可佛堂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回应没有。
“阿娘。”釉儿又喊了一声。
领子一紧,她就被人提了起来。
县主正好找到佛堂来,终于让她逮住了一尾鱼儿。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釉儿没有见过县主,小脚蹬得跟风火轮一样。
她仔细观察孩子的脸,待认出来,立时觉得晦气,“你就是那贱人的孩子?”
什么贱人?
釉儿没听过这个词,也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女人,“你是谁!”
“当然是杀你的人,走吧,咱们该早点去禅月寺了。”
—
沈幼漓端坐在偏殿之中,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被瑞昭县主抓了。
她正盘算一个适合的时机逃走。
周氏坐她上首,着意多问了一句:“这两日你们二人可有——”
“没有。”
“他还没算糊涂到底。”
也算非常糊涂了。沈幼漓暗自腹诽。
周氏道:“既然还要成一次亲,夫妻二人以后就同舟共济,那什么银子承诺的,就不必再理会,你只安分陪着他就是了。”
非亲非故,周氏待她已足够宽厚,沈幼漓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若我不愿呢?我本有自己的归处。”
“你想跑?”
“是。”
“如今这时节,郑王盯着咱家,洛府里只能多人,不能少人,我也帮不了你。”
远远听到寺钟撞响,清音悠悠。
周氏起身:“走吧。”
沈幼漓只能跟着往大殿走。
殿中早早汇聚了人,今日古刹闭门,不接待香客,汇聚在大殿之中的多是寺僧、兵卒、各军统领,还有郑王、凤还恩,并一个总跟在凤还恩左右的大理寺少卿。
沈幼漓隔着帷帽看不大清楚那人模样。
这么多人汇聚在这儿,定然不单单是为洛明瑢的还俗仪轨。
她这才对洛明瑢的身份有实感,他似乎真是一位皇子。
此刻洛明瑢正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
佛殿内檀香缭绕,佛祖的金身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仿佛在注视着他,洛明瑢跪在蒲团上,平日简朴的僧袍已换成重重八宝袈裟。
圆智住持没想到妙觉回家一趟,再回来就要还俗了,甚至还惊动了郑王和军容使,殿中列满军队。
他顿时忧心忡忡,没有了妙觉,往后他们寺庙的香火至少得减五成,这是很大一笔损失,不知该从何处找补。
更危急的是瑜南安危,战事一起,不知他这禅月寺能不能躲过劫难,又能救助多少流离失所的难民……
“妙觉,你当真要还俗?”
“是。”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佛前的长明灯忽地一跳,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灵魂在挣脱重重束缚。
四年来,洛明瑢就该做这个决定,无端消磨掉光阴,怪他醒悟太晚。
“弟子已携度牒至州县户曹司,加盖‘祠部印’,此为‘退道簿’,请住持过目。”
“嗯……”
“请住持为弟子执礼。”
郑王、军容在此,圆智住持心内遗憾,也劝不得什么,只得为他执还俗仪轨。
“且卸去法衣。”
洛明瑢跪于佛前,卸去身上袈裟,每解一重衣物,即诵一句:“去此福田衣,返我世俗心,佛恩在心,红尘炼性……”
沈幼漓站在周氏身后,掀开帷幔一隙,望着那渐渐脱得只剩白衣之人。
以朱砂提前写好《还俗文》在佛前焚烧,火灰气味散开,跳跃的火光照亮他的面庞,薄薄的纸很快烧尽,光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那人重隐于半明半暗之中。
沈幼漓心中滋味复杂,这曾经是她最盼着看到的,只是太迟了,时机不对,一切都已无意义。
她此刻既不是爱他,也不是恨他,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情竟能如此复杂。
一闭眼,恍现佛堂后高燃红烛的屋子。
洛明瑢说要再娶她一次……就在今夜。
就算洛明瑢再可怜,她也无法和叛贼成为夫妻,在铁蹄践踏大雍的疆域和百姓时,安然享受安宁。
“虽舍比丘相,不舍菩萨戒……”
还俗仪轨还在继续,圆智住持念起《净业障经》,手持杨柳枝,蘸着铜盆里的清水为洛明瑢净面。
“一洗尘劳障,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不了之尘缘。”
水珠顺着他睫毛滴落。
第二捧水浇在头顶。
“二洗分别心,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答难报之亲恩。”
“三洗……”
圆智方丈突然停下,“这第三捧,你自洗罢。”
铜盆端到面前,洛明瑢双手浸入水中,忽然想起受戒时也是这般。
只是那时洗去的是俗世污浊,如今洗去的却是四年清修,水影晃动,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未照镜子,竟有几分陌生。
那眼睛里没修出几分清明,尽是对红尘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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