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傅棠梨很低地笑了一下:“我原本想问问你,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抛弃身后的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
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赵上钧的手指错了一下,“铮”的一声,挑断了一根琴弦:“梨花……”
“嘘。”傅棠梨竖起手指头,按在赵上钧的唇上,轻声道:“别回答,我已经不想问了。”
她望着他,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盛满此夜的月光,月华如水,映出他的身影,那么近,眼睛里只有他而已。
“其实是我想岔了,你自然做不得寻常百姓。”她的语气轻盈,听不出什么阴霾,或许只是有些惋惜而已,“譬如说,若叫你的那只摇光折了翅膀,从天上下来,和走地鸡混在一起,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赵上钧倏然抓住了傅棠梨的手,他抓得那么牢,他的掌心滚烫,几乎让她的肌肤生疼。
“是我无能,要叫你遮遮掩掩……”
“不要说这个。”傅棠梨打断了赵上钧的话,她鲜少如此失礼,温柔而坚决地道,“我的眼光这么高,我喜欢的男人,怎么会无能呢?你必然是天下第一的。”
她咬了咬嘴唇,很快把话题转开:“你这般盖世神武,本来就该临于千万人之上,什么寻常百姓之语,我随口胡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心疼你,战功无数,为江山、为社稷,百死一生,背后却还遭人算计,从私心来说,我只愿你放下兵戈,回到青华山上,依旧做你的道长去,安稳度日就好。”
赵上钧沉默下去,半晌,喟然长叹:“大兄需要我为他征伐四方,安定天下,我便要照着他的心意去做。”在傅棠梨面前,他说得十分直白,“虽则大兄有所猜忌,但我与他兄弟至亲,我心中坦荡,确实没有半分埋怨,你不必替我抱不平。”
他不称呼“圣上”,而是唤作“大兄”。
这下轮到傅棠梨诧异了,她睁大了眼睛:“我觉得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她斟酌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委婉地道,“何至如此纯质忠厚?”
她的话冲淡了方才淡淡的惆怅。赵上钧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不要拐弯抹角骂我傻。”
赵上钧拂了拂琴弦,弦已经乱了,发出一点单调的清音,他垂下眼眸:“你可能不太相信,除了你之外,大兄是这世间唯一真心疼爱我的人。”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早年,母后不为父皇所喜,贬为庶人,她在掖庭宫生下了我,自顾不暇,弃我如遗。”赵上钧说起往事,面色还是淡漠的,只是在眼底流露出一点温暖的笑意,“大兄年长我十三岁,是他去求了父皇,把我抱回抚养,他亲自照顾我衣食起居,教我读书习字,疼我、爱我,我们兄弟相依为命许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到元嘉出生的时候,我十分嫉妒,大哭了一场,大兄哄了我很久,后来,他再也没有抱过元嘉一次,现在想起来,我实在对不住元嘉。”
这是赵上钧第一次在傅棠梨面前,以这种轻松的语气提起赵元嘉。
所以,淮王绝不会违抗圣意,他甘愿收敛锋芒,屈居人下,只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仅仅是皇帝,更是他的大兄,把他一手养大、疼他、爱他的大兄。
秋夜凉风,一瞬间让傅棠梨的手脚变得冰冷,她把手收回袖中,死死地掐住了,掐得掌心生疼,但面上却露出了莞尔的笑容:“原来,你的气量一直都这么小。”
“再后来,父皇山陵崩之前,发生了一些事……”赵上钧顿了一下,说得比较含糊,一语带过了,“我当着父皇及诸王公之面,立下重誓,事君尽忠,永不与大兄兵戎相向,若违此誓,必叫我万箭穿心而亡,自此后,我便出家修道,静心守拙,做一个无欲无念之人。”
他把傅棠梨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个头生得那么高,这个举动做起来轻而易举,仿佛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直到你出现,你是我人生中的变数,坏我修行,乱我心志,梨花,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嗯,所以,怎么办才好呢?”傅棠梨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这样问道。
第46章 缠绵与别离
赵上钧慢慢地低了头,吻她的眼睛。
有些痒,她眨了眨眼睛。
“我明日出征,若如期,三四月可归。”赵上钧说话时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嘴唇上,男人的气息是那么滚烫,“梨花,等我回来,和你一道回长安,你是我的、你已经是我的了,我不允许你嫁给别的男人,我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
“梨花,你信我吗?”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她面前褪去往日的高贵和清冷,温柔如斯,他的眼睛近乎琥珀的颜色,浓郁而深邃,如同兰陵的酒,他的容貌出色无比,当他用这样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如同仙人从云端降下,或者信者从山林中踏出。
简直叫人无从抵挡。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用柔软的声音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你。”
此夜天光独好,明月的影子从桂花枝头落下,好似带着花香气,四周那么安静,虫子躲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叫,唧唧啁啁,急促而凌乱,如同人的心跳声。
他吻得更深了。傅棠梨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是这样,一旦动嘴,就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然后开始动手,她忍不住发出一点类似抽泣的声音:“说了,不行,你的伤还没……”
“已经好了。”他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如同一只凶悍的野兽,从她的领口一路吻下去。
如同长安城种甜品铺子里的奶酪酥山,凝脂堆砌,腻雪粉嫩,甜蜜沁人。
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支撑不住身体,只能紧紧地抱住了赵上钧的头,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混合着某种类似林麝的味道,雄性的、狂野的,沾染在她的肌肤上。
他完全脱下了他的道袍,不复仙人之姿,而是显露出他强健的身躯,那么高大而威猛,剑拔弩张,咄咄逼人。
剑锋所指,气势浩大。
傅棠梨高高地仰起了头,绷紧了脊背,不管多少次,还是觉得太过艰难,不堪重负,她大口大口地抽着气,红了眼角,睫毛上沾一滴泪珠,欲坠不坠。
他握住了她的脚踝,揉在掌心中,抬起来。
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如同阳春三月的蒲柳,悬空在那里,不上不下,没个着落,夜里的风吹过来,乱卷蒲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想要讨饶,却说不出完整的话,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剧烈地冲击着她,她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破碎的啜泣。
她胡乱抓挠着,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的肌肉那么坚硬,汗水不停地流淌下来,湿腻腻的,几乎抓不住,她实在受不住,使劲地掐着,在他手上抓出了长长的血痕。夏天已经过去了,可是这个夜晚还是那么炎热,热得叫人要疯掉了。
幕天席地,她倒在月光里,面如红霞,青丝凌乱,桂花树的枝干剧烈地摇晃,未熟的桂子零星落下,沾在她的唇边,很快被他吃掉了。
“你方才弹奏的曲子是‘敖乃’吗?真好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这个,断断续续地抽着气,在他耳边模糊说道。
他停了一下,好像发出了一点很低的声音,沙哑的、带着急促的喘:“弦断了,今晚不成,下回弹给你听。”
“嗯。”她艰难地应了一声,很快又被气势汹汹的浪涛卷入,裹挟着,无法思索。
下回吗,是什么时候呢?想
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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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敬和张嵩率卫兵在二重门外等候淮王,将士皆覆重甲,挎金刀,持长戟,肃穆成列。
房中,侍者跪奉甲胄,傅棠梨亲自侍奉赵上钧穿佩。
玄铁的山文甲片重重相扣,如同龙鳞,泛起幽深的光泽,触手冰冷,肩吞是两只赤金的饕餮兽首,这是一种残暴的凶兽,贪食万物,它怒目圆睁,血口大张,昂首做咆哮状,愈发显得赵上钧的身形宽阔厚实,如山岳岿然。
甲胄加身,傅棠梨最后为赵上钧系上捍腰,从前方绕过,束于身后,以金钩锁住,“咔嗒”一声,装束完毕,她的手顺着腰带绕过去,从身后慢慢地抱住了他。
“怎么?”赵上钧握住了傅棠梨的手指,侧过脸,低声问她。
傅棠梨把脸贴在铠甲上,那种触感如同铁石,金属的味道,近乎血腥。
“我……舍不得你走。”她轻声道,而后犹豫了一下,“道长,你留下来,再陪我几天,好吗?”
赵上钧没有回答,沉默一下。
傅棠梨立即抽身后退,转而用轻快明朗的语气道:“和你说笑呢,不作数,你别当真。”
赵上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猛然转身,近乎粗鲁地将她拥入怀中。他已经穿上了铠甲,他的怀抱是坚硬的,磕到了她的鼻子,有点疼,鼻子发酸。
他说得很慢,语气慎重而温柔,”你在庭州等我,待我事毕,与你一同回转长安,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力承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的,好像有点舍不得,“你我余生那么长,如今不过暂作别离,无须牵挂,我会尽快归来见你。”
“嗯。”傅棠梨踮起脚,在赵上钧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推开了他:“我明白,你快点走吧,外头许多人在等你呢。”
赵上钧终于放开了手,他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举步踏出房门。
傅棠梨跟随其后,却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廊下,安静地目送他。
依旧是个晴天,秋天的日色是灿烂的,宛如赤金,穹苍之上,流云舒卷,白色的海东青从远处飞来,发出尖锐的鸣叫,穿透云天。人间万象这般明亮而爽朗,毫无阴霾。
卫兵见淮王出,齐齐俯身致礼,厚重的铠甲发出铿锵的声响,此外,再无其他声音。
赵上钧略一抬手,摇光降落下来,落在他肩膀的饕餮兽首上,昂头四顾。
士兵们拱卫着淮王,踏出了二重垂花门。
”殿下!“傅棠梨迈下廊阶,急匆匆地走了几步,又止住了。
赵上钧停步,回首望了过来,他的神态威严,但望向她的时候,目光总是温和的,带着淡淡的笑意。
远远的,傅棠梨身姿优雅如白鹤,双手半掩在袖中,交叠于胸前,屈了膝,庄重一拜:“祝愿殿下此行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早日归来。”
她昨夜的喘息犹在耳边,而此际却是如此端庄娴雅,更叫人浑身燥热。
秋日的阳光清澈而明亮,如同她的眼眸,她唤他“殿下”,不说旗开得胜、不说凯旋荣归,只是希望他平安顺遂,如此而已。
赵上钧按捺住心绪,立定姿势,微微俯首,朝她还礼,而后,大步离去。
……
傅棠梨在廊阶下中伫立良久,直到起了风。
北方的长风从塞外而来,猎猎作响,带来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黄沙的味道,拂动衣袖,簌簌瑟瑟。
年长的女使拿来了鹤氅,殷勤地道:“风大了,有些凉,傅娘子不惯我们这儿的气候,可要添衣?”
确实不惯,终非长留处。
傅棠梨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取出纸笔,坐于案前,想要给他留一封信。
笔尖蘸满墨汁,提起笔,悬于半空,却良久不能动。
说什么才好呢?心中思绪万千,临到头,却一句也无,仿佛连“珍重”二字也不宜道,唯余一片茫然而已。
未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小婢卷起帘子,恭敬地禀道:“韩世子来了。”
傅棠梨的手抬得酸麻,撑不住,颤了一下,笔尖落下一滴墨,在纸笺上晕开。
韩子琛进来,看见这一幕,哂然一笑,若无其事地道:“外头车马和行装都备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要动身了,你若要给什么人留信,须得抓紧些。”
傅棠梨慢慢地放下笔,把纸笺折了起来,纳入袖中,神色平常,点了点头:“行,我也收拾妥当了,这就走吧。”
她来庭州的时候本来就装束简单,如今辞别,其实也无甚可收拾的,不过天凉了,添了两件秋裳。
她环顾左右,又沉吟了一下,又道:“大表兄稍候,我再去看看我那匹马。”
些须小事,韩子琛当然不至于去拂她的意思。
当下,两人一起去了后院的马厩。
小桃花在那边吃草,那是专门为它打来的紫苜蓿,晒得喷香,还有切开的林檎果子,饱满多汁,它显然是欢喜的,吃得头也不抬,只在傅棠梨抱住它的时候,用大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喷了两下鼻子,表示和她打招呼了。
这两天,它住得好,吃得香,仿佛更精神了些,尾巴流光丝滑,皮毛的粉色更加明艳了,如同扑了一层的胭脂,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跑出来的。
连韩子琛也啧啧称奇,绕着小桃花转了两圈:“好吧,若说这个,我确实比不上淮王,这等稀世好马,莫说见,我连听都未曾听过,难为他能为你弄来。”他拍了拍马背,“你带着它回长安,别说闺中小娘子,便是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世家郎君,也一准要羡慕你。”
傅棠梨却摇了摇头,松开了小桃花,退后两步:“不,我不带它走。”
韩子琛挑了挑眉毛,讶然道:“怎么,这匹马不是淮王送你的吗?”
“是。”傅棠梨淡淡地道,“但是我不配,还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