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她说完这句话,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了,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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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琛与傅棠梨从庭州启程,先回到渭州。
傅棠梨没有多做停留,隔了半日,便动身返回长安。除了黛螺和胭脂,傅家的那些奴仆只知道娘子前些日子病倒了,在屋中静养许久,如今好不容易痊愈,他们皆是庆幸,未曾置疑。
韩子琛命霍青山一路护送。
因傅方绪屡屡催促,傅棠梨也不好在明面上懈怠,回去的行程紧凑了许多,车马日夜不停。
然则,入了秋,雨水多了起来,扑簌簌地打湿了山川林野,官道也变得泥泞不堪,马蹄踏入其中,便跑不得快,恰似人心,黏黏糊糊不思归。
如此,至八月初,终于到了咸阳境内。
东宫派遣侍卫来接,领头的依旧是上回那个齐乘风,他见了傅棠梨,十分恭敬:“傅娘子可算回来了,吾等奉皇后旨意,欲往渭州迎回娘子,幸而娘子已归,免去吾等跋涉之苦。”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却淡定:“我不过返乡探亲,并非要紧事,不知是何缘故,如此兴师动众来接我,这倒叫我惶恐了。”
齐乘风连称不敢,但提及缘由,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傅棠梨疑窦愈浓。
霍青山随东宫侍卫一并陪着傅棠梨进了长安城。
接连下了几场雨,道边的杨柳都沾满了水,湿漉漉的,重楼叠着高阁,天街笼罩雨幕,至远处,朱瓦高陈,飞檐斜挑,便如同脂粉抹开,浓到极处便转淡了,京都烟华,自与北地不同。
傅棠梨回到府中,下了马车,才踏入大门,傅之贺便迎了上来,一脸喜气洋洋:“雀娘一路辛苦了,去了这么许久,实在叫父亲牵挂不已,这不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虽则傅之贺格外亲昵,但傅棠梨许久未闻“雀娘”一称,骤然又听人提及,只觉得刺耳,面色淡淡的,回了一礼:“有劳父亲惦记了。”
傅之贺还想再说两句,大管家傅全匆匆过来:“二娘子回来了,老太爷吩咐过了,叫您一到家就去见他,二娘子请随我来。”
傅棠梨不再理会父亲,按捺下心中的不安,随傅全去了书房。
书房中依旧点着龙脑香,烟气袅袅,案上松墨未干,书香气极浓烈,但因着秋雨连天,天光暗淡,傅方绪端坐上首,面容仿佛隐藏在阴影里,严肃而沉郁。
“我接连写了三封信,催你回京,缘何迟迟不
归?”甫一见面,傅方绪便沉声发话,颇有问责之意。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身姿挺直,面容端庄,有条不紊地应道:“两年未回渭州,不惯当地水土,病了一阵子,回来的路上偏逢着雨天,道路难行,拖沓些须行程,如今,也未算晚,祖父缘何焦虑?”
傅方绪挥了挥手,傅全退了出去,体贴地带上门。
“你与太子的婚期提前了,改在今年孟春十二日,你若再不回,婚期都要耽误了。”傅方绪口中说着婚庆之事,面上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反而更加凝重。
傅棠梨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饶是她生性沉稳,也被这个消息杀了个措手不及,一颗心突突地沉到了底,但她仍能保持着冷静的语气:“出了什么事?”
“太子纳工部林尚书的次女为承徽,上月已礼成,当日事发突然,我情知不妙,立即写信命你回京,岂料终究迟了一步,让林家抢了先机。”连傅方绪这种自诩儒雅禀礼的人,都忍不住骂了两句,“林家真是急了眼,面子和名声都不顾了,满门都是下作东西。”
端午时节,林婉卿与女伴同往金水河上观看龙舟,不慎失足,跌落河中。太子赵元嘉刚从郑州归,恰恰路过,入水而救之。
彼时,诸多王公贵族并世家命妇皆在,林婉卿罗裳尽湿,被太子从水中抱起,众目睽睽之下,观者无数,皆哗然。林婉卿由是大愧,回府后投环自缢,未成,又要绞了头发,欲往普度寺出家为尼,闹得不可开交。
林贵妃闻讯,哭哭啼啼,至圣驾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元延帝终不忍拂爱妃之意,遂下旨,命太子纳了林婉卿,给了个不上不下的名分,东宫承徽。
太子大婚前,出了这等不明不白的事情,元延帝也觉面上无光,为安抚傅氏,封赏了傅之贺一个开国县侯,食邑千户。无怪乎傅之贺喜不自胜,俨然比林家人还要得意几分。
沈皇后十分恼怒,深恐太子陷入林承徽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急于让傅家二娘子尽早入主东宫,以压制林氏,遂授意司天台的中官正向元延帝奏曰,星象变换,黄道偏移,今岁孟春十二日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远胜来年元月,宜早为太子完婚。元延帝顺水推舟,允了。
这一场近乎荒谬的闹剧,直听得傅棠梨目瞪口呆,旁的不说,这婚期骤然提前,简直是晴天霹雳,震得她头皮发麻兼手脚发凉,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心情。
傅方绪屡屡催促傅棠梨而不得归期,甚是不悦,此时再提起,犹有不甘:“林承徽肖其姑母,貌柔顺,而性狐媚也,来日必为你劲敌,当初原是小觑她了,你当引以为戒,日后不可再掉以轻心,好在三个月后你与太子就要完婚,希望能如你所言,未算晚,尽快把太子笼络回来。”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对于祖父的这番话,她实在是无以应答,干脆噤口不言。
傅方绪站起来,负着手,来回踱步:“接下去的日子,你哪儿都别去了,礼部和宗正寺的人过来了几趟,大婚提前,不容有半点差池,你安心在家待嫁即可,旁的事情,统统不必理会。”
他看了傅棠梨一眼,有意无意地道,“对了,你手里那半座银矿眼下是何情形,此次前去渭州,可安排妥当了?我让你母亲加到嫁妆单子中去了。”
傅棠梨收敛心神,垂下眼帘,平静地道:“这个,还是从单子中移出去吧,正要向祖父禀明一声,我回渭州后,和韩家的几位长辈商议了一下,为了西宁伯府百年计,已经把银矿完完整整地交还给大表兄了。”
“你说什么?”傅方绪骤闻此话,颇有猝不及防之感,总算他城府深沉,没有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而是停住了步子,用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傅棠梨,“此等大事,你怎敢擅自做主?你可知那半座银矿价值几何?凭白无故的,如何就交还韩家了?”
傅棠梨神色从容,不见得一点波动:“祖父这话我听不明白,银矿本来就是韩家的,外祖母疼我,愿意给我,那便是我的,我若做不得主,莫非要父亲或者祖父才能做主吗?”
傅方绪一向很欣赏这个孙女,如同欣赏他官署里能干的下属,她聪慧,听话,锋芒内敛,按他的心意一步一步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最要紧的关卡了,如今却突然脱出掌控,这委实令他大感意外。
他点了点头,冷笑了起来,“雀娘,你真是个好孩子,是不是觉得马上就要嫁给太子了,身份贵重起来了,祖父和傅家都不在你眼里了?你莫要得意忘形,身后若没有傅家,你能走多远?我只怕你连东宫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傅棠梨抬起眼,目光清澈,微微地笑了笑:“骨肉至亲,祖父若肯疼我,我感激不尽,祖父若不愿,也无妨,渭州还有西宁伯府,大表兄与我手足情深,未尝不能为我撑腰,至于能走多远,且看我的造化吧。”
傅方绪脸色铁青:“放肆!”
“祖父消消气。”傅棠梨不疾不徐,柔声道,“容我提醒祖父一句,我要嫁的可不是寻常人家,若一味软弱,只一个林氏便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将来或有后宫佳丽三千,又岂是好相与的?我这会儿主意大,祖父很该替我欢喜才是,怎么反倒恼怒起来了?”
她打量着傅方绪的神色,继续道:“我将银矿交还韩家,自然有我的用意,这其中的好处大了去,眼下我不便明言,来日祖父便知方晓,这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一般,一份价钱一份货色,我断不会做亏本买卖。”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有几分虚实旁人也未可知,至少给傅方绪铺了一个台阶,请他下来。
傅方绪眯着眼睛,沉默半晌,听闻此次傅棠梨回京,乃渭州大将霍青山亲自护送,可见西宁伯府对她很是看重,这当口,若傅家与傅棠梨翻脸,那只会平白让韩家捡了便宜去,十分不划算。
老头子变脸如翻书,十分迅速,忽又展颜一笑,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说,祖父只是担心你年少不更事,被人哄骗了去,若说你懂得个中厉害干系,自己能够安排妥当,祖父何尝不能放心。”
他捋着胡子,慈祥地道:“说到你的嫁妆,你尽管放心,该你的,家里一分都不会短你的,你嫁入东宫,亦是傅家的颜面,除了你生母原先从韩家带过来的嫁妆、府里的公账、祖父另有体己给你,包你满意就是。”
言至此处,也没有再多的话说。傅棠梨和祖父又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告退出去了。
……
回到房中,贴身婢女服侍傅棠梨沐浴更衣,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一口气,那厢杨氏又过来了。
“雀娘这段日子不见,仿佛又清减了些,我听说你今儿回来,特意一早就叫厨下炖了人参鸡汤,待会儿端来,你多喝些,好好补补身子。”杨氏和傅之贺一般,堆着一脸的笑意,殷勤备至。
傅棠梨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还有桩事儿,正要和你商量。”杨氏客套过后,话锋一转,迫不及待地道,“方才老太爷叫人过来嘱咐我,抓紧把你母亲留下来的嫁妆理一理,再多添些,好让你带入东宫,但是,雀娘,你要知道,如今燕娘的婚期也安排上了,我一个人两头顾,难免顾不周全。”
傅棠梨车马劳顿,实在累了,半闭着眼睛,懒懒地靠在
椅背上,一言不发,听杨氏说话。胭脂俯着身子,半跪在她身边,替她擦干头发。
杨氏语气愈发亲昵:“好孩子,你是个大气的,依我说,那些大宗的地契、家什摆设我先整上,其他的首饰器皿什么的,或有零星缺漏,待我们日后慢慢补,还有你母亲当日带进门的一万两银,在她自己手上用了不少,这两年,你的花销也大,得空你和我一起对对账目,也还剩下许多,终归都是你的。”
傅棠梨揉了揉额头,简单地道:“黛螺,送客。”
黛螺早就听不下去了,往前一步,几乎怼到杨氏的面门:“三夫人,您请。”
这些年来,杨氏手里握着韩氏的嫁妆,傅之贺不管她,连傅棠梨从渭州回来,也从未提及此事,她视为理所当然,既如今傅家姐妹两个都要出嫁,她自然要多贴补自己的女儿,正想了一肚子说辞,被这一下全部堵死了。
她面上挂不住,悻悻然道:“雀娘,天地良心,我打自嫁入傅家,照料你父亲,替你母亲打理那些个田庄铺子,做事辛辛苦苦、明明白白,你大可叫人去查,你这模样,仿佛我亏欠了你似的,这可真是笑话。”
胭脂嘴巴利索,一边伺候着傅棠梨,一边还能插上两句:“三夫人放心,我们夫人的嫁妆单子,当日老夫人抄录过一份齐全的,交到娘子手里,笑话不笑话的,我们核对以后才知道,您说,是与不是?”
杨氏当即变了脸色:“雀娘,你竟容下人这样和母亲说话吗?"
恰在此时,傅全飞似也地来报:“二娘子,宫里来了人,皇后娘娘知道您回来了,接您进宫说话,您快收拾一下。”
傅棠梨心下一沉,慢慢站了起来。
第47章 太子大婚,淮王赶到
黛螺立即撇下杨氏,吩咐小婢子们忙碌起来,为傅棠梨换上素锦广袖大衫,覆金绣宝相花长披帛,腰间饰以白玉佩环,头发盘成高髻,插了一只珍珠花树步摇,既高贵又端庄。傅棠梨天生妙丽,不需施铅粉,只在唇上点了绛红的口脂,望之便已是灼灼若桃夭。
皇后身边的尚仪女官已经走了进来,这位尚仪早先来过傅府,曾经教导傅棠梨宫廷仪礼,算是半个熟人,此时看见傅棠梨,含笑点了点头:“傅娘子的气度越发好了。”
傅棠梨神色温恭,垂首致意,随尚仪女官同去。
临走前,她略一顿足,回眸瞥了杨氏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母亲知道我要往何等去处,欺瞒我的代价您将来付不起,我看,您还是趁早把该补的都补齐了才好。”
杨氏怔了一下,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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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珠帘低垂,兽炉中焚翠云龙翔,香雾如云,座屏以鸾凤为纹,宫人持长尾羽仪扇立于阶下,莫不屏气敛息。
沈皇后出身高贵,从晋王妃做到皇后尊位,步步走稳,凡事讲究规矩,宫殿中制式严谨,不容僭越,故而,她对傅棠梨这般贞静守礼的女郎十分赏识,眼下见傅棠梨的装扮大气得体,既美貌又端庄,心下更是满意,但是说出口的却是责备的言语。
“二娘很不该贪玩,大老远地去什么渭州,依本宫看,你若留在长安,一心一意侍奉太子左右,也不至于叫狐媚子趁虚而入,勾引太子乱了规矩,贻笑大方。”沈皇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顺带看了旁边的赵元嘉一眼。
傅棠梨垂手立于沈皇后前,不敢坐,低了眉目,应道:“是,诚儿之过,儿惶恐。”
年轻的女郎说话的声音温婉宁静,如同春风拂面,叫人纵然有满肚子火,也不由自主地消了大半。
赵元嘉正与林婉卿缠绵中,临时被沈皇后唤了过来,心中本来不耐,此时也不好发作到傅棠梨头上,只得道:“此事乃儿臣处置不周,坏了林氏的名节,若是不管不顾,只怕要叫人耻笑孤没有担待,眼下事情也了结了,母后不必再提,也不必迁怒二娘,她又不曾做错什么。”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道:“若论起根源,我难辞其咎,只因我容姿不显、生性木讷、向不讨殿下所喜,愧对圣上及皇后娘娘的恩典,若太子……”
“二娘!”沈皇后和赵元嘉难得母子默契,竟同时出声,阻住傅棠梨继续往下说。
”咯噔“一声,沈皇后重重地放下了茶盏,她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和太子的婚事,是圣上钦定的,太子为人子、为人臣,他自然是听圣上的意思,怎么会有异议呢?”
太子都不能违逆圣意,何况傅棠梨乎?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藏在袖子中的手指蜷了起来,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赵元嘉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烦闷,他板起脸,冷冷地道:“孤又不曾嫌弃你,你何必自贬,左右不过是个承徽的分位,很不算什么,你何至于为了这个和孤置气?”
短短一瞬间,傅棠梨心中百转千回,方才一句试探,已属僭越,情势如此,半点由不得人,绝无转圜的余地。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忽又淡淡一笑:“我和殿下置气什么?殿下不恼我便是极好的,区区一个承徽,我何尝放在眼里。”
她提起林婉卿时,那种清高而傲慢的语气,让赵元嘉觉得很不对味,赵元嘉替林婉卿心疼了一下,但很奇怪,赵元嘉又觉得她仿佛本来就该如此。
他生出了些须微妙的不悦,但又并非完全是恼怒,只是不痛不痒地道了一句:“你向来口是心非,这话,孤听着是不太信的。”
“殿下对我成见颇深,令我不安。”傅棠梨温和地应道,然而她眉目淡雅,并无半点不安的情态。
“二娘不须理会他。”沈皇后又恢复了和蔼的神情,好似不经意地又闲聊了几句:“你出身名门,祖父在圣上面前是得用的重臣,父亲又封了侯位,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郎才叫人放心,太子年轻,如今不懂事,你们成亲后,你多教教他就好。”
此处又提及傅氏长辈,无非也是威慑之意罢了,傅棠梨岂能听不出来,她的语气更加温顺:“是,娘娘的教诲,儿记下了。”
沈皇后忽又笑了起来:“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二娘还这么拘谨作甚?今儿叫你过来,其实是因着织染署新近呈上来几匹雀金绣缎,正儿八经用了孔雀羽和翠鸟翎织成的,本宫瞧着你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十分合适,你拿回去做罗裙穿穿也好。”
敲打过了,自然也需得安抚一二。
宫人捧上了两匹雀金绣缎,这种料子以赤金为经线、珍禽翠羽为纬线,糅合织就翠云,随光影而变换色彩,呈百鸟情态,似天女云霞,奢华无比。
傅棠梨不动声色,谢了恩典。
沈皇后抿嘴笑着,意有所指:“二娘平素打扮太过素净了,然则做了太子妃,该有排面还是要拿出来,不能叫别的什么人越过你去,这雀金绣缎,太子前儿还管本宫讨要,本宫没给他,有些人呢,就是不知道分寸,本宫不去说她,二娘,本宫信你,日后定然能把太子的内院打理好,不叫小人兴风作浪起来。”
赵元嘉听着愈加没意思起来,很快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出去。
沈皇后该说的都说了,也不留他,只吩咐傅棠梨同他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