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47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后来他逢年过节,总是不忘到家里来问候。渐渐地她知道,给孙大大请个哪怕不规矩的安,向孙大大问声好,就会有糖吃,还有孙大大绿衣兜里,数不清的、来自天南地北的稀奇玩意。什么虎丘的泥人小像啦、草编的蝈蝈、玉雕的大萝卜,也曾代替玛法,温暖了她很长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还是穿着一身绿袍,冬天冷所以袍子里惯常会夹棉或者缝缀大毛。孙大大的衣袍很旧了,领边出的风毛都软塌塌的。

  原本鲜艳的袍面也疲老黄化,变成了深浅不一的老绿色,倒像是因为春阳不来,蜷缩在墙角的绿芜与苍苔。

  讷讷还是笑着问他,“对了,孙大大,您还喝酒不喝?”

  孙大大笑着说,“早已经喝不动啦。”

  讷讷说,“好。”便带着连朝,一并往屋里去了。

  照不到很多光的里屋,乍然进去还是有些冷。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讷讷从屉子里找了许久,才找出来一罐茶叶,又嘱咐她,“盆子搁着,把水烧上吧。”

  她应声好,擦了擦手,便去拿壶烧水,心潮起伏了数次,才敢小心翼翼却故作平常地笑着问讷讷,“今儿是天气好,孙爷爷也过来走动走动。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刚在门上只顾着惊讶,不算失礼吧。讷讷,他看着和从前还是一个样呢。”

  讷讷头也没回地说,“他是来辞路来了。”

  “他不是,还挺硬朗的吗?”

  讷讷说,“人的身体怎么样,谁能比自己更明白呀?趁着还能走得动,拾掇齐整,不算丢人的时候,往有交情的亲朋好友家里走上一回,说说话。把从前冒犯过的事儿赔个不是,做个了结。这辈子多谢款待,再什么见的不见的,就到这里了。”

  她才明白,这是或许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孙大大’。

  热水很快便烧好,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讷讷早已将茶叶放在杯子里,就等着她提壶,老绿色的茶叶在滚水下起伏,舒展,竟也能看见几分盈盈的翠绿。讷讷问她,“你要自己去敬这杯茶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色将暮,晚霞把整片天都烧的火红。岑寂的庭院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被涂上了一层琥珀色,像是小时候钹子声里,叫卖着的糖葫芦的糖衣。

  一盏茶喝到底,一席话也结束了。

  孙大大率先站起身来,玛玛也跟着站起来,玛玛说,“慢些走,让苟儿送送你。”

  他似乎想起什么,蓦地笑了,“苟儿……这名字还是她玛法给起的吧?老大叫□□,二姑娘叫苟儿。”

  玛玛也笑,“他一辈子都不肯正经地起名。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正经的事儿啊。”

  “那可不能这么说。”孙大大爱怜地拍了拍连朝的肩头,“别看□□不好听,□□就是蟾蜍啊。是招财进宝的蟾蜍,更是月亮里的蟾蜍。它能辟邪,能消灾,能吃害虫。自己能过得富足吉祥,也能把人世间的坏人、不平的事,都辟开消掉,就是个很不错的,有用的人了。

  “至于苟儿,”孙大大垂下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甭嫌这名字念起来草率,要是细究,那真是大有来头。《说文解字》里面讲,‘苟,草也’,它也有姑且、保全的意思。女孩儿家,不要像什么丝萝,只能缠绕乔木而活。这世道上女子活得比男子艰难,那又怎么样?并不是没有依托,就活不下去。他希望这个孙女儿聪明,坚韧,善于保全自己。人世间往往有难以两全的事,能有姑且知足的一颗心,便足以抵挡天下间的不平事。然后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年春天都抽出新芽来。什么艰险,都不能杀尽她。”

  孙大大鼓励地说,“咱们取的虽是最普通的名字,要做最响亮的人。”

  连朝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很轻却很郑重地答应,“好!”

  她送孙大大,止步于二门上。

  不知怎么,她还是很想哭。

  孙大大说,“丫头,留不住,终须去,迎面是阳春。这一去,一定还要买些最醇最香的好酒,再与你玛法好好地喝上一盅,没什么好哭的。”

  人生百事易成灰,新春又递旧春归。

  夕阳下的老人,步子走得不算很稳当了,不过好在步履之间还有一股精神,有一份心气。哪怕容颜颓老,心气总是不会散的。

  她终于还像小时候一样喊他,“孙大大,您回去好好儿的,多保重。”

  孙大大停了很久,还是回过身,朝她扬了扬手。

  等手放下来的时候,太阳就彻底地落到山下面去了。

  晚饭吃得很沉默。玛玛总忧心敬佑没回家吃饭,因此频频地往门外望。老人家经不得乏,白天与家里的客人陪着说话,已是十分耗费精神,用饭也用不进什么,还是图妈妈有预料,提前煨了米粥,也不过只吃了一小碗。

  玛玛的嘴唇,总是有些轻微的发紫。图妈妈伺候她把粥用完了,扶着她进内间歇息。

  连朝陪着讷讷收拾屋子,一时有很多的话想问,刚想开口,又不知道问起来是否突兀,只能先捺下去,转而说,“讷讷辛苦了一日,也早些安置吧。我在宫中当差时,攒了些月钱,宫中主子也曾有赏赐,出宫时每个人都赏了金银与绢帛。手头宽裕,我不想讷讷太辛苦,不如咱们也雇个使

  女来,帮衬着就轻松些。”

  讷讷摆了摆手,“很不必,还是不要太铺张。没有很重的事情,自己亲力亲为,心里踏实些。”

  连朝给她敬了盏茶,讷讷接过,慢慢地坐下来。低头轻轻吹了吹,思绪却飘到很远,“我时常怀念咱们在南边的时光。那时候你阿玛还没有当这么重的差,咱们家的屋子虽小,却一应俱全。禄米虽微,却足够吃饱穿暖。后来到了京城,我总是不习惯。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住着敞亮的庭院,戴着华贵的首饰,迎来送往俱是宗亲官眷,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唯恐有一处不周到。晚上常常睡不好,二更三更便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连朝有些讶然,“这些事,讷讷从未与我说过。”

  “和你说什么呀,你那么小。”讷讷笑着,把茶盏放到一边,“如今不一样,你们都长大了。咱们旗人的姑奶奶和爷们一样能当家,有些事我再出面已经不合适,应该轮到你们来担当了。”

  讷讷见她不说话,便问,“还在想白天的事情吗?”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讷讷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语气,“你记不记得每年六月,天很热的时候,人们就忙着夏天收稻。上天对人和对稻没什么分别,等到了规定的时候,天就会来收人,想尽办法逃避也无用。一年年,一代代的,就跟那稻子一样,一茬茬地被收割。”

  “你的玛法,玛玛,孙大大。然后是你的阿玛,我,你的舅舅们、叔伯们,再到你的哥哥,你……都是如此。”

  连朝顿了顿,靠着讷讷坐下,讷讷的手握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听她说,“我只是觉得,好像太快了一些。又觉得很突然。”

  讷讷爱怜地顺着她的辫子,“不用怕,讷讷在呢。”

  在临近年节的寒风里,万枝凋敝,光秃秃的树枝划破风,会发出尖锐的声音,许是今晚的风吹得格外狠,把一对灯笼都吹得四处乱撞,她依偎在讷讷怀里良久,才努力调整好自己,温声说,“时候不早了,您去睡吧。”

  讷讷说不忙,“我再等等敬佑。这时候还没回来,也没让人给家里报信,我总是不安。”

  连朝说,“有我等着呢。我知道灶上还留了粥和酱菜,等他回来我帮他热热,总能让他吃口热乎的。我早晨听讷讷有咳嗽,不要再坐着经风了,快去睡吧。”

  讷讷迟疑着,点了点头,又嘱咐,“那你注意火,他回来就把大门上落下锁,门户都关好,我怕今晚上会有大风。”

  连朝很耐心地,一一答应着,“知道的。纵我不知道,哥子他也会办好的。”

  在母亲的身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它还是按捺不住,出声叫住了她,“讷讷,”

  母亲回过头,看见她站在不远处,张了张口,“我想问您,阿玛的事——我回来这些日子,都没有听您提起过。您知道阿玛人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吗?”

  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不仔细看,遥远地,根本看不分明。倒像是外头灯笼歪斜,挥过面庞的残影。安静了片刻,才听见母亲说,“都是因果,不要再去管你阿玛的事了。”

  剩下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风声中响起开门的吱呀声。

  她回过神望过去,看见敬佑抱着一幅画轴,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第63章

  她猜到他应该是白天被打得有些厉害,又怕家里人太担心,所以不敢太亮的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哪里吃的饭。

  连朝起身去迎他,很是心疼,“玛玛和讷讷都睡了,很不放心你,你怕她们见着心疼,就去门口都请个安吧。图妈妈今晚煨了粥,还在灶上。我去给你盛一碗来,酱菜你吃不吃?”

  敬佑憨厚地点点头,“吃。”

  她满怀心事,给他端粥回来,他已经到两处都请过安了,坐在她刚刚坐着的椅子上,脚边放了个炭盆子,正拿火筷子去夹芋头。

  连朝说,“放着,你不知道在哪里,我来吧。”

  敬佑说好。

  煨得正热的芋头,外头发皱,她等放凉了一点,才用纸包着,轻轻吹去浮灰,掰开来看里头雪白,腾地冒出一股热气。

  她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碟子里,见他埋头大口喝粥,叹了口气,“想来是真的没吃东西,挨饿挨到现在吧。”

  敬佑不答反问,“你今天怎么在那里。”

  她说,“你买了那么多水仙,家里盆子不够,讷讷让我去厂甸胡同淘换些水仙盆,谁知道就碰上你了。”

  她的目光看了看他一直护着的画,只是骂他,“还好你不算傻,知道抱着头,护着肚子。看你回来我就放心了,知道你没被打死。”

  敬佑朝她揖手,“多谢姑娘仗义疏财,风尘巨眼,美救英雄。”

  他顿了顿,才说,“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就这么宝贝这幅画吗?以为你会怪我没有眼色,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是,还非要和查六爷对着干。”

  连朝示意他芋头可以吃了,“你当真以为那查六爷是因为买了假画,所以很生气,要来打你泄愤?你还没听出来吗?你之前与他有过节,他是借着画的名头来报仇来了!”

  她冷笑,“□□爷,您能耐不小啊。什么达官显贵都来得罪一回,人活成您这样,真是——”

  “真是太蠢了,是吧?”

  她朝他竖起大拇哥,“真是太值当了!”

  兄妹两个哈哈大笑,笑的时候嘴巴里冒出白气,飘过灯烛,有一种朦胧的可亲。

  她看着他吃芋头,嘱咐他别烫着,又问麻不麻嘴。敬佑也没接着问,反倒是她若有所思,“我猜想他这么着急来讹你们,应该是最近嫖了赌了,手头紧,缺了银子又不敢声张,拿准你们不敢把事情闹大,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特地带着人来闹。不信你找人去问问,他这样的闹事,这两天估计还不少呢。”

  敬佑囫囵说,“我想不到那么多。今天有这一回,他以后应该就不会来烦我了。”

  她还想多与他分析利害,听到这里,便识趣地把话止住,只是说,“他是纸皮的老虎,我帮你多留心吧。”

  敬佑将手擦干净,自己把碗碟收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朝她招手,“来,看看这幅画。”

  他们在烛光下,把卷轴徐徐打开,纸张有些泛黄,发出细腻的辉光。上面是斜枝的橘子花,衬着一轮圆月,题跋只有四个字——华枝春满。

  署名流之,一方印鉴,是“同气连枝”。

  敬佑很珍重地看着画,也看着她,“我一直景仰郗文忠公的文章,一直以为读书人需要活成那般,才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更无愧于自己。他的策论,针砭时弊,敢于发声。一生做遍了四方的官,做了许多利国益民的事。这幅画,他们都说是假的,我却觉得是真的。我很喜欢它,通过这笔触,也仿佛见到了其为人。”

  她难得地站在对立面来质疑他,“你因为你坚持的‘真’,被昔日看不起的纨绔刁难,被你牵念向往的世人围观,没有人愿意伸手来帮你,反而觉得你可笑,反而把你当作口头的谈资,甚至冷眼看着拳脚就落在你身上还要叫一声好,”

  她忍不住问,“你读的文章,你所谓的坚持,就是为了这些人吗?”

  敬佑的语气很平和,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大有大道,小有小的偿法。现世因果立见,

  你不就在挺身而出,替我偿道吗。”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笑着打断她,“看看画吧。”

  连朝仔细地看,一幅画就是一个故事,是遥远的、陌生的人生缩影,笔墨虽然已凝固多年,也会有旧时的温度。

  她说,“同气连枝,是说兄弟之情吗?”

  “我想是兄妹。”

  敬佑说,“记载他有兄一人,妹三人,我也曾见过他与兄弟之间的酬答唱和,所用的印章与这幅画的很不一样,运笔也更刚硬一些。因此许多人认为它只是最低劣的伪作,认为它不值一文钱。”

  “当时查六要买这幅画,我既忐忑又高兴,忐忑的是来买的人居然是他,高兴的是它终于遇到了懂得的人。因此白天抱着这幅画来挨打,我居然也觉得不是很痛。既然所托非人,倒不如不嫁西风。”

  连朝笑了,“难怪他们总觉得你痴傻。”

  敬佑也笑,“与它相对的时候,我常常在想,这是送给谁的呢?家里很投契的姊妹?那想必也是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吧?他的三个姊妹,史书上记载的实在很少。也许史书总是不屑于给女人多少笔墨,但是至少因为这幅画,有段故事,有个不凡或者平凡的女子,被记录下来了。”

  “所以今天你救下这幅画,我也很惊喜,觉得一切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我不是很相信神仙,但在有些时候,我觉得人也会灵心一动,可以思接千古。”

  连朝的目光,在画中的那轮明月上停了停,不知想起什么,末了只是说,“既然它最终选择了你,就好好珍惜它。华枝春满,人间月圆,是很好很好的意兆啊。”

  敬佑很郑重地答应,“我会很珍重,直到它离开我,转交到下一个有缘人的手上。但无论如何,画中的期望总是不会变的——愿人间花常常好,月常常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