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李旋心震,萧琅轻声吩咐,“三十营里,各选出十名身手最好的,我有话同他们说。”
李旋应是,立时去办。
他身后六丈外院门边守着两名士兵,萧琅认得其中一人是云府斥候营章华,走近后问,“有多少人暗地里护卫我?”
章华不答,只是叩请他不要涉险,“我等未收到女君信令,女君临走前交代属下等,务必护好郎君周全。”
萧琅温声问,“章掌事入斥候营,是侍奉追随女君,还是听令李珣?”
第129章 重逢故人
萧琅李旋二人分率两队人马,从贾家军驻军两翼包抄,邵阳城忽然下起暴雨,火烧粮草的计划被迫中断,萧琅临危不惧,借暴雨的遮掩,带人将贾家军堆放粮草的营帐、遮盖粮车的雨布划破。
贾家军粮草被雨水浸湿,不过两日的光景,已悉数发霉。
贾宏暴怒,一日内率军冲击邵阳城三次,萧琅领兵守城,拆烧城中房舍木块,源源不断滚下城墙,贾家军死伤无数,贾家军粮草被烧,退避衡阳,蜀军士气大盛,白袍小将萧琅在军中声名鹊起,又因撤出邵阳城时,并未弃城中百姓不顾,极受百姓尊敬爱戴。
有邵阳城百姓指路,蜀军抄近道赶往永州,第五日与秋恬前路军三万人汇合,里外夹击贾召,贾召败走浈阳,蜀军趁胜追击,连破三城,过浈水后却被贾军围困,危机四伏。
萧琅曾打过蜀中贼军,当即令全军退入浈阳山,时下正值深秋,加
上随军粮草,吃用姑且不必担心,但山林里瘴气弥漫,士兵纷纷病倒,人心惶惶。
“中计了,那贾宏将计就计,借筹备粮草的由头固守衡阳,按兵不动,待贾召一路败北,将我等引过浈县,他贾宏立刻发兵合围,我们被困在这里,他贾宏只要不断往里收紧山头,迟早能将我们逼死在里面。”
秋恬脸色并不好,只因林中毒气,轻则令人头晕目眩,严重的当场昏迷毙命,现下山阳一面已经躺倒了一大片重病的士兵,再这么下去,整个秋家军都会折在这里。
他自诩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连续几日瘴雾不见消散,也烦躁起来,“随行的军医怎么说,这毒瘴可能解。”
李旋摇头,“每日派士兵四处搜罗草药,只是杯水车薪,七万人,如今有近六千人已是病重了。”
漫说这瘴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就是因瘴雾引起的死伤,足以令军心涣散,用不了多久,只怕就会有士兵私逃。
萧琅脸色灰败,强自稳着心神,思虑破局之法,浈阳山下却是大军围困,被团团围住,贾军兵力倍数于蜀军,无论从何处冲击突围,蜀中军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李旋察觉他心绪,略拱了拱手,“萧将军不必自责,邵阳城中有粮的消息瞒不住,那贾宏岂会坐视不理,邵阳城城墙多次修缮,顶多能再承受贾宏三次冲击,趁其不备冲出突围,李某并不觉有错,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萧将军不必自责。”
萧琅面上一暖,定定神朝他笑了笑,他是主将,她教他对弈时,曾与他说过,哪怕陷入绝境,身为主将,也必不能慌乱,慌亦无用,“分出一半士兵,砍伐竹林树木,削制箭矢,没有矢尖,把木屑削尖即可。”
“从山顶开始,每隔十丈于丛林高木上设置箭阵,四十人为一伍,两伍一队,防御浈阳山。”
几人点头,眼下的情形,借林木的掩映,布下箭阵,是最节省也最方便的守城办法了。
“报——————”
“报————山南贾家军叫战——”
报信的士兵惊惧迟疑,萧琅平心气和问,“他骂什么了。”
信兵埋头,声音低得很多,“骂将军小儿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快快出去受死——”
李旋大怒,萧琅面上没有喜怒,依旧是一派平静的温和,“取我的兵器来。”
秋恬皱眉,并未说什么,萧琅让信兵先下去,立在舆图前思忖,“那贾宏开尊口辱骂,是想激我出兵,此事定有诈,但眼下军心涣散,我身为主将,不得不出,非但要出,还要做出主军随我一道迎战的架势,不若我带一营人叫战,你另带一营人,在山林里做出千军万马的阵势,且看那贾宏想做什么。”
秋恬已熟知浈阳山地势,不由看一眼这位比他还年轻几岁,还可称为少年的人。
浈阳山山南地势易下难上,对蜀军有利,那贾宏令人言语咒骂相激,要引萧琅出战,恐怕大军前脚下山撤离高地,后脚北山就被攻陷了。
早在两年前,秋家埋藏在广汉的信报,便已送回了有关萧琅的信报,称其不过是一名寄居亲眷家的贫寒少年,因那商户云氏与周大人有远亲的关系,得以入学院读书,并无特别之处。
此番在吴越的表现,却与他们这些自小修习文武艺的世家子弟并不不同,于收买人心一道上,甚至还胜出一二分。
饱读诗书,精通棋道,能同士兵同吃同住没有半点架子,危机险情里,又能沉着冷静,不见半点慌乱。
与那信报中‘普通寻常’四字完全不搭边。
那李旋虽有所遮掩,但言行举止间对少年人的尊敬维护是藏不了的。
营帐外点兵声紧锣密鼓,秋恬收了探究的目光,取过兵器,随萧琅一道迎战。
萧琅白袍白马,秋山翠林里,英姿勃发,不见丝毫被困绝境的颓势,声音高昂,“贾将军既是想见萧某,怎么只带这么点兵,莫非只是虚张声势?”
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贾宏心里咒骂这小儿年纪轻轻心机深毒,先是毁了他六十万石粮食,那粮食半干不干,带不走,丢了可惜,十万大军被裹住手脚,硬是在邵阳城外晒了两日谷子。
此番憋闷,他怎忍得了气,得参将一计,令贾召佯败,舍二城将这群死兔子困死在瘴山里,这黄口小儿倒是机敏,迅速攀上山顶,寻到一片栖山之地,那瘴气重伤蜀军,却也成了蜀军暂时的屏障。
除非从北山上,否则他越军上了浈阳山,一样是个死。
贾宏看向远处那白色身影,脸色阴毒,吩咐左右,“点兵六万,今夜子时,分两路,强攻山南山北。”
副将贾宁看向半山缭绕的雾云,行礼劝诫,“夏秋季树木枯败,正是瘴气毒气最强最浓时,兄弟们虽然在越地长大,但轻易也不敢进瘴林。”
□□马匹因停滞不前烦躁地喷动鼻息,贾宏不耐烦,“我越军数倍多于蜀军,蜀军上得浈阳山,越军上不得?”
贾宁只得低声应是。
贾宏盯着远处那白袍身影,眯了眯眼睛,缓声道,“传本将军令,冲上浈阳山,重重有赏,杀一名蜀中军,赏半金,杀两名,赏一金,杀官将者,授被杀者相同官职,胆敢后腿私逃者,斩立决,株连九族。”
贾宁自知主公为人,必是说道做到,寒意从脚底冒气,并不敢违抗,应声称是,勒马回身,去寻副将商议点兵。
“冲上浈阳山,重重有赏,杀一名蜀中军,赏半金,杀两名,赏一金,杀官将者,授被杀者相同官职,胆敢后腿私逃者,斩立决,株连九族。”
“杀蜀军者,赏重金,胆敢后腿私逃者,斩立决,九族株连!”
传令兵声音粗狂高昂,响彻整个山谷,越军高声应和,震得走兽四散,群鸟盘飞。
两处山脉虽离得远,但山涧深邃,那令信非但传遍越军军中,连浈阳山山里的蜀军也听得明晰,秋恬快步走至高地,见山下那越军正汇集兵马,知这贾宏性毒,这是完全不姑息越军的性命,打算拿人命做盾牌,攻上山来了。
没有这样做将军的。
秋恬拧眉。
方越冷笑,“这贾宏行事,可不好以常人推断,当年老越王在时,曾受困武陵山,这贾宏为全忠心之名,要把爱妾杀了煮给老越王,越王妃,越王子冲击,那越王子说不肯吃那脂粉重的老的,他竟提刀要把儿子也杀了。”
“老越王骂他几声荒唐,没成全他的‘义举’,到底是感念他衷心,让他掌十万贾家军,贾宏出入銮驾车瑀,私自招兵买马,贾家军短短十年,从十万扩至二十万,老越王听之任之,到杜怀臣这一段,贾宏不受控制,他性子刁狂,已是将世事看得透彻了,又怎么会顾惜兵力人力。”
立在高位,手掌兵权,蝼蚁的死活何必顾惜,方越极衷心周弋,对待贾宏这等残暴不仁,虚伪阴毒的将官,自是痛恨无比,他手中银枪插在地上,“我打头阵,会一会他。”
他往秋恬抛去一物,“你我两家一家守江阳,一家守巴郡,虽互为牵制,也互为犄角,你弟与我弟交好,将我把这枚玉佩交给我弟,让他前去灵隐山替我修行,完成我的夙愿,叫他照顾好老太君。”
秋恬将玉佩捞在手中,摸了摸鼻子,劝道,“有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只要活着逃出去,重新招兵买马,未必没有迎风翻起的一天,名知是死,何必同那贾宏纠缠,平白丢了性命。”
李旋怒道,“还未决出胜败,秋将军怎生就要放弃了,秋家军虽姓秋,领的却是蜀中的军粮,一半秋家军是周大人招的兵,买的马,蜀中此时有难,你怎么能临阵脱逃!”
秋恬抱臂,并不动怒,“续存实力,才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明知道要败,还领着兄弟们赴死,与那贾宏又有什么分别,为衷心大义之名,枉顾民力,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必呢。”
李旋自然明白这些世家贵子们续存家族实力的考量,若非如此,不能一路屹立不倒,不在此时轰然倒戈贾家,已是仁至义尽了。
李旋冷怒,“秋将军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秋将军要做逃兵,反倒成义举了。”
秋恬虽大度率性,却到底是世家子弟,连番好言相劝,李旋不听便罢,反倒屡屡出言讽刺,他亦失去了耐性,冷下了脸色,“李将军要全衷君的名声,自顾自拿将士们的性命去铺路垫脚便是,留下千古忠臣的名声,我等日后自然日夜瞻仰——”
李旋脸色涨红,“秋恬你——”
“都别吵了——”
萧琅拔高声音,高地上顷刻沉寂下来,萧琅目光添上几分锐利,“自己人想先乱起来,自乱阵脚么?”
守在外围的士兵虽听不见几人对话,却看得出是起了争执,频频往这边张望,交换眼神,喁喁私语起来,李旋闭嘴收了声,秋恬略拱了拱手,他已看出李旋唯萧琅之令是从,便不再与李旋纠缠,劝诫萧琅,“秋某知萧将军必不是寻常人,能抓住时机踏足吴越,将来必不止步于蜀中,照现下的情况,贾宏已调集全部兵力,纵是死伤半数,也数倍于蜀军,实不必送命于此。”
方越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山下喊杀声震天,那贾宏平素最喜收纳逞凶斗勇之徒,此时加以威逼利诱,军心振奋,进则赏,退则杀,战力非同一般,无论如何,蜀军都没有胜算。
是走是留,连他自己都不能下定决心。
走,留得一命,舍下的是山里因瘴气病重的士兵,舍下的是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留,殊死一搏,埋骨这一处,漫说日后,明日也未必活得过了。
方越不由看向那萧琅,先前那放粮的万先生,待萧琅极为尊敬,出武陵城这一路,此人身边能看得见高手就有三四位,恐怕身份不一般。
远山上阴云密布,恐怕有狂风暴雨,萧琅抚着身侧的佩剑,这是云悦送的佩剑,或者可以称呼她为宋女君,那季公子手中亦有一柄,是她为他延请武师父那日,她提前送给他的冠礼,虽同那季公子的
那一柄没什么分别,却实打实的是请锻造大师铸造的良器。
若此时换做是她,她必不会舍下士兵自己逃走的。
当日云水山,他第一次领兵,她将新营军交到他手里,并没有太多叮嘱,只是临走前同他说,无论何时不要丢下自己的士兵将领,哪怕陷入绝境,沉下心思考,必还能找到出路。
他曾问过,她选择了一无所有的李珣,若败了,受他牵连至死,将来会不会悔之莫及。
她说不做则以,既是做了,愿赌服输。
今日丢下亲兵,来日再招兵买马,谁又肯信他,她尚且能置之死地,他萧琅,也不该太差劲。
秋恬已生了离心,留在此处非但无用,反而容易动摇军心,萧琅朝秋恬拜施一礼,笑道,“秋将军可带亲信自行离去,只是离去的原因,是突围往沅水接应田老将军,出得衡阳城,秋将军若愿意,差人赶往沅水,送信于田老将军,浈阳山有难,若为难,秋将军自去便是,萧琅祝秋将军来日壮志得筹。”
这便是要留下的意思了。
方越,李旋皆动容,秋恬亦怔了怔,无意识放下了抱剑的手臂,问萧琅,“萧将军不怕死么?”
萧琅拢着手温和笑了笑,平津侯夫人如同盛开的昙花,曾惊动大周十三州,人人津津乐道,他潜藏蓝田苟且偷生,亦听过她的传闻,她曾受千夫所指,从江淮到蜀中,再到吴越,每一步不是险中又险,他不会不如她。
萧琅道,“他们愿意参军,愿意选择我,随我一道来了吴越,便是将性命交到了萧琅手里,萧琅纵是做不到将他们带回故里,也绝不会将他们弃在此处,萧琅愿与李家军同生共死!”
他话语铿锵有力,李旋、方越叩请,“愿随将军刀山火海。”
萧琅将二人扶起,秋恬深看一眼少年,他敬佩这样的人,但事实便是蜀军必拜无疑,他身系秋氏一族命运,不能让秋家断在他手里,秋恬郑重告行一礼,“抱歉。”
便也不再多说,同两名参将亲信,点兵上马,“除去秋家军要用的,余下的草药虽不多,皆留给萧将军,我猜贾宏必定要熬上一夜才会发兵,介时只待一乱,我便带人下山了。”
李旋怒发冲冠,方越亦难掩怒容,要拔剑,萧琅伸手拦住,看秋恬领兵离开。
李旋破口大骂,“那草药塞鼻中可防瘴气,还是当初在武陵城时,秦小将交到他手里的药方,他竟也好意思用,留下那枚一点,只百十个人能用,什么世家子弟,我看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方越亦是开了眼界,担忧问,“秋家军在蜀军中是最精良的,五千多人乘乱离开,那贾宏乐见其成,他们逃出去不难,只是咱们本就惶惶不安的军心,恐怕慌乱成一团,更无战力。”
那贾宏乐得见浈阳山军心紊乱,动手拦截秋恬,或是杀了秋家军,反而会逼迫山上蜀军咬牙背水一战,那秋恬认定贾宏会在凌晨攻山,是因蜀军人心惶惶,山上只怕无一人能睡得着,凌晨时人困马乏,精神极为萎靡疲乏,攻下山城不费吹灰之力。
方越火急火燎,眼看山势崩倾,却无计可施,转来转去,最终颓然看向远处贾军军营里能骇破人胆的喊杀声。
萧琅沉吟片刻,令方越李旋召集方家军、李家军,等军列侯齐,萧琅从营帐出来,已是卸去了盔甲,墨冠锦衣,手中一卷明黄,上托名牒。
那明黄的颜色,叫息壤吵闹的林场为之一静,方越呆住,李旋一震,旋即明白过了,血液一时沸腾,勉力压住,当即叩行大礼,“末将见过皇太孙!”
章华明了小郎君用意,女君亦曾有过交代,此时朝身后示意,章秦、章云、福驮、福松、福林几位青营斥候叩首拜礼,“臣等见过皇太孙!”
方越震惊失色,军中哗然,“皇太孙?什么皇太孙——”
萧琅手中明黄卷轴垂落,立在前排将士能看见上头玉玺国章,宗室文牒,萧琅朗声道,“我本名姓李名珣,庚寅旬月年出生,乃文皇帝玄正孙,我父楚王为肃清阉党,受阉党迫害,被囚楚王府,我被蜀中郡守令周弋周大人救出,曾面北而立,与苍天明月为誓,必肃清战乱,还天下太平,那贾宏与阉党郭闫勾结,苛监杂税,屠戮百姓,却一时势盛,此时浈阳山有难,我李珣必与贾宏血战到底!虽死尤胜!”
天下人人恨阉党,若非阉党作乱,大周天下不会如此,人人皆同阉党有国仇家恨,那贾宏因其子不甚亡故,屠戮全村的事已传得人尽皆知,便不是桃村的人,也对其痛恶之极,军中一时义愤,有人大声说,“楚王我知道,那是出了名的贤德,当年太子少师奉圣令教导小太孙,便曾断言小太孙聪颖过人,有人君之相,如今见萧小将军竟是皇太孙,可见少师谢元臣老大人的话一点不假,原来竟是太孙殿下!”
“若不是那阉党作乱篡权,小太孙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了!”