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虞劲也不解释,宋女君对他们并无敌意,可招揽之心是有的,他曾被宋女君招揽,季朝亦是。
他见弟弟沉默下来,不再继续打听,放心了些,又交代了几句,留下他新得的护心软甲,看着他穿上,将怀里的云片糕放在桌上,这才要走了,“那齐鸣不可小觑,倘若察觉你是北疆奸宄,未必不会下杀手,务必小心。”
虞功应下,从桌下拿出栗子糕,虞劲脸色不自然,胡乱拿了揣在怀里,往京城的方向去。
云秀、清碧清荷一应留在广汉,宋怜单带了清莲,负责驾车的是老,她是轻装便行,马车里除了祭祀用的器具,便只余下些书籍棋盘,用于打发沿途无聊的时日。
乌小矛原是窝在她怀里,叫身后拥着她的男子赶去了屋顶,它原本喜欢立在高处,以为亲近的主人是为它好,欢喜高兴,立在马车桅杆的最顶端,昂着小胸口,神气活现。
一路日头往中,显得炎热,宋怜当心它晒到,掀开车帘探出头想去看它,被箍着腰拖回,密密的吻落在颈侧,越临近京城,越是炽烈。
宋怜往外挣了挣,未能挣脱他手臂桎梏,便也不去废力气了,只是软声问,“海东青可能听得懂,让它留在广汉,亦或是随你去北疆,只担心它两地来回,路途遥远,路上不知会出什么样的意外。”
高邵综捉了她欲去捡棋子的指尖,牵住把玩,“不必挂心,我自会处理。”
宋怜不语,掀开的车帘却也不想放下,手臂搭在窗口,脑袋枕着手臂,看林木间缓缓流逝的风景出神。
“在想什么。”
沉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近来用了药,声音渐渐恢复了她初识时的模样,落在开始有些炎热的春夏之交,如同古玉掉进寒潭深涧,格外的好听。
腰间手臂的力道收紧,宋怜略略回神,笑了笑道,“在想小矛,怕它去了北疆会想我。”
她衣着并不是寻常素衣素群,茜水色衣袖搭在窗边,往车掾垂落,是有别于绿树青山的亮色,高邵综探手将她拉回,放下车帘,“你倒从未担心我亦会惦念你。”
宋怜弯了弯唇角,并不答,只是接着问幼鸟的事,“小矛同乌矛亲近么,乌矛如今可还陪着小矛。”
高邵综不虞,箍着人的手臂发紧,下颌压在她发顶,他并不喜欢她追问海东青,昔年乌矛山,她开始为海东青操心之时,便是她离开之时。
这一次,倒不会发生了,乌矛同乌小矛是否亲近,她很快能亲眼看见。
高邵综避而不答,只是道,“乌矛给你留的山果木,已有六十株。”
宋怜私心底下是想要小矛陪伴的,她心机叵测,穷思竭虑,恐怕也唯有林间的山兽方可作伴,只一是小矛待高兰玠亲近,恐怕未必能舍得高兰玠,二是乌矛在北疆,小矛留在蜀中,恐怕二禽想念,三是海东青始终是草原辽远的长空之王,幼时养在人身边无妨,待大一些,恐怕它亦想鹰击长空,飞驰翱翔了。
指尖轻抚着窗棂上小矛落下的翎羽,想着将它带回,同乌矛的那一支一同放在窗台下,不必刻意摆放,也是一幅意趣横生的美景图。
又想她几次三番对两只禽鸟的主人动了杀心,这一点想念又何其虚伪,乌矛未必肯再理会她,小矛若通灵智,也必会厌恶她,倒不如相忘得好。
幼鸟随高兰玠回北疆了也好。
宋怜把提篮挂去窗外,她闲来无事用布帛编织的织彩提篮,里面装着新鲜的山果,小鸟极喜欢,常走到哪里,便将提篮叼到哪里,肚子饿了,便将提篮叼到她面前,让她给它装山果。
现下嗅得瓜果的气息,从车顶倒挂下来,啾啾咕咕,先用喙来轻蹭她额定,方衔着一粒榛子翻上车顶,提篮依旧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过一会儿又探下身来,过一会儿又探下翅膀来,亦或是探下卷曲又松开的爪爪来,倒像是故意逗她开心似的。
宋怜被逗笑,又要往窗边靠去。
高绍综得见她笑颜,搭在她手侧握着窗棱的掌心收紧,胸臆间竟有妒意翻涌,略闭了闭眼,去吻她脸侧,见她怕痒似的微侧了侧头,搭在木棱上离他手掌还差两厘的手指无意识往旁边挪,胸膛一时起伏,覆手握住。
吻落在她发侧,“为何这几日没有兴致了,两几日分明痴缠得厉害。”
那唇一路向下,吻落在薄衫下颈窝,宋怜懒洋洋的,被拨弄起些许意动,却并不情热,哪怕知再过不久,两人翻脸成仇,她再见不到同身后这具一模一样的身体,一模一样清贵俊美的容貌,也并不想动弹。
听得他的话,偏头微垂了垂眼睫,起程那日两人从青弘巷出发,她并未见那辆马车从府里出来,一路出了广汉城,也只得她乘坐的这一辆,其余斥候护卫皆扮做镖师骑马护送,她以为那辆马车只是先前恨她留下的囚牢,并非他此时的本意,他并未想将她打晕带回北疆,心中欢喜,越加喜欢同他款合纵情,怎料过了郑州,镖师换成了布商,那辆马车寻常又刺目。
纵是为纾情消乏,亦或是为打发时日,她都失去了兴趣,捡起了医书,马车摇晃,她看得眼睛干涩,头晕难受,常闭眼睡去。
过了洛水,方才打起些精神,有了说话的兴致,听他问,便轻声道,“兰玠不厌倦么,总是同同一个人。”
话音刚落,腕间骨痛,他将她扯起,转过她肩膀,深眉邃目间皆是压抑克制的寒风暴雪,“厌倦?不是同一个人,你想要几个人,想要谁?”
他握着她肩的手指并未用力,垂首看住她眉眼,平声静气,“阿怜为何故意惹怒我,休要再说这样的话。”
宋怜双手垂在身侧,看着他俊美的眉目,温言软语,“我何必故意惹怒你,我当真是这样想的,总是和同一个人,就是会厌倦啊,否则天下男子,又怎会娶了一个,又要纳一个又一个呢,人生来皆有贪欲,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眉眼精致,黛眉似静湖上笼着的雾,杏眸眼角尚带着情后微红,清丽冶艳的颜色,芍菡芙蕖不过如是,唇是因他流连泛起的微红,皓齿中舌柑橘香清甜,吐出的话却似蛇蝎,他同她从不生厌,从不倦怠,从未想过与另一人,从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不愿看,亦从未想过要看。
她却说厌了,倦了。
她近来反复无常,时而甜似蜜糖,时而冷漠疏离,偶尔靠着车窗,看外头缓缓更迭的山川景色,思绪似乎游离得很远,凡有意趣时,多与乌小矛有关。
倒与她所言的厌倦相合。
胸腔里窒痛,渐如万蚁蚀骨,连握着她肩的手指亦发僵,他只盯着她,黑眸似一团研开的墨汁,黑深不见底,“你将那日的许诺重说一遍,方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
许诺时她尚不知他的目的心意,如今知晓了,许诺自然不作数了,宋怜偏了偏头,有些莞尔,“今日便再教兰玠公子一次,会骗人的人,骗你一次你不跑,就还要被骗第二次哦,世上的山盟海誓,若每一笔都要兑现应验,天地早已塌陷,海水枯竭,石也化了。”
高邵综缓缓松开她,眸光黑沉,“我答应过会给你看陆祁阊的书信,只是不是此时,你纵是生气不满,倒也不必将自己说得这般不堪,你既是困倦,便睡罢,我出去骑马,并不打扰你。”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虚握着,起身打开马车门,听得她声音清丽温婉,“兰玠,我们好聚好散,就此撒手罢。”
他霍地回身,见她神色沉静绝非玩笑,知再过一日去北疆和京城的路便要分开,她反悔不愿带他去翠华山,厌倦了想分开,握在身后的手指收紧成拳,看着她缓缓道,“你唤我一声夫君,这件事就此揭过,若再放肆,后果只得阿怜自负了。”
宋怜打量这辆马车,它的外形连同内里的布置,同青弘巷那一辆完全一样,但机阀不在同一处。
起先她以为只是形制一样,并没有牢房,心底存了一丝希冀,但连日来她观察这辆马车的车辙印子,同后头清莲和嬷嬷同乘的马车相比,这辆车留下的印子深进去很多,换成重量,必定重出去不知几凡,肯定
是另有玄机的。
宋怜并不敢赌,她盘膝坐着,手指捏着水袖的布帛,声音温和,“便是不放肆,我不是也已经在你彀中了,兰玠。”
高邵综色变,一瞬后军啸声响起,海东青幼鸟盘飞啼鸣,距离马车数丈开外的王极吃惊,立时清点人数,应声回应,朝虞劲吩咐,“动手。”
高邵综手指抚过马车门上一枚墨玉珠,来蜀中时,他身侧带着一名工曹巨匠,后头他以为这囚车用不上了,那工曹回北疆修筑水渠工事,青弘巷里那一辆,是新雇的匠曹根据图绘所制,比不上她乘坐的这一辆。
自马车外围升起的困栏寸寸拔高,路过马车车窗时,彩色提篮滚落在地,宋怜听得幼鸟海东青怒火冲冲的啼鸣,它叼起提篮,一头扎进了窗户,差点叫那玄铁铸造的铁栏扎到,再扎进她怀里,用喙去啄那栏杆。
大约喙生疼的痛,啼鸣声凄厉,宋怜将它捉住,抱进怀里,轻抚它的脑袋,它大约以为安全了,暂时平复下来。
那铁栅栏与马车顶合在一处,宋怜这才发现马车顶看起来是木质,实际亦是玄铁,只是能工巧匠铁上雕花,漆涂的手艺高超,她仔细翻找这辆马车,竟未曾察觉这点异常。
宋怜唤了声福寿。
无人应答,以外头方才的动静,想来是她带来的人被制住了。
她坐于囚牢里,美似夜妖,心底腾升起的烫意顺着血脉流遍四肢百骸,负在身后的掌心炙烫,他垂首看她,居高临下,“本打算去过翠华山再带你回北疆,如今你自找的。”
原来开开心心去见一见母亲和小千,就是他对她仅有的情谊了。
宋怜心口竟有密密的细痛,不浓重,到底是不舒服的,她不想说话,也不想看他。
高邵综未错过她一眼不肯落在他身上的神情,手指僵住,那烫意起又落,可又很快被熔岩覆盖,自此她独属他一人,喜怒哀乐皆只为他一人,再无法惦念任何人。
他松开手指,取出锁链,同她扣上铁链,手腕脚踝,大抵因为二人之间并未动怒,幼小的海东青尚未见过什么是锁链,喙叼着玩一玩,失去了兴趣,转而抬起脑袋看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挂心。
高邵综知幼鸟擅查她心绪,心中忽起窒痛,系好铁链,起身淡淡道,“你智谋无双,无人能看管你,只得暂且锁住,蜀中缺了你,形如散沙,不消半年,必露颓势,吴越、益州、朝廷虎视眈眈,你那奸夫恐怕不愿你的心血毁于一旦,必接手蜀中,你放心,蜀中百姓不会受牵连,纳入江淮治下,臣子将领,那陆祁阊亦不会偏待,你不必劳心。”
腕骨上铁链沉重,宋怜忆起昔年高平云泉山,铁链锁住他断骨,如今他用这样的办法对付她。
她眼底泪意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高邵综负于身后的手指收紧,“我知你必不喜待在宅中,待十三州再无蜀中二字,北疆诸事,你与我共谋,不分彼此,你别再离开我。”
不管是被谁蚕食,亦或是被阿宴接手,她蓄积起来的臣将、兵力会顷刻被瓦解,她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宋怜看着腕间的锁链,心口沉闷,忽而开了口。
她语调平静,却拔得很高,落在死寂一般的山林里,显得凄厉,潜藏在山林里的来福从未见夫人这样,被惊掉了魂魄,虽没有看见烟信,也暴喝了一声,“弓箭手!布箭!”
骤然安静的山林间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过片刻,岩崖上冒出许多身着农服的武人士兵,良弓箭矢正对着车行马队。
放眼看去,大约有三百余人,人数还在增添,王极挟持着一名云记镖师,暴喝一声护住马车,往马车边汇集,又立时放出烟信,欲引来援军。
高邵综看着她,面沉如水,“原来那些你说要趁机带进京做探子的斥候,是真正的障眼法,你并不倚仗他们,这一群弓箭手,才是你的后手。”
宋怜点点头,她怎会肯孤身一人只带婢女和几名护卫便同他上路,她不放心,他亦不会信的,她亦知晓镖局里镖师,有六人已被北疆策反,且这六人武艺在镖局里都是拔尖的,此次入京,有四人入选。
北上时,她也一并带上了。
也不外头这四人,此时有无露出本相。
“到底是我低估了你。”
看那农人装扮,黝黑的肤色,必是在此一动不动潜伏数日之久,她早知他的目的,却一直只做不知,同他虚与委蛇,过往所有的温柔爱意,俱是伪装。
他怒极反笑,盯着她眸色里蓄积风暴雷电,“但宋女君若以为,靠这一点人便逃脱,宋女君便估算错了。”
宋怜晃了晃手臂,悬挂两侧的黑色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我的目的不是想逃脱,而是想捉你呢。”
高邵综变了色,忽而大步下了马车,微闭了闭眼,便猜是援军出事了,蔡成领援军,本该在距离此地五十里外的旬邑潜伏,等待他二人自翠华山回来后,路过此地时行事。
纵是提前行事,也在预料范围中,昨日尚还收到蔡成送来的密信。
高邵综掀开车帘进来,“你仿照了蔡成的字迹。”
宋怜倒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呢。”
她用些许调皮的语气,唇角弯着些笑,高邵综只想将她吞入腹中,目光发起狠来,“若是虚张声势,你倒不必逃,便是逃走,进不了蜀中,被抓回,我必不会再手下留情。”
宋怜嗯嗯点头,晃着手腕上的锁链,“我只是令斥候,给那李奔麾下司马炀送了一封信,心中言那李奔已同徐州军联合,欲将他除之而后快,司马炀兵动,李奔驻守郑州,应声而动,两人隔济水对峙练兵,声势浩大,虽未必当真有兵战,恐怕阻拦了蔡将军来路呢。”
高邵综身形凝滞,挟持着人质靠近的王极、副将郭平皆是脸色大变,尤其郭平,那司马炀本就有反叛朝廷,自立为王的野心,他心里有鬼,收到那样的信件,如何坐得住,六万大军驻守镇安,唯恐叫李奔挟持粮草后路,匆匆南下,守旬邑,蔡成纵是长了翅膀,团成鸟,也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宋怜抬睫看他,“怎么办,兰玠,就算蔡将军领着的那三千士兵,人人皆如兰玠,以一当百,恐怕也不敢在此时引得李奔司马炀的注意,此二人视你为劲敌,恨你入骨,蔡将军哪里敢祸水南引,兰玠的援军,是等不来了。”
王极往四处看,女君是下了狠心要擒住主上,四周山路上,箭矢密密麻麻,竟连半点可突围的余地都无。
分明沿途都有斥候先行探路,只不知是斥候被策反,还是蜀中斥候的能力,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简陋不堪,至少这隐藏伪装的能力,漫说是他,便是林间的山鸟虫兽,沿途也没有被异常惊动的。
发难的位置时机,似乎也精心挑选过,王极越看,后背越是湿透,今日是常年打燕,却被燕啄了眼。
第117章 落空夜长。
弓箭手并不知这一路人的来历,只是一来这二十余人虽是多做行商打扮,身手却不凡,加上上官先前有叮嘱,便不敢掉以轻心。
数倍众于对方,也依照指令行事,先一一分列分次缴了对方武器,将人逐一分散捆绑起来,十人一伍,看管严实了。
王极脑中有十数种可供突围的策略,扫过山头上依旧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扣在马环上的食指悄然松开,藏进里袖里,与副将郭平示意过,没有再反抗。
来福知道王极,也知道此人是北疆斥候营魁首,敬佩对方的武艺手段,却也并不畏惧,上前往他袖口两处探过,除了袖箭,短刀匕首,并未寻到烟信,他也不急,令属下的人搜罗北疆兵身上的物件,悉数缴了,临起程时吩咐事,也没避讳北疆斥候,“赤营三人一列,看管这五人,剩下橙营的人,三人一列,看过
这十人,押回广汉。”
王极张路郭平等人都变了脸色,知道蜀中斥候,亦或是说宋女君,已是将主公身边的人查透了,什么人擅追踪,什么人擅传信,什么人武艺不凡需严加看管,一一辖制住,叫他们难以动弹。
此番恐怕是龙困潜邸,王极看了看天色,心底也焦急了,再听那娃娃脸的掌事单派了一列人,专门盯着他们沿途会落下的东西,甚至是踢过的石块,更是心沉进了谷底。
他们是斥候,常年传递消息,纵是被捆缚住手脚,只要还剩一口气,也自有传讯的办法,但显然主母已经将他们的底摸得差不多了,王极深吸口气,不敢朝马车的方向看。
被押着往南行,只得另寻脱身的良机,他们随主上南征北战,也曾潜入西羌北羯,那儿的斥候地貌不比蜀中,但任何关押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十分之十没有破绽,只需耐心等待,总也有脱身的时机。
王极与虞劲几人交换过眼神,并不再挣扎,也无需蜀中兵推攘呼和,姑且顺从跟着行列走。
郭平忧急,不住往马车看,被推至王极身侧,急问,“那女子端的心计深沉,主上还不如挟持了她,先脱身出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